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0章
落日沉沉, 晚霞自天際鋪陳開來。軟毫飽蘸餘晖,在雲濤上将朱雀金遍染。而沉墜的火燒雲下,遠處地面上的草木高樓都模糊成低矮的深褐色輪廓, 仿若帝都數百年來的時光重新凝成紫禁城牆那一抹火紅。
時歡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系好家居服的紐扣, 窗外萬裏紅波映入眼中。
和煦而又蒼涼。火燒雲是有些矛盾的意象,鋪天蓋地, 讓人頓生渺小須臾之感,忽然醒悟人的悲歡在這天地間實在不足為道, 然而卻又本能地覺得這色彩十分溫暖, 像是家裏的燈和竈臺的火。
她回過頭去,看到周箨仍在慢吞吞地解領帶。那授課時和研究所裏外人面前紐扣都系得一絲不茍的外套被搭在一邊。
他的身材筆挺而清瘦,穿襯衫時最是斯文好看, 右手臂上的袖箍應是為了實用所佩,但在時歡眼中卻多了幾分禁欲溫文的味道。
她笑眼彎彎地看着他将領帶也扯下來随手搭在外套上, 解下袖箍, 而後向她走過來。
一雙手臂攬在她腰間。時歡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火燒雲, 任由周箨将她從身後擁進懷中。
他高了她一截。她向後靠在他的肩上,他微微低頭, 下巴就抵着她的鬓角。
“好漂亮。”時歡贊嘆,“還記得嗎?小時候有一次期末考完試,我們一起頂着火燒雲騎車回家,我特別開心。雖然天城和首都這麽近, 我還是有點想家了。”
“笑笑。”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耳廓,溫軟的唇蹭過去, 癢癢的。屬于他身上的氣息将時歡包裹起來,清淡而令人安全感十足。一雙攬在她腰間的手臂力道雖溫柔,卻也不容忽視。
他的心跳隔着薄薄的白襯衣傳來。
“嗯?”
“還記得我們很小很小的時候, 小區裏關于我的傳言麽?”
時歡凝望遠處的目光一滞,焦距忽地拉近。
“記得。”
“那傳言是真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只是在附和她關于天氣景致的贊嘆。
時歡無從看到他的表情,語調也無跡可尋,只能從他的心跳來揣度他此刻的心緒。有些快,但并不是太熾熱。大概為了這一刻,他已經做了千百次準備。
她也輕描淡寫地應道:“嗯。”
兩個人安靜地相互依偎。晚霞和微風一起溜進窗,落在腳邊,掀動了薄紗窗簾垂墜的流蘇。
“封旻就是我的生父。”半晌,周箨又開口,“你一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其實不算很早。”時歡的手下移,握住他攬在她腰間的手臂,“那次我們為封旻的事吵架之後,我隐隐有了這種猜測,但不是很确定。後來他再次找上我,談話之間目的性太明顯,我才敢确定。”
大概是時歡談及此事如他表面上一般坦蕩和冷靜,周箨又尋到了繼續說下去的勇氣。
“我和……我媽媽原本在首都。大概是我出生一年後,封旻娶了他的原配夫人。後來不知怎麽,那位原配夫人知道了我們的存在,她家裏很有權勢,所以派很多人到我媽媽工作的地方、我們家住的地方警告和追打。”
“可我媽媽仍然不肯放棄,甚至想要去争,讓封旻離了婚娶她。直到後來一切愈演愈烈,她有時一身傷地回家,沒法工作,也沒法維持社交,才決定搬走,帶我去了天城。”
時歡轉過身去,攬着他的腰回抱他,将頭埋在他懷裏:“嗯。”
周箨一只手撫了撫她的頭發。
“一開始封旻把這件事壓下來了,但是後來還是傳到了我們住的小區。”
“笑笑,你不知道,我從多小的時候就害怕別人知道這個秘密。我以為我們到了天城就可以重新開始,但結果每天還是心驚膽戰。可是我不想搬走,搬到更遠的地方去。”
“因為你在這裏。”
“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你不會嫌棄我木讷無趣,你還會邀請我去你家玩,給我帶好吃的零食。我那時最怕最怕的,就是你知道了這個秘密,然後像首都我認識的其他小朋友一樣,在他們父母的議論中用厭惡的眼神看我,躲開我。”
“要藏住一個秘密這麽多年真的太難了。我不想對你說謊,好在你和你的爸爸媽媽也從來不會問。所以我就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粉飾太平。可是,随着時間的推移,我發現自己想要的越來越多。”
時歡擡頭看着他。男生的下颌角緊繃,喉結輕輕滾動。
“我發現自己喜歡你。對我來說,不只是友情,愛情、親情,你都是第一個教會我的人。我不僅想要你做我的第一個朋友,我想你也可以成為我的愛人和家人。”
