第29章
裴楊是個不容易快樂的人。
他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點。父親幾乎二十四小時待在藥廠裏,他的童年時代是和胖保姆和容易精神失控的母親一起渡過的。
糖果、新玩具、漂亮模型或者足球,他非常輕松地擁有一切,因此不覺得稀奇和驚喜。
胖保姆會在廚房裏打電話吐槽這個小主人,不愛笑也不親人,好冷血。
裴楊最大的快樂是去習睿雲家的院子裏踢足球。
習睿雲的媽媽健康漂亮,會穿運動裝紮高馬尾和他們一起踢球,不會摔杯子,也不會癱在地上哭;習睿雲的爸爸高大愛笑,喜歡戴漂亮時髦的墨鏡,每天都像花孔雀。他們一起回餐廳吃點心的時候,習睿雲總會撒嬌要抱,他的爸爸卻永遠會抱起小裴楊。
這是裴楊第一次從其他人那裏感受到那麽明目張膽的偏愛。
而甄懿給了他第二次和之後無數次的偏愛。
甄懿聽到裴楊這麽說後,怔愣幾秒鐘,他摘下裴楊脖頸上挂着的毛巾,輕輕地擦拭他的濕發,倏忽間又逼近,仰頭時,嘴唇幾乎親到他的下颌。
他在絨軟布料的陰影裏認認真真看了他一會兒,小聲說:“我常常因為你而快樂。所以,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否認你快樂的資格。這會讓我覺得,是不是我偷走了你的快樂呢?”
甄懿雪白手臂纏上他的脖頸,臉頰像袖珍的粉紅蘋果,清新又甜蜜。他眨眨眼睛,聲線輕軟,“你可以向我索取快樂。”他羞赧道,“其實,你剛剛可以叫醒我啊......你可以在被子裏脫掉我的衣服,或者......或者也把我帶到浴室去。”
裴楊的呼吸發緊:“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知道。”甄懿似乎想到什麽,“哦,現在,是不是起不來啊。畢竟剛剛才......”
裴楊忍無可忍,猛地抱起他壓到床上。
他看着裴楊,有點怕,但是有很多很多的愛,都從他蓄滿笑意的眼睛裏流出來,像未被妥善掩藏的秘密。他微微仰起臉,在裴楊臉頰上親了一下,又在他下巴上親了一下,最後一下親在裴楊的有些冰冷幹燥的嘴唇上。
甄懿有無限耐心,柔軟溫熱的唇舌含吮着,像要融化淡紅酸甜山楂外那層堅硬的糖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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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楊微微阖着眼,非常冷酷矜持地接受甄懿的獻吻。
當裴楊把手伸進甄懿的衣服裏時,甄懿突然瘋狂大笑起來,口齒模糊地,“不行,你撓得我好癢!”
裴楊愣住,把手抽出來,盯着甄懿半晌,也把臉埋在他頸窩裏低低地笑,連帶着震動他的胸腔。
“不,不做了嗎?”甄懿問。
“不急。”裴楊輕笑。
“我沒有着急!我一點兒也不急。”甄懿撇撇嘴。
兩個人去樓下餐廳吃了晚餐,然後又回到房間。門窗都緊閉着,密閉的空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都需要這種相對的唯一性。
甄懿和裴楊都在嘗試着盡可能地忽略明天的飛機回程。
他們靠在沙發的兩頭,蓋着一床薄毯,一起看新的旅行綜藝和紀錄片。
“他們在追龍卷風诶。”甄懿嚼着切片蘋果,“開越野,露營,花幾周的時間追逐一場風,真浪漫啊。”
“裴楊,如果要在世界上選一個人和你周游世界,你會選誰啊?”
裴楊的視線離開屏幕,看向甄懿不說話。
“是我嗎?”甄懿锲而不舍地追問。
“我還能選誰呢?”裴楊又淡淡地移開視線,似乎對這一選擇無可奈何。但是在薄毯下,他拉住了甄懿的手,把手指攏在掌心,珍重又不舍地收緊。
甄懿很高興,就趴到裴楊身上又跟他親嘴。
節目鏡頭從高空掠下,場景繁亂地切換着。他們已經顧不上綜藝節目了。尤其是甄懿,他只想和裴楊躲在毯子下偷偷地久久地親嘴,像小孩子躲在雪白蚊帳裏分享一顆金色糖果。
良久,甄懿在裴楊胸口喘着氣,臉蛋暈紅地問:“要不要收拾行李了?”
