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明樓醒過來的時候,阿誠正坐在他病床邊認真地削一個蘋果,當聽到他醒來發出的動靜的時候,頭也不擡地問了一句,“醒了?”
明樓看阿誠如此出人意料的冷靜,一時不怎麽竟然有點心虛——畢竟一開始大家都說好了,汪芙蕖會毒發很快,他不必真的喝那杯酒——便顧左右而言他,“汪老師呢?還有于小姐,他們怎麽樣了?”他只能希望阿誠的心思讓他岔開,別再算後賬。
作為一個心虛的人,他吵不過阿誠;作為一個受傷的人,他也打不過阿誠。
識時務者為俊傑,他還是放低姿态比較好。
阿誠臉上帶着一個近乎于譏諷的笑容,咬着牙狠狠地把水果刀□□了蘋果裏,摔在了病床邊的小桌上,“汪副司長酒杯中的□□份量過大,搶救已經來不及了,先生和于小姐喝下的晚一些,份量又稍少了那麽一丁點,所以幸免。”他頓了一下,看了一眼病房大門。果然,有人敲了敲門走了進來——正是面容憔悴,似乎剛剛哭過的汪曼春。
明樓見了她忙掙紮着要坐起來,似乎還想過去迎上她。阿誠也忙去扶他,還不忘跟汪曼春說道:“汪處長您來了?快請坐吧。”
汪曼春眼睛紅紅的,嘴唇抖了一下沒說出什麽話來,明樓見了似乎十分心疼,他對阿誠說道:“你先出去,我有話要跟汪處長單獨說。”
阿誠點點頭,似乎十分沉痛似的退了出去。
幾乎就是在他關上門的那一刻,他就聽見了汪曼春近乎于歇斯底裏的哭聲,和一句句聲嘶力竭的‘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呢?為什麽在出事之後的搜身過程中,李秘書身上會帶着一個內壁上還挂着殘留的毒液的小玻璃瓶?為什麽那個玻璃瓶上還帶着李秘書的指紋[1]?為什麽他分明是汪曼春派到明樓辦公室的人,卻變成了日本人?為什麽他既然是日本人還要毒殺汪芙蕖等三人?
阿誠看着自己那雙修長、骨肉均勻的手,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一個李秘書用過的玻璃杯子,一小段膠帶和一點點謝馥春的鴨蛋粉[2],就足夠完成這個移花接木的戲碼——掃上一點鴨蛋粉,用膠帶粘取指紋,再将它小心翼翼地粘到一個放過毒液的瓶子裏。這樣好的手藝,阿誠都會覺得自己太過心靈手巧。
“阿誠?你怎麽在外面?明樓呢?”一個熟悉而焦急的女人的聲音打斷了阿誠心中的自吹自擂。
一擡頭,果然便是額頭上都布滿了細密汗珠的明鏡。
她顯然是慌忙間聽到消息趕來的,鬓發竟然有些毛躁,漆皮[3]手包也是和那身绛紫色的大衣完全不相配的顏色。阿誠見她如此着急似乎都快掉下淚來,心中也覺得愧疚,趕緊扶着她安慰道:“大姐放心,大哥已經醒了。這會正在病房裏和汪處長……”他話還沒說完,明鏡只聽到‘醒了’便已一把推開阿誠,直接便進了病房。
阿誠心中大叫一聲不好,趕緊跟上想要阻止,卻見明鏡對病房內的汪曼春視若無睹,直奔了明樓便去。
明樓本正安撫汪曼春,乍一見姐姐進來也是吓了一跳,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明鏡抓着他的手仔細打量他了一番,眼淚便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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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明樓和阿誠都吓到了,異口同聲地叫了一聲。
明鏡咬着嘴唇極力克制着,過了許久才哽咽着說道:“我真是怕極了,我真怕我到了醫院卻看不見你了……明樓,等你好了,你和阿誠就回家吧,你是什麽人、要和誰在一起都好,我不在乎。”
我不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于九泉之下該怎麽告訴父母,怎麽告訴他們,因為我的疑心、猶豫、惶恐、畏縮讓我的弟弟臨死都帶着未能回家的遺憾。怎麽告訴他們,因為我的無知、無能、優柔寡斷,讓我不能像承諾的一樣保護好我的弟弟。又怎麽告訴他們,他到死都不知道,我是完完全全的信任他的。
明鏡不知道別人在面對這種事的時候會怎麽辦,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有原則到,一定要把一個立場不明的孩子一直拒之門外,哪怕他已命懸一線,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她只知道,她真的做不到,你可以說她心軟說她沒原則,說她輕信,但是她沒辦法眼看着自己相依為命十多年的弟弟四面楚歌、身陷危急。如果他真的是漢奸,那她希望能一點點改變他——哪怕是讓她跪下來求他改變。如果他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那她就安安生生地聽他安排,全力保護他,或者至少做到不給他找麻煩。
