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車子快開到市中心的時候，憋了一整天的暴雨終于傾瀉而下。
葉振和葉母打着傘沖進酒店，褲腳和衣擺還是濕了大半。
雷聲大作，酒店前的車道上擠滿了車輛，車燈在雨夜中一只只晃過去，嘩啦啦的雨水順着馬路下水管道往外流。
“下雨咯下雨咯。”葉振前面穿着粉色雨衣的小女孩，在父母的雙手間蹦噠，差點踩到葉振的鞋子。
葉振後退了一步，那對夫妻察覺回過頭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然後回過頭訓斥了下小女孩兒。
小女孩兒嘟着嘴撒嬌，一家人又歡天喜地地上了樓。
酒店大廳門口的紅地毯上，滴着一塊塊深色的水漬，電梯前的大理石地板也沒能幸免。
進電梯，母親問：“想吃什麽？”
葉振道：“都行。”
葉母道：“那一會兒拿了菜單你自己點。”
葉振點點頭。
随即，葉母從皮包裏翻出手機，打電話給葉父，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葉母道：“我們到了，你到了沒？”電話那端似乎說了什麽，葉母臉色變了變，随即淡淡道：“那好，我們就先點菜。嗯嗯。拜拜。”
接着挂了電話，葉母對葉振說：“你爸說在路上堵車了，讓咱們先點菜。”
電梯門叮地一下開了，葉振“嗯”了一聲，兩人走進餐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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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葉父遲到的事情，葉振早就見怪不怪。
一年前的這時候，葉父同樣也遲到了。
二人離婚一年多，從争吵不休變成形同陌路。上一次吃飯兩人是為了他，這一次恐怕也是。
在包廂入座，葉母找服務員拿來了菜單。
“想吃什麽自己點。”葉母自己點了幾個葉振會喜歡的菜，又把菜單推給了葉振。
葉振低頭一邊看，一邊想起來什麽似地問：“最近生意還好嗎？”
葉母聞言一愣。
分開一年多，葉振也沒有問過葉母如今在幹什麽，但每每他打開朋友圈，就能看到葉母一連串刷屏的微商廣告。
有一次邱澤昕看到了，還以為葉振媽媽微信被盜了。葉振罵了一句讓他滾，然後問了一嘴葉母，葉母才告訴他如今她在搞微商。
“唉，都是打發時間的。”葉母笑了笑，一邊賺桌盤把水壺拿來給兩人倒上水，一邊道：“賺不了幾個錢。”
葉振點點頭。
“倒是你，”葉母說着放下茶壺，忽地話鋒一轉：“平時少打點游戲。你爸跟我說你老愛往外跑，也是時候該收收心了。”
這種念叨平日裏總少不了。
葉振聽完也沒什麽反應，轉頭把菜單給了服務員。沉默的側臉透露出反叛的棱角與尖銳。葉母望着他，眼神欲言又止。
很快，菜就一個接着一個上了。
葉母道：“也不知道菜夠不夠，一會兒不夠了跟媽說。”
葉振點點頭：“嗯。”
說着兩人拆筷子，葉母看了眼時間，皺眉：“你爸怎麽還沒到？”
葉振擡眼，看了眼準備撥電話過去的母親。
此時，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原本擁堵的車道也被疏通了。
葉振坐在椅子裏，等了一會兒，幹脆低下頭摁自己的手機。
終于，幾個電話後，葉母打通了電話。
他聽見他爸的聲音歡快地從手機裏傳來：“诶馬上到馬上到，還在虹橋，十分鐘就到了。”說着就挂了電話。
接着十分鐘後，葉父終于到了。
葉母本欲起身招呼他，然而待葉父推門走進，葉母又欲言又止地坐下。
“不是跟你交代過嗎？”葉父推開門，胳膊正夾着手機跟人電話：“就按照我說的去做。我這裏還有資金，後天進行投标。嗯嗯，對，咱們到時候跟他們經理吃個飯，探探口風。”
葉振冷眼看着，不耐煩了就低下頭玩手機。葉母倒是有些表情尴尬。
講了好一會兒，葉父才放下手機，臉上挂着客氣的笑：“诶餓了吧，實在不好意思，路上堵車，都說了不要等我了。快吃吧。”
說着他拿起筷子，招呼葉振兩人吃飯。
葉振撩起眼皮看了眼這個男人，頓了下，才放下手機，開始吃飯，眉頭微微蹙起。
“來，小葉，多吃點魚，吃魚聰明。”葉母在一旁給葉振夾菜。
葉振低眉順眼地吃。
葉父用茶水沖完碗筷，順帶瞧了兩眼自家兒子的表情，正所謂知子莫若父，葉父瞧一眼就看出這小子低眉順眼下的躁意。
那張模樣周正清俊的臉上，劍眉微微蹙起，薄薄的眼皮低垂着都仿佛透露着一股子反叛的氣息。
“這麽多年，我這個兒子，還是親你一點兒。”葉父夾了筷子菜，笑得意味深長地對葉母說，語氣好似挖苦又好似話裏有話。
葉振聞言，當即夾菜的手一頓，擡眼看向葉父。
葉父卻自顧自地吃着菜，并不看葉振。
倒是葉母表情尴尬：“哪裏的話。”她打圓場道：“這不過這些年我帶的時間比較多罷了，你要是能抽出時間陪一陪小葉，小葉也還是會親你的。”
然而，葉父聞言卻只呵笑了一聲，并不置可否。
“不說這個了，”他放下筷子，給自己斟了杯酒，道：“你呢？聽老賀說，你現在在搞網店，生意怎麽樣？”
葉母有些難堪地笑了笑：“哪有什麽生意，打發時間的罷了。”
葉父聞言點點頭，笑了笑也沒再說話。