“雖然這對那時的我來說無異于幻想,可是我明白,想要走到那一步,我無論如何都必須向你坦白這個秘密。”
“所以我等不及再白白浪費一年去等上大學,等不及五六年的博士學制。我想以最快的速度功成名就,來彌補我不光彩的出身,坦蕩地站在你面前。”
時歡看着他,眼前忽然浮現出許多年前那個因為吃不消同時準備國際競賽和高考而病态脆弱、沉默寡言的少年。
所有人都覺得他在拿到世界冠軍後又提前參加高考是天縱奇才,又冷血功利得像是機器。他卻三緘其口,将這樣單純而卑微的願望藏在心裏十多年。
連她都一所無知。
時歡流眼淚:“你這個大傻瓜。”
他聽出她話裏的哽咽,低下頭來用手替她擦眼淚,自己卻也落下一滴淚來。
“別哭,笑笑。我最見不得你哭。你從小就總是笑,你應該一輩子都這麽開心。你別為我哭。我現在有了你,已經很幸運了。”
“可是你這個大傻瓜,這樣說話讓我怎麽不哭啊。”時歡眼淚流得兇到止不住,“還科學家呢,說話直冒傻氣。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才是老天給我最好最好的禮物。你以為你逼着自己功成名就很厲害嗎,我猜到你以前忙到不好好吃飯所以胃不好,所以你總是煮粥煲湯。你、你根本就是在作踐我放在心上的寶貝。”
他看着眼前哭得比他還狼狽的女孩子,眼睫顫了顫。
“笑笑,我不敢。”他徒勞地一直給她擦眼淚,“我不敢對你說實話。沒有人歡迎我。封旻在我博士畢業前恨不得我死了才好,不去給他添麻煩。我媽媽在發現沒辦法用我做籌碼嫁給封旻以後也不管我的死活。只有我回國來,封旻的原配夫人去世以後,她才看到了一點曙光,轉過頭來找我。”
“我只有你,”他說,“我怕你也不要我。那我就什麽都沒有了。我不敢賭。”
“才不是沒有人歡迎你。”時歡哭着反駁,“你這麽好,真正愛你的人不會在意你的那些狗屁顧慮。”
“可是……”他抿了抿嘴唇,“私生子就是不光彩的,我一出生就有愧于封旻的原配夫人和她的女兒。不管我主觀意願是怎樣的,我的存在就造成了她們的痛苦。而且,笑笑,即便你不在意,你的父母親人也會有顧慮。因為我沒有好的家庭教育,因為我身上的基因就是自私又肮髒的……”
“閉嘴。”時歡像是心都被人一把攥成碎片,瀕臨崩潰,“我不許你這麽說自己,根本不是這樣的。那都是你父母的錯,你不該用這些去怪罪你自己。”
“我小的時候去邀請你,一開始是因為我媽媽的囑托。她和爸爸真的不知道那些傳言嗎?真的一點都沒有懷疑過嗎?”時歡道,“可是她仍然讓我這麽做了,因為無論是父母離異,還是真如傳言所說,你都是無辜的,你是受害者。”
“你本該熱愛生活中的一切,感知到這個世界一切讓人快樂的事情,你本該在哪裏都一樣耀眼。是你父母不負責任,讓你過得這麽辛苦,也傷害了所有人。”
周箨張了張口,眼睫顫動,遮住的眼裏的情緒,一滴眼淚劃過下颌:“可是我……”
“你上門去打擾過或是聯系過封旻的夫人和她的女兒嗎?”
周箨道:“我沒有。”
“你有找別人做情人嗎?”
周箨有些慌亂地否認:“我沒有。”
“那你有做誰的情人嗎?”
對話戛然而止。
時歡本想接下來幹脆地接上自己的斷言——“那麽錯的根本就不是你,而是做出這些事的人”,卻意外地沒有聽到周箨的回答。
她疑惑地擡起頭來,卻對上了他怔忪的視線。
青年眼中是朦胧的濕潤和彷徨,那雙漂亮的烏黑深邃眼眸中只倒映出了她一個人的影子。
時歡內心的不安逐漸擴大。她抓住周箨的衣袖:“你是什麽意思?你……”
“坦白來說,”他滾了滾喉結,艱難地開口,“我有。”
猶如晴天霹靂一般。時歡只覺得眼前漆黑,腦海中是一片嘈雜混亂的嗡嗡聲。她幾乎要支撐不住自己,徒勞地抓住周箨的手腕,覺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又大概是哭得太狠,胃裏反上來一陣陣幹嘔。
“是誰?”
他仍看着她,眼睛裏是一片死灰:“你。”
“我從小就恨我媽媽。如果她沒有做我爸爸的情人,我就不必從一出生開始為她所犯下的錯一起背負罪孽。我曾以為,我至死也不會成為和她一樣的人。”
“但我以為你要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想的竟然是,讓我做你的情人也可以。”
“如果是你,讓我罔顧旁人的目光,讓我成為自己最厭惡的人,讓我走上一條必死無疑的歧路,都可以。”
他有些自嘲地微微一笑。清隽面龐上的淚痕還未幹,唇色有些蒼白。
“笑笑,這就是我說的,我身上肮髒又自私的基因。為了得到想得到的人,我和我媽媽……一樣下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