汪曼春第一次沒有反駁明鏡。
雖然明樓絕口不提,但汪曼春當然知道他們姐弟感情到底有多深厚。也知道,他到底有多希望明鏡能讓他進家門——哪怕是跪着進去。
汪曼春經常恨不得他們姐弟反目,恨不得明樓能向她證明她的地位特殊,甚至于可以讓他為了她跟明鏡不和。但真到了這個時候,她卻還是心軟了,為了明樓的願望、為了明樓的渴求。她只是看着明樓,一句話都沒說。
她面對他的時候,可以忘記自己的一切,一直低到塵埃裏。[4]
當明樓聽見明鏡讓他回家的話的時候,他那個每一秒都在算計得失利害的大腦居然罷工了,他露出了一個他平日裏最痛恨的呆呆的表情,許久竟然都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愣愣地看着明鏡,不知道該做何反應。阿誠不用問、也不用想就知道明樓心裏是求之不得的,他來不及想利弊,來不及考慮別人的看法,便只是下意識地跪下了,“大姐肯原諒我們,我們……我們……”他不敢說我們決不辜負大姐,也不能這麽說,他哆嗦着嘴唇,過了許久才說道:“謝謝大姐。”
明鏡一手拉着明樓的手,一手用力想拉起阿誠,明樓也忙探身連聲讓阿誠起來。
汪曼春從旁看着,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她不甘心似的抓住了明樓的手,想要奪回他的注意力。明樓感覺到阿誠銳利的目光剜了自己一眼,便似乎有些為難似的看了看明鏡又看了看汪曼春。
他不确定阿誠是不是有嫉妒的成份,但他知道,阿誠肯定很反感他在大姐面前由着汪曼春拉他的手。
明鏡此時已經從弟弟生死未蔔的恐懼中回過神來,見弟弟和這個蛇蠍女子如此情形自然是滿心不樂意。但困于剛才也分明是她自己說了不管,也不好立時便反悔,只好一咬牙,“我去醫生那裏問一問,待會再回來陪你。”
眼不見心不煩,走了便是了。
阿誠卻沒走,他只是退到門邊為明鏡開門,又關上了門,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明樓看他不走,心裏倒有點尴尬,但汪曼春早就習慣了二人形影不離,倒是沒覺得如何。明樓怕汪曼春開口會說出什麽來,便搶先關切似的問道:“曼春,我知道你難過,但當務之急還是先抓到兇手,為老師報仇。你可有眉目了嗎?”
汪曼春咬着下嘴唇,唇色幾近蒼白,“是李秘書,搜身的時候發現了藥瓶,瓶子裏還有殘留的毒液和他的指紋。他一定是趁着拿酒的功夫下的毒。”
明樓似乎十分震驚,“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是重慶的?還是延安的?”
汪曼春的手在發抖,她帶着極大的悲憤狠狠地說道:“他拒不承認,還說他是日本人,不可能做這種抗日的事情。日本人又怎麽樣?日本人難道就沒有變節的嗎?”她咬牙切齒,似乎恨不得生生咬下李秘書一塊肉來。
注意一下……你我可都是中國人裏變節的,雖然我是假的,你是真的……但你居然就用這種口氣說出這兩個字來真的好意思嗎?明樓腹诽道。
明樓愣了一會,“可是……他既然是日本人,又為什麽要裝作是中國人呢?”
汪曼春不敢說李秘書是她派去的,但此時聽明樓問及才發現了自己的盲點。她的确沒來得及想過這個問題,她太恨了,恨到根本來不及分析,也沒有心情去思考。
不錯,李秘書如果沒有帶着任務來,他根本不必要裝作是一個中國人——這是中國的新政府,但實際上也不過就是另一個僞滿洲國,他如果說出來他是日本人,完全可以得到一個更好的職位,和更好的酬勞,而非屈居人下,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秘書。
她突然松開明樓的手,風一般沖出了病房。
明樓見她離開便松了口氣,有點心虛地看了一眼阿誠,見他面無表情不喜不怒,忙便笑着輕聲說道:“阿誠,站着累不累?快坐下……”
作者有話要說: [1]指紋識別20世紀初好像就有應用,度娘說的
[2]謝馥春老字號,鴨蛋粉很香也很細……然而這并不是一篇軟文,這個複制方法也是度娘的,只不過成功率靠運氣,此處東主開了金手指
[3]漆皮作為20世紀30年代的流行前沿客串出場
[4]各位所知的,來自張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