然而葉母看着他這個笑，卻覺得渾身都燒了起來。
葉母與葉父的婚姻，從來都是不對等的。葉母家中條件并不那麽好，當年嫁給葉父沒少得好處，彼時年輕葉母漂亮，葉父也的确愛慘了葉母。然而人總有人老珠黃的時候，葉父的出軌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葉母被寵慣了，還沉浸在過去葉父給她營造的甜蜜罐子裏，一開始發現真相時，死活不相信，後來撒潑扯皮各種發瘋的手段都用上了。
兩人糾纏了許多年，終于在一年前和平離婚，離婚時，葉父體面得像個律師，給了葉母不少好處，一笑泯恩仇，如今兩人見面，即使葉母膈應得不行，卻還是只能在葉父令人看不透的微笑下，粉飾太平。
葉母知道，網店只是葉父對微商的一種修飾，她覺得，葉父看她的笑容裏必定有很多其他、會令她感到羞愧的意味。
葉振也聽出了不對勁，擡眸剛想說什麽，葉父放在桌上的電話又響了。
“啊，”葉父故作不耐，“怎麽又來了電話，”他說着對葉母兩人抱歉一笑，然後拿起手機走到窗邊與對面談了一會兒。
大概又是工作上的事情，葉父在窗邊談笑風生時，點燃了一支煙。
“上次咱們不是談過了嗎？啊行，改天請你喝酒，嫂子怎麽樣了？是啊，讓嫂子一個人去那邊兒旅游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實在不行，就讓我家裏的那位和嫂子一起去吧，反正她閑在家裏也沒啥事，不如陪嫂子出去散散心，诶，行！行！那我就挂了啊。”
男人跟合作夥伴聊得風生水起，嘴邊的笑就沒停過。
好一會兒，葉父才挂斷電話，将煙頭摁滅在窗臺，往回走。
“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實在是——”
話沒說完，葉振打斷他：“你怎麽那麽多電話？”
少年滿臉冷意，虎視眈眈地瞪着自家父親。葉母在一旁忙伸手拽了拽男孩的衣袖，滿臉不贊同。葉振沒理。他只固執地瞪着葉父。
葉父也是楞了一下，放手機的動作都明顯緩在了半空中。
但很快，他回過神兒來，手指着少年的鼻子，面色陰沉：“你現在是什麽态度？”
葉振冷着臉，剛想說點什麽，身旁的葉母忙拉住了他：“小葉！聽話！”
母子兩這幅沆瀣一氣的模樣，葉父全看在眼裏。他冷笑，與葉振如出一轍的眉眼裏寫滿了陰霾：“葉振，你最好給老子記清楚，現在是誰養着你！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老子在出錢？不要以為你兼職賺了那點錢就了不起了！你想翻天啊？啊？就你那點本事，離了我，你狗屁不是！你以為你是誰啊。”
葉父罵罵咧咧，罵到一半時，他手裏的手機忽然再一次響了起來。
葉振被母親拉着，站在包廂一側，臉色陰沉得可怕。
葉父拿着手機瞪着他：“吃裏扒外的狗東西！”罵完最後一句，也不走開了，當着母子兩就接起了電話。
——電話接通的一瞬，男人兇神惡煞的臉霎時間就變得異常親近可愛了起來。
“爸爸！你什麽時候回來吃飯呀？我和媽媽都在家等你呢！”稚嫩的男童聲從手機裏傳來。
似乎是打的微信視頻，四十歲的中年男人舉着手機在這邊，臉笑得跟開了花似的。
“诶诶好嘞，爸爸一會兒就回家啊，你跟媽媽在家好好吃飯。爸爸一會兒把禮物給你帶回去。好嘞好嘞，你乖乖吃飯啊，聽到沒有，不要惹媽媽生氣。嗯，嗯嗯，爸爸答應你，不會喝醉的。好滴好滴，拜拜~”
與這邊難舍難分友善的親子關系不同，葉振被母親拽着胳膊，相互無言地站在灰撲撲的角落。
許久，葉父才挂了電話。
這會他也沒心情鋪墊了，上來就把一開始準備和葉振好好談談的事情，直接成了宣布。
“我看就你這德行，也不要想讀什麽書了。我和你媽商量了，這學期結束，就讓你休學，什麽時候想清楚了，再讓你回去。”說完葉父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
葉母在身後氣急敗壞：“葉展華！”葉父沒理，很快樓下的車就被開走了。
窗外一陣風吹過，吹得樹上的水滴嘩啦啦往下掉，砸得人一身狼狽。
葉振如至冰窟般地站在原地，低垂着眼，憤怒地瞪着地面，下颚線緊繃。
葉母回頭，小心地解釋：“你爸也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本來是打算讓你降級，緩沖一年，再高考。休學這事，肯定是你爸這會兒正在氣頭上，你也別擔心啊，回頭我再跟你爸商量商量——”
“商量什麽！”葉振擡眸，眼角通紅：“休學就休學，老子怕他？”
說完，少年頭也不回地沖進了夜色裏。
……
這一天，葉振沒有回家。
他在B市理工大學附近的網吧裏，替人頂班了一個通宵。
午夜裏，城市裏燈火闌珊，二本大學生糜爛在網吧裏，鍵盤聲與打游戲罵罵咧咧的聲音交織，葉振陪一個哥們打了會兒游戲。
偶爾從游戲裏抽身之際，他回想起了高一那年。
那也是一場反叛，他獨自一人沖到A市大學城，找了份網吧的兼職。
在那裏，他曾短暫地同一個大學生談過一場戀愛。
他本以為，比自己大的，能救贖他，能讓他找到答案，可結果卻是失望。
大人都不過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