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5章
回到家裏的一個月, 時歡特意沒有安排任何日程。
周箨結束上午的工作從客廳經過時,看到時歡正趴在沙發上看雜志。女孩子兩條小腿曲起,一晃一晃的, 正在等爸爸做好飯叫, 悠游自在的模樣像極了小時候的樣子。
無論在外面漂泊時會拿出多麽堅強成熟的模樣,回到爸爸媽媽身邊時總是忍不住流露出孩子氣。
周箨有些失神。
那是他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受。小時候, 他在家裏獨處時和在學校、實驗室沒有什麽分別,而周倬雲回來反而會讓他下意識地神經緊繃。
長此以往, 連時歡父母愛屋及烏給予他的好意, 都讓他不知該怎麽面對。
時歡在回到天城前就訂好了返程芝加哥的機票。所以計劃裏留在家中的一個月都是認認真真做了規劃,一天天珍惜着花掉的,然而一個月相較于和父母分別的兩年來說, 還是太短暫了。
雖然爸爸媽媽都在竭力表現不在乎分別,但再次回到芝加哥的時候, 她就難以掩飾自己的垂頭喪氣。
如果一直都見不到面, 只會在觸碰到某個情節時感到格外思念。但如果是一起團聚了一段時間後再分別, 那便猶如飲鸩止渴,難過會變得濃烈而長久。
時歡傷懷之餘發現, 周箨和失魂落魄的她全然不同,開始理智地将一切計劃付諸行動,比如抓着她教她做平時愛吃的菜,以免他不在後她一個人餓肚子或者是敷衍自己。
而這樣就難免讓時歡更加難過了, 像是有人一直拿着小喇叭在她耳邊喊“周箨也要離開啦”。
她決定化悲痛為力量,每天早出晚歸地看文獻、做模型、和教授讨論選題、寫論文, 想要争取早一點畢業回去。
只有埋頭在前人的研究成果和數據模型裏時才會暫時忘記現實世界的煩惱。天色幾乎是在從書本裏擡起頭的一瞬間由明轉暗,然後日歷的刻度又向前進一步。
也有好多次空閑下來,時歡看着周箨發呆, 想要不管不顧地沖口而出“我喜歡你”,卻又想到寧楚的遭遇,擔心如果表白失敗,和他連朋友也做不成。
會不會也會被他幹脆利落地從生活裏“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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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變得一點都不像自己,面對他時開始優柔寡斷、患得患失。
來到美國的第三年除夕,時歡買了筆跡可擦洗的簽字筆,在自家房子那扇玻璃門上塗塗畫畫。
周箨在廚房煮餃子,她坐在門口的地上,借着屋子外的路燈燈光和地上積雪反射的微弱光芒,在玻璃上畫煙花和兩個小人。
芝加哥的冬天漫長而寒冷,雪是很常見的天氣,連四月飄雪都不奇怪,學校也有專門的冰雪舞會。此刻門外的落雪積了厚厚一層,左鄰右舍有很多華國留學生,所以這一天晚上的夜空中也偶爾會有璀璨的煙花。
時歡畫完簡筆小人,把腦袋靠在門上和爸爸媽媽打視頻。春假太短,暑假已經和教授約好了一起做研究項目,所以今年又不能回家了。
媽媽安慰她:“沒關系,我和你爸終于能享受幾年沒有小電燈泡的二人世界。你在那專心學習,不用總是惦記我們。”
大概是除夕這個節日對華國人來說太過特殊,即便是聽到媽媽這麽說,時歡還是莫名其妙地感到鼻酸,怕自己忍不住在鏡頭前面哭出來,勾得爸爸媽媽也忍不住,到時候就滑稽了,于是連忙轉移話題。
“你們看,我畫的。”她把鏡頭轉到門上自己畫的煙花和小人上,“好不好看?很有節日氛圍吧?你們過一會兒是不是還要去看煙花?”
