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4章
即便時歡已經說得非常委婉, 周箨還是聽得出她已經察覺到了什麽。
朦胧的晨曦從女孩身後的窗間漏了進來,将她白皙的臉頰和細碎的發映照得更加透明,模樣明媚而溫柔, 但周箨望着她, 心卻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眼前的光被扭曲、被吞噬,仿佛被拖入不見底的深淵, 視野中最後的一點明亮也被隔絕。
她在等他開口坦白,然後由他提分手嗎?這樣會讓他好受一點嗎?
她怎麽會這麽想?
命運像是在獰笑, 連他抓在手裏的最後一點希冀都要奪走。
“怎麽了?”時歡察覺到他神色的異常, 擔憂地問道,“很不舒服嗎?對不起,我不是一定要你說, 不說也沒關系,你這樣也很好。”
她悄悄伸出手來, 牽着他的指尖晃了晃。
周箨微涼的指尖顫了顫。以多年以來習慣的僞裝讓他很輕易地強作鎮定, 輕描淡寫地回答:“沒什麽。”
他不知道要怎麽向時歡開口, 坦白自己其實是一個不光彩的私生子,她那次去見的老人就是他的生父, 他的生父在利用她逼迫他回到封家。
只要一見到時歡看向他時明媚的笑容,和眼中幾乎滿溢而出的信任和喜歡,他就下意識地緘口,貪心地渴求這一刻能夠繼續延續下去。
時歡是周二帶媽媽去複查完才回到首都繼續工作的。
按照慣例, 中午兩個人會約在臨近的教職工食堂一起吃午飯。但是那天上午十點鐘時歡就匆匆忙忙打來電話說:“中午我有點事約了別人在課下見面,等下一點半還有會, 今天就來不及和你去食堂啦。晚上一起吃大餐補償好不好?”
周箨的指尖無意識地撚着面前文件的頁腳,應道:“好。”
即便很想知道時歡中午約着一起共進午餐的人是不是她爸爸媽媽那天提到的男生,周箨也沒有詢問, 也沒有去她教課的教學樓看,只是僵硬地坐在辦公室裏,垂下眼睑看着桌上的文件,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也沒有一個人去吃午餐。
映入眼簾的數據和代碼都變成了無意義的亂序。
他從來沒有想過去窺探笑笑的行蹤。他不明白怎麽取悅女孩子,但至少懂得遵從本心去尊重自己的愛人。
可是,那天在樓道裏無意中聽到的話卻始終在周箨腦海中揮之不去。因為太在乎,他已經無法判斷自己的臆想和現實的界限。
像是怕發生什麽,卻又像是急于想要求證什麽。
一方面,他心裏的聲音在告訴自己,自己不夠好,原生家庭支離破碎,真正的性格脆弱而不堪,笑笑那麽好,原本值得更優秀的人。
然而另一方面,似乎又有一種信念在堅定地說,笑笑不會是那樣的人。她從小就是最好最善良的女孩子,即便不喜歡他了也會說清楚,先分開,再去和別的男生見面,不會這樣随便對待感情。
心緒紛亂如麻,周箨意識到,封旻最終還是比他想象中更有手段。
通過和笑笑那麽尋常的一次會面,封旻就可以對他施加這麽可怕的壓力,打亂他自以為美滿的生活裏一切秩序。
辦公室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周箨倏地回過神來,聲線沒什麽起伏地應了一聲:“請進。”
天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時歡還沒有回家。
周箨把晚餐放在鍋裏溫着,一面坐在窗邊等她,一面浏覽網頁上的內容。
從窗裏望出去,不遠處的湖面上,夕陽的深紫和赤金一層層重疊流滲,與天際的輪廓線和邊際一同模糊,渺遠而朦胧。
他的手肘撐在桌面上,烏黑剔透的瞳仁略過黯色,薄唇微微抿起。
其實手機屏幕上有用的信息不多,大多數是網友分享自己跌宕起伏或是雞零狗碎的情感故事,他需要一點點從這些瑣碎混亂的內容裏提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周箨以前從不會關注這些充斥着千篇一律愚蠢的情感體驗和無聊故事的網絡分享,但時至今日他才發覺,原來他也是這無數庸人中的一個。
沒有別的感情經驗,也沒有親人和朋友可以開口請教,他是在嘗試從網絡上搜尋信息的時候才發現了這麽多類似的網站。
而他想要知道的問題甚至有些愚蠢和幼稚,只會在這種獨處的情況下偷偷查閱,是絕對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
在看到“沒辦法從伴侶那裏得到情感和生理需求滿足的時候,往往會誘發移情和外遇”的時候,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雖然心裏喜歡到無以複加,但其實他不擅長表達喜歡這種情緒。從小家庭關懷缺失導致除了笑笑之外,沒有親近的人直白而純粹地對他表達過喜歡,所以他也沒有學會。
讀本科時買生日禮物給笑笑慶祝生日,還是觀察了身邊戀愛的同學的做法然後效仿的。
擔心自己在笑笑眼裏的樣子會偏離她喜歡和一直以來認識的他的樣子,即便是在戀愛,他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一言一行,生怕失控後露出什麽真實的面目惹她嫌棄。
所以他不敢熱切地表達喜歡,更不敢和她親密接觸。
因為出身,他對性有着本能的厭惡。他是因為周倬雲和封旻的放縱而意外産生的、不受歡迎的存在。所以在周箨潛意識的認知中,性是肮髒和失控。
他不想讓笑笑看到那麽失控和醜陋的他。
可是如今看來,好像正是因為他的逃避才把笑笑推遠了。
周箨的心向下墜去,目光不受控制地繼續向下滑去,看到那篇文章開始介紹伴侶有移情的蛛絲馬跡——感情疏遠,連争執都不願意争執,對方不高興時就躲開,事後象征性地安慰和關心……
加班次數越來越多,原本兩個人相處的時間被無緣故地挪用……
客廳牆壁上的挂鐘已經指向七點,房間裏慢慢地陷入黑暗。
