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陸宇舟買的早七點的高鐵票,出站時陽光明媚,微風和煦,空氣不似北方那般幹冽,他就近找了家早茶店。
店裏開着空調,客人不多,只寥寥幾位,他走到靠廚房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蟹粉面和豆漿。
江南人吃面,講究澆頭,最好是現炒,熱騰騰地上桌,再趁熱澆到面條上,拿筷子攪拌幾下,那滋味就滲透進去了,吃一口,綿長醇厚,唇齒留香。
隔了張餐桌,老板娘正在給螃蟹去殼,留下蟹肉蟹膏和蟹黃,店鋪不大,進門的地方還放着一個鐵皮桶,裏頭裝有數條游動的鳝魚,她家的響油鳝絲面也是塊招牌。
老板娘一邊剔蟹一邊跟那對來自湖州的小夫妻聊天。
“鼋頭渚可以逛逛,這季節不好,明年二三月再來,櫻花都開了,好看的咧,到時候一定要來,湖州又離得不遠哇。”
“是的呀,明年有空再來一趟。”
“晚上就去南長街轉一轉,那裏有小酒吧,你們年輕人肯定喜歡的。”
“南長街啊,已經轉過了。”
“清和橋有沒有去轉過?”
……
陸宇舟聽着這些夾雜着普通話的“鄉音”,回想自己在無錫短暫生活的一年。那時他剛大學畢業,義無反顧随男朋友回到了他的家鄉,在一家會計事務所找了份審計的活兒,邊工作邊考公務員,日子舒适順心,幾乎沒有煩惱,以為就此能跟過去告別,往後的幸福生活唾手可得。
老天爺卻給了他沉重一擊。
他從回憶中抽回了思緒,掏出手機給過媽媽發了條微信。
「阿姨,我這會兒在無錫,你在家嗎,我去看看你。」
那對湖州的小夫妻已經結賬走人了,早茶店裏就剩下陸宇舟和前桌的一位中年男人,老板娘是個熱情好客的人,看他身上背着旅行包,很自然地将目光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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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無錫玩的呀?”
陸宇舟點頭笑了笑:“是的呀。”
老板娘把剛才同那對小夫妻講的話又跟他唠叨了遍,陸宇舟笑着說“好,正要去呢”,過了不久,過媽媽的電話打了進來。
陸宇舟看着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有種不真實的熟悉感,像一下子回到了好多年前,她打電話來問他幾時下班,晚上想吃些什麽。
他哆嗦着手按下接聽,那頭的女人情真意切地喊了他一聲“小陸”,他聽到這兩字,多年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淚水漸漸在眼眶裏打轉。
女人又說:“來了怎麽都不說,現在到哪兒了,我去接你。”
陸宇舟鼻頭泛酸,強忍下嗓子裏的哽咽:“不用來接了,我一會兒就到了。”
“哎,那我在家等你。”
他買了點水果打車過去,還是以前那個地方,菜市場依舊嘈雜,前面是各種賣茶葉蛋賣水果的小攤,往旁邊走經過一條小路,穿梭進去,後面是幾棟上了年紀的居民樓,外牆斑駁,牆壁上的爬山虎在漫長冬日也已凋敝,只剩下幹枯藤蔓。
小過家就住在這裏。
陸宇舟爬上了四樓,站在門口定了定心神,想着待會兒見面是叫“媽媽”,還是同微信裏一樣叫她“阿姨”。這幾年他每次來都要糾結這個問題,然後每次都無一例外喊的是“阿姨”。
他輕輕敲了敲門,房子裏立時有人回應,“來了啊”,很快,防盜門便打開了。
過媽媽笑着拉他進來,陸宇舟看她半頭白霜,比上回見面更顯老态,心裏難受得喘不上氣。
“阿姨。”最終,他還是選了這個稱呼。
“來了就好,你在家裏坐,我去買點菜,想吃什麽?”