屏幕裏時歡爸爸摘下眼鏡湊近了一些,然後笑着逗她:“小時候你就用你媽媽的口紅在所有你能夠得到的牆面都畫上畫,果然那時努力鍛煉畫技,長大了就是不得了。”
似乎從她讀大學開始,爸爸媽媽就開始變得特別喜歡回憶她小時候的事情,而她出國來留學後這趨勢愈演愈烈。
時歡眼眶一紅,連忙說:“周箨喊我吃餃子了,等下我打回去給你們。”
匆忙挂斷電話後,她呆坐在原地。周箨還在廚房忙碌,其實并沒有喊她。
屋外煙花炸開,客廳裏只有她一個人,冷冷清清的。
周箨端着盤子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發現餐廳和客廳都沒有開燈,一片漆黑寂靜。他疑惑地按下牆上的開關,四下環顧尋找時歡的身影,在家門口發現了坐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女孩子。
周箨走過去蹲下來,摸了摸她的頭:“怎麽了?”
時歡動了動,将一直握在手裏的手機放在地面上,擡起頭來看他,只是這樣微微一動,一滴眼淚就從濕潤的眼睛裏落了下來。
“我剛才和爸爸媽媽視頻,發現他們都長了好多白頭發。爸爸的眼睛花了,要看近處的東西已經看不清了,要摘下眼鏡來湊近看才行。他們變老了好多。其實自從我讀大學以來每次回家都有這樣的感覺。可是我留學以後,他們似乎老得更快了。”
周箨眼睫微顫。
“我知道人會變老是客觀規律,面對別人老去的時候也很從容。可是,人總有種自己的父母會一直年輕一直健康的錯覺。在我的印象裏,爸爸媽媽明明還是初高中時滿頭黑發,連皺紋都沒有幾根的樣子。”
她哽咽得幾乎有點難以将話說清,眼淚流得越來越兇:“現在想想,我之所以會有這種印象,是因為從高中畢業以後我的人生就被學業和事業塞滿,離他們越來越遠,所以越來越沒有可以和他們分享的回憶了。他們的樣子在我心裏就只能停留在那個時候。”
周箨低下頭來,看到女生鼻頭紅紅的,眨了眨眼睛。他喉頭緊了緊,伸出手擦了擦時歡臉上的淚水,低聲應道:“嗯。”
他看着一點點長大的那個小姑娘,即便已經樂觀堅強遠超大多數人,最終還是無法再保持無憂無慮的模樣。
周箨不知道該怎麽出言安慰。
這是客觀規律。他将一切個體死亡與文明覆滅都視作滄海一粟的無聲湮滅,是這個以熵增為恒定特征的物理系統裏無法逆轉的進程。
更何況連時歡自己也很清楚這一切。
即便情感上的偏向讓他打破了以理智和邏輯鑄造起的堅硬屏障與漠然,也開始希望這一進程可以無限放緩,也不知道該怎麽去扭曲既定事實來安撫其實什麽都懂得的小姑娘。
死亡那面牆一直都存在,有些早慧的孩子看得到,卻也看不真切。而大多數人年幼時離得還遠,有父母擋在面前,要等到再走近一些,父母的身形也不夠高大時,才會更真切地看得清楚,然後體會到它給予的恐懼與被迫釋然。
每個人都要學會經歷這個過程。
時歡握住他伸來替她擦眼淚的手,将臉頰貼在他掌心,低下頭失聲痛哭。
周箨看着時歡的模樣,也有些戚然。不過不是為了時歡的爸爸媽媽,只是因為看到她這麽難過。只要她一難過,他也會忍不住跟着傷懷,沒有任何理由地想要流淚。
周箨蒼白又無力地安慰道:“我會陪着你的。”
其他的事情沒有辦法改變,他能做到的只有這樣陪在她身邊而已。
時歡湊過來抱住了周箨。
她與他緊緊相貼,想要藉此獲得支撐自己的溫度和力量,似乎是将他視作此時此刻身處異國他鄉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毫無保留地依賴他。
周箨一時措手不及,兩個人一起跌坐在玄關的地面上。
時歡顧不上那麽多,臉上還有沒擦幹的淚水,貼着他的臉頰,涼涼的,身體哭得微微發顫。
周箨內心掙紮片刻,伸出手來将她攬進懷裏,另一只手在她背後輕輕順了順。
她哭得喉嚨有些腫,狼狽地喘了幾口氣,腦海中的理智也逐漸奪回清明。
“你會一直陪着我嗎?”時歡悶悶地問道,“我不是說此時此刻,也不會計較将來你要離開芝加哥和我分開那兩年。我想問的是,你會一輩子都陪着我嗎?”