“甄懿,”裴楊問,“你希望我去美國嗎?”
這是他已經問過一遍的問題,只是沒有得到他喜歡的答案。
“......裴楊,”甄懿輕聲笑,“是不是我說不想你去,你就真的不去了呢?......我們都已經勇敢而獨立地走過了很長一段路。我們的道路不是相悖的,我和你的夢想也不是非此即彼的,你知道嗎?”
“我現在就開始難過,現在就開始練習思念,我會一天二十四小時地想你,”甄懿看着他,“只是,別讓我只在夢裏看見你。聯系我,好嗎?”
甄懿又作出了那個充滿孩子氣的打電話手勢。
裴楊低頭捉吻他的手,“撒嬌精。”
“我跟你學的。”甄懿小聲嘟囔。
裴楊又含住他的嘴唇,模糊而平靜地問:“現在可以做嗎?”
“可以。”甄懿又眨眼補充,“這回我肯定不會笑出聲來了。只要你別故意撓我癢癢。”
這是甄懿經歷過的最溫情的一場性*。
他全程都舒服,一直羞澀地伸展雙臂抱住裴楊,手指在他的肩胛骨上畫圈或者緊陷。
裴楊把時間控制得很好,還留出一點整理行李前清洗的時間。
甄懿趴在床單上喘息着,眼神微微放空,微微懶怠地張唇的樣子有種致命的性感。
裴楊給他清理完後,甄懿就坐在床上看裴楊整理行李。
“衛生間還挂着一件襯衫哦。”甄懿提醒他,說完,幹脆去衛生間取。他疊好,裝在髒衣袋裏,然後遞給裴楊,蹲在行李箱邊,“箱子好小。”
“我沒有很多東西。”
“如果你有個很大的箱子,”甄懿比劃着,“也許就可以把我裝進去了。”
“......聽着像恐怖故事。”裴楊有點不解風情地回答,又想了想,“不過很吸引人。”
他們一整晚都舍不得睡覺,只是抱在一起,說一會兒話,接一會兒吻。
入睡前,甄懿拉住他的小拇指,依偎着說悄悄話:“你不要和白羅靠太近哦。給你買可樂,你不許喝。要你開車,你不要總答應......也不要像男朋友一樣幫她挑耳環,或者其他東西。”
甄懿用手指點着裴楊胸口,很嚴肅地說:“你現在名花有主了,知道嗎?”
“哦,誰啊?”裴楊挑眉。
“我啊。”甄懿親了一下他的臉頰,非常用力,留下個心形紅痕,“這是我蓋的章!......要是不夠深,就多蓋幾個。”
裴楊偷偷眯起一邊眼睛,倨傲地享受他主動的嘴唇。
鬧鐘準點響起。
裴楊抱着甄懿,長手長腳地困住他,悶聲不吭地撒着他的起床氣。
甄懿揉眼睛,推推他,“該起了。一會兒可能還堵車呢。”
裴楊不情不願爬起來,洗漱穿衣刮胡子,很快又漂亮精神。
門外有人敲門,是白羅,“裴楊,起了嗎?”
甄懿想了想,主動去開門,故意把領口扯開一點,露出鎖骨上鮮紅的吻痕,欲遮還羞的。他開了門,坦蕩鎮靜地對上白羅錯愕的臉。
白羅愣住,視線掃過他露出的點點痕跡,冷笑道:“嘿,只不過又上了一次床,沒必要到我這裏炫耀。”她微微眯起眼睛,“他早就跟我說過你們上床的事情了。”
“哦。”甄懿不為所動,對衛生間喊,“裴楊,白羅來咯。”
裴楊從衛生間出來,提着洗漱包,好像沒看見白羅,先跟甄懿耳語了幾句,然後才轉向白羅,“老師起了嗎?”