電梯運行的聲音響起,随後樓道裏傳來腳步聲和鑰匙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響。周箨連忙将網頁關掉,在時歡打開家門前的一剎那,電光火石之間想到……
如果笑笑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那麽她要選擇結婚的對象,一定是那天她爸爸媽媽提到的男孩子。出身同樣優秀,彼此家庭知根知底、幸福美滿,得到了父母的認可。
而他自己才是那個破壞他們感情的第三者。
“我回來晚啦,臨時去和學生讨論項目進展,你等很久了嗎?”時歡幾下換好拖鞋,挂好包和外衣,朝他快步走過來,臨到他面前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剎住腳步,“我先去換衣服再來抱你。”
周箨仍有些恍惚,像是胸腔裏的氣都被抽幹,瀕臨窒息絕望。但他很快回過神來,恢複成以往波瀾不驚的神色,一面應了一句“嗯”,一面起身去廚房盛菜。
衛生間裏響起時歡洗手的聲音,然後她窸窸窣窣地在自己的房間裏換好家居服,跑出來搶下他手裏的勺子。
“蒜蓉粉絲生蚝!真的是大餐。”時歡興高采烈,“對不起哦,我臨時加班,約了和你吃大餐卻沒和你一起張羅。你去坐下等吧,我來盛飯端飯,等下也是我負責洗碗。”
她一手拿着木勺,一手端着飯碗,側過頭來看周箨不發一言,神色有些呆滞,于是踮起腳飛快地親了他側臉一口:“怎麽啦?餓傻啦?那下次我加班太晚你就先吃,也沒關系。”
他的眼睫顫了顫。
笑笑對他真的很好,好到他找不出任何不滿足的地方。
好到讓他明知不應該卻仍然隐隐地不想放手。
連着幾天披星戴月,時歡終于在周五晚上階段性地結束了手頭的工作,做出“不把工作帶到家裏,好好過周末”的重要決定。
晚餐後周箨負責洗碗,時歡做了點檸檬蜂蜜水,又找了一部電影,特意把其餘房間的燈都關掉,只留下客廳的小燈。
周箨走過來在時歡身旁坐下。然而她還是不滿足,特意抱過他的胳膊,整個人靠上他,才開始播放電影。
才看過開頭十幾秒,周箨就察覺出了不對勁:“這是什麽類型的電影?”
“恐怖片。”時歡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捉着他的手臂晃了晃,“抱抱我嘛。”
周箨無奈,伸手把她攬過來。女孩子在他懷裏蹭了蹭,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心滿意足地不動了。
是時歡在網上購買觀看的新上映的國産片子,兩個小時的電影時長,對周箨來說其實有點無聊。邏輯粗糙,恐怖效果大多數都是由jump scare來構建,雜糅了一些不倫不類的中國古典元素。
然而時歡卻似乎很入迷,只不過膽子不太大,經常會吓得一激靈。
電影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鐘,兩個人一起去洗漱,然後互道了晚安,就各自回到房間。
周箨有些心緒不寧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內心仍然在鬥争。
多年的執念和殘存的理智告訴他,他不想重蹈覆轍,走上周倬雲的老路。然而在自己真正面對類似的抉擇時,他居然切身體會到那條歧途具有多麽致命的吸引力。
周箨絕望地合上眼,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他翻身下床開門,看到時歡抱着枕頭站在門外,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着,楚楚可憐地擡頭看着他:“我現在還是覺得好害怕,那電影在腦海裏揮之不去,總覺得卧室裏特別熱鬧,床下是人櫃子裏是人,窗外有可能有人臉,根本睡不着。能不能來和你睡一晚?”
可他問心有愧。
周箨低眉凝視着女孩子的臉,內心風起雲湧,正猶豫不決,她上前一步離他更近,手握着他的指尖晃了晃:“求求。不然我要失眠一整晚了。”
“進來吧。”
時歡只抱了自己的枕頭來敲門,周箨應允下來後,正準備去次卧替她把被子抱來,她卻搶先一步關上了卧室的門。
周箨看着她,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時歡梗着脖子靠在門上,守在那裏不讓他出去:“你的被子也是雙人的,夠我蓋啦。還是你擔心我睡着了會和你搶被子?”
他自然不會為這個擔心,一下子覺得有些好笑。
“好啦好啦,我們快去睡吧。”時歡推着他向床走去,“我困死了,剛才一直幹瞪着眼不敢睡,這下終于能睡個好覺了。”
周箨輕輕嘆了口氣,在很靠近床沿的地方躺下來,就感覺到床的另一邊,時歡掀開了被子,然後床墊凹陷下去。
黑夜陷入了漫長的靜谧。
秒針的指針發出的滴答聲都清晰可聞。周箨的頭腦陷入了更加無可奈何的清醒,全身的血液加速流淌,似乎有什麽要沖破胸腔。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時歡的聲音試探問道:“周箨?”
“嗯?”
她又問:“你睡着了嗎?”
他在黑暗中無奈地笑了笑。這個問題直冒傻氣,如果他真的睡着了,剛才那一聲“嗯”是夢裏答的嗎?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過來是自己錯了。女生問這句話并不是想得到什麽答案。
周箨感覺到床的另一邊傳來震動,兩個人合蓋的被子也被掀起來一點。時歡翻了身,而後支起身子來向他湊過來。
一片黑暗中,她纖瘦的手臂從前方攬上他的肩,另一只手肘撐在他枕邊,而後她低下頭來。
一個吻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