從未如此直面生命中美好的稍縱即逝。
所以,在這樣崩潰而無人可窺見的深夜裏,她終于孩子氣地将一切顧慮抛之腦後。無論是親情還是愛情,在這樣短暫而脆弱生命裏,我想用盡全力抓住你,再也不想和你分開。
周箨有些抓不到實感。
他忽然想到那天一起看的電影的原着裏,女主角發現男主角學生時代留下的畫着她畫像的卡片時,有這樣一句話。
“我一面佯裝平靜,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裏。然而不湊巧,我喜歡的圍裙,上下沒有一個兜。”
此時此刻,時歡抱着他,兩個人一起跌坐在家門前的小小一片空地上。他背後抵着玄關的牆面,大概也是無處可躲的。
也不必要再躲。
他垂下眼睑,烏黑的眼瞳中似乎有什麽暗色湧動,最終貼在她耳邊答道:“好。”
兩個人之間有幾分鐘的寂靜。時歡在他懷中沒有動,彼此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她的思緒緩緩複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問話,也不敢相信他的回答。
“我是說,是一輩子都陪着我一個人。不是普通朋友,也不是什麽青梅竹馬,是不能分給別人哪怕一點的陪伴。”她又确定了一遍,認真地開口解釋,“我不是因為恰好情緒崩潰,需要人在這裏陪我才提出這種要求的。”
大概是他方才的回答多少還是給了她一些勇氣,她又說:“其實我認真考慮了很久。我喜歡你……也很久很久了。”
将壓在心底許久的話說出口,時歡竟有些輕松。
客廳裏挂鐘的滴答聲清晰可辨,夜色猶如水彩般暈染開來,兔起鹘落,稍縱即逝,一切都無法倒退回頭。
她從他的肩頭擡起頭來看着他。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濕漉漉的,睫毛被淚水黏在一起,像是等待最終審判一樣堅定地看向他的雙眼。
周箨将她攬得離自己更近,伸手替她擦幹眼淚,眸中是一向的深沉堅定。像曾經她在放學的單車上窺見的沉着冷靜,也像他在講解物理競賽題目時的确定坦然。
他仍然像是神明一樣清高難攀,說出的話卻倏地墜入塵世。
“我是說,我知道,我的答案是——好。”
話音方落,他低下頭來,唇輕輕吻上女孩子的眼睛。
她的眼睫不住地顫抖,掃在他的唇上,有些癢。然而人卻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伸出手慌亂地抓住了他身上的衣服。
又一朵煙花在身後玻璃門外的花園裏炸開。
“新年快樂。”
六歲的時候,時歡受媽媽之托,上門去對鄰居家因為沒有人管而餓肚子的漂亮小男孩說:“家裏沒有人的話,來我家吃晚飯吧?”
他握緊了手中的筆,樣子一如既往安靜,答道:“好。”
十三歲的時候,時歡肆無忌憚地躺在沙發上,摸着因為吃了兩頓餃子而圓鼓鼓的肚子,向那個除夕也孤身一人的少年提議:“等下吃完餃子,一起去放煙花吧?”
他有些緊張,怕她瞧出自己連這樣尋常的事都沒做過,但還是答道:“好。”
十四歲的時候,時歡接到了他告知競賽成績的越洋電話,懷着難以琢磨的心情對電話那頭初初長成的少年說:“我想繼續和你讀同一所大學。”
他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可以提供獎學金的香港學校,選擇了另一條更難些的路,承諾她道:“好。”
二十三歲的時候,時歡因為想家和學業壓力大哭得淚眼朦胧,拉着他的衣袖懇求:“你能不能讓我抱抱你?”
他克制住回抱和吻她的沖動,不露痕跡地應允道:“好。”
二十五歲的時候,時歡終于鼓足勇氣對他說:“你會一輩子都陪着我一個人嗎?”
他将之前種種掙紮和顧慮都抛之腦後,說道:“好。”
其實時間早在生命的字裏行間留下了悠長的伏筆。如果她願意拂開掩蓋其上的灰塵,翻開那些泛黃發脆的老舊回憶,會發現曾以為最尋常不過的沉默寡言與短暫言語裏,都藏有千回百轉的少年溫柔。
對待世界是這樣的清冷漠然,而唯有她是例外。無論她什麽時候開口,提出怎樣的要求,他都不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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