“你還關心老師起沒起嗎?”白羅嘲諷道。
“我會向老師解釋并補救。”裴楊不為所動,“半小時後出發。”
甄懿幫忙搬行李,在大廳的時候見到了裴楊的導師斯蒂文。
甄懿相當拘謹地打了招呼。斯蒂文穿着仿佛馬上就能打高爾夫球的polo套裝,沒什麽架子地跟他握了握手,沒忍住:“你就是楊的那位漂亮朋友吧?”他笑了笑,轉頭對裴楊說:“我現在覺得健美運動員有些太過粗魯,這一位簡直是賞心悅目。”
裴楊走過來拉住甄懿的手,言語直接:“老師,他是我的男朋友,不僅是漂亮朋友。”
“抱歉抱歉。”斯蒂文攤手示意,微笑道,“楊并沒有在我這裏表露過同性取向,我以為你只是個有情感障礙的直男。現在,我們有更多共同話題了,在實驗研究和高爾夫之外。”
說完,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白羅一眼,拍拍她的肩膀,“親愛的,上車吧,我們該回家了。”
白羅倔強地坐到出租車後座。
斯蒂文嘆口氣,只好坐到副駕駛,讓這對小情侶坐在一起。
礙于有其他人在,甄懿和裴楊都有分寸地保持距離,只是規規矩矩地緊挨着坐。斯蒂文偶爾用英文夾雜蹩腳中文跟他們說話,雖然很想知道楊的戀愛史,但是車上還有一位心碎美人在,他刻意避開了這些話題。
到了機場,甄懿才真真切切感受到離別的滋味。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裴楊的手,纏綿眷戀地看着他。
“甄懿。”裴楊低聲耳語,“你這樣看着我,我就走不了了。”
甄懿眼睛濕汪汪:“我有點害怕。”
“怕什麽?”
“怕你只要飛到美國,就又把我忘了。”
“你昨晚上不是給我蓋戳了嗎?那麽多個。”裴楊有點壞地笑,“有效期很長很長。”
甄懿左顧右盼地有點臉紅:“你,你要記得按時吃飯,一日三餐。速凍食品不要一次性買那麽多。多吃青菜和西蘭花。”
“......我讨厭西蘭花。”
“還要少抽煙。”甄懿視線追逐着他的眼睛,“最好戒掉。”
“嗯,靠你監督,等你驗收。”裴楊笑。
甄懿吸吸鼻子,航班時間緊密地循環播報着,他只覺得焦躁,說不盡的離別話語,但是又說不出,可憐地一疊聲地喊裴楊的名字。
“怎麽這麽可憐啊。”裴楊揉揉他的後腦勺。
“裴楊,要對自己有信心,也要對我有信心。”甄懿抱住他,像擁抱朋友,不敢再親昵,“我很愛很愛很愛你。如果你又動搖了,打電話告訴我,我會來追你的。”他又惴惴不安地央求道,“你不要那麽難追。”
裴楊簡直要被他逗笑,卻不好意思笑出聲來,“那你不要半途而廢。”
“我也愛你。”衆目睽睽,人來人往,裴楊不在意其他的視線,只撥開甄懿的碎發,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
開始登機了。
甄懿緊跟了幾步,又猛然頓住,站在原地,強迫自己承受既定的離別。
斯蒂文和白羅已經上去。世界的角落裏到處都是奔赴離別的旅人。
裴楊走了幾步,又突然折回來,單手攬緊他的肩,定聲道:“等我回來,然後我就再也不會離開。”
說完,裴楊長舒一口氣,又笑笑,轉身揮手離開了。
“嗯。”好半晌,甄懿才能從喉嚨裏吐出這個艱難的帶着哭腔的回應。
甄懿不停擡頭辨認,似乎能從銀白色飛機中準确無誤地找出裴楊承坐的那一班。
甄懿想,從自己出生的小小縣城,到這座繁華的沿海都市,再加上他在心裏眺望的美國,他這一生簡單又平淡,唯有一點愛情顯得轟動而纏綿。他體驗過多少次分離,哪一次不是痛徹心扉,可是永遠不長記性,永遠在為一個“別”字黯然銷魂。
他曾經做夢,失去的親人會在第二天坐回餐桌前,分手的朋友會依然給自己寫信和寄卡片,離散的戀人會在睜眼時親吻他哭泣的眼睛。
但是一切都沒有成真。
可是這一次,甄懿願意違背怯懦的天性,罔顧失望的經驗,相信裴楊給他的承諾,短暫的離別盡頭是天長地久。
甄懿走出機場,聽到斷續微弱的蟬鳴,恍然間意識到,夏天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