陸宇舟放下包和水果,轉身說:“還挺想吃無錫排骨的。”
“我這就去買,不知道還能不能買到新鮮的,買不到我就去三鳳橋打包一份。”過媽媽獨居一人,像無數個失獨母親那樣,咬碎牙把苦往肚子裏咽,陸宇舟每次來,她總要好好張羅一番,她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孩子。
陸宇舟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我陪你一塊去吧。”
過媽媽提上買菜的小包,擺手道:“不用,你在家歇着,阿姨一會兒就回來。”
陸宇舟不放心,還是跟着一塊出門了,過媽媽患有尿毒症十來年,每周要去醫院透析三次,現在是肉眼可見一天比一天憔悴,他曾打算把她接到北市一塊生活,被她以水土不服為由拒絕了,後來花錢給她請的保姆,也被她以各種托詞悄悄将人家辭退。
這些年,她都是孤身一人生活,陸宇舟每次過來,總有種把她接走的念頭。
***
一輛奧迪A6停在酒店門口。
在車童第二次詢問“是否需要什麽幫助”時,顧景衡懶懶地把手從窗裏伸出去,彈了彈煙灰,“不需要,謝謝。”
餘光一瞥,大廳裏走出來幾位西裝革履的男士,為首的正是他的好友兼助理——鄭昊。鄭昊也瞧見了他,步子邁快了,跑上前撐在車窗上,一股很濃烈的酒氣蔓延開來,“這回估計要黃了,對方報價只比我們低一個點,幸好你沒去,那姓邰的太能喝了。”
顧景衡掐了煙,微一側頭:“上車。”
鄭昊繞過去拉開車門坐上了副駕,系好安全帶,往嘴裏噴了點漱口水,好歹掩蓋掉一點刺鼻酒味。
顧景衡拿了瓶水遞給他,“胃裏不好受吧。”
“中途跑了兩趟廁所,幸好吐出來點。”鄭昊接到自己手上,擰開灌了幾口,胃裏那股泛酸感稍稍壓了下去,他緩了神,仔細回憶方才餐桌上那位邰總的語氣和神态,試圖找出突破口,“單論産品質量,我們一點不比別家差,可我今天看邰尋的意思,好像只考慮價格,而且對方報價太詭異了,居然掐得那麽準,不多不少,就低了一個點,我一開始還以為這單要落到百辰頭上,誰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顧景衡沒有表現出情緒上的起伏,平心靜氣道:“你懷疑有內鬼?”
“有可能,接觸這個項目核心的沒幾個人,回去查查就知道了,這種節骨眼上臨陣叛變,他是真打在七寸上。”
顧景衡眉目深沉:“他們簽約是哪天?”
“下周四。”
顧景衡略作思考,“這周末約個時間,我去會會他。”
鄭昊有點酒勁兒上頭,他揉了揉太陽穴,形勢不大樂觀地嘆了口氣:“這姓邰的是銷售出身,一路摸爬滾打坐到現在的位置,腦子比較靈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想從他嘴裏敲出點東西,比登天還難,好像也沒什麽不良嗜好,平時就愛喝點酒。挺傲一人,今天在桌上油鹽不進,就怕咱們忙活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
“是人就有弱點,天下沒有撬不開的鎖。”顧景衡目視着前方,天生自帶沉穩的氣質。
“哦對了,今天在酒桌上,邰尋還跟我打聽咱們公司等一個人。”
“誰?”
“你記不記得去年招進公司的那個顏月,從PG跳槽來的。”
顧景衡想了想:“有點印象,去年年會上跳古典舞的。”而後輕哂,完全是出自男人的評價,“挺漂亮。”
鄭昊笑了笑,別有深意道:“好像是邰尋的小師妹,小他三屆,這人嘛,有權有錢之後就想千方百計地去彌補當年的缺憾。”
顧景衡意會:“初戀?”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一般關系。”
“這樣吧,周末把那女的也叫上,大家一起吃個飯。”旋即轉了話題,“上次讓你定的車,什麽時候到貨?”
“寶石藍那款還得等一陣子,他們要從總公司調。”
“盡量辦快點。”
“是送給小陸子嗎,黃色他喜歡嗎,黃色有現貨。”
“再等等吧,他就喜歡藍色的。”
鄭昊偏頭打趣地看着他:“景衡,你給我透個底兒,你不會是真打算把他娶回家吧,我跟他接觸不多,就我這個局外人來看,其實小陸子性格還可以,見誰都笑眯眯的,也沒那麽事兒逼。”
顧景衡握着方向盤,輕輕向右打了方向,“性格是不錯,就是心眼太多了,放身邊養幾年還行,真要考慮結婚,我應該不會找這樣的。”
鄭昊舒舒服服地靠在座椅上休息,“那也值了,你這一出手就是百萬豪車。”
說完側過頭,眯眼瞧着這位多年好友,難以揣測其想法,也許……他笑着搖了搖頭,事不關己高高挂起,胡思亂想,只會自讨苦吃,還是少摻和這些風月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