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宮牆柳 盛宴
一年一度的朱顏盛宴來了。
娘子們早就穿戴精致,把自己的優點發揮到最大,黛眉花钿,斜紅妝靥,一絲不差。
因為這是樓裏的大事,所有人都可以去主樓看的。遙想來了這裏三年多,這是陸缈三人第一次可以看到的所謂千嬌百媚,美人如雲,群芳争豔,驚羨衆生。
那七人從瓊琚樓出來的時候陸缈一時之間晃了神。
她們擁圍輕笑,你來我往,或是着煙霞銀羅花绡紗衫裙,戴镂空蓮花珊瑚步搖,雍容華貴;或是素衣白裳,高聳發髻間簪一朵馥郁芬芳的香玉;或是霓裳舞裙,絲帶纏繞不休,珠翠滿頭,腕間白銀九轉玲珑镯輕盈作響;再或坦露香肩,衣衫半解,雲鬓紛亂,妖嬈妩媚濃郁的似要噴薄而出。
她們手中不再捏着精美別致的纨扇或是繡花活靈活現的絲帕,換上了紫檀五弦琵琶,黑酸枝木秦筝,紫竹玉屏簫,白竹笛,紫檀木二胡,椴木七弦琴。
或抱或握,或松或弛,她們笑的那樣肆意而開懷。滿園雕梁畫棟盛放在那裏,穿堂風揚起她們的裙角,飄然悠揚。金桂飄香,不及她們身上旖旎芬芳,綠菊傲然,難敵她們姿容蓋世,芙蓉嬌豔,惜敗她們紅妝霓裳。
從瓊琚樓到朱顏辭鏡樓,她們步伐未曾停,踏入白玉臺那一刻,所有賓客噤聲注目。
陸缈伴在維桢身後,挨着舒窈,笑看臺上風華絕代。
她從來不知道淑嘉柔美的燕綏最愛琵琶,手持之時溫情莞爾,反彈琵琶也不在話下;反複無常最愛捉弄人,一張利嘴損人無數的甘棠身段妖嬈,寬廣水袖輕揚,便能舞一曲盛世風流;尖酸刻薄又美豔動人的南嘉素手點綴秦筝,蘭花指彎,氣度不凡;眼高于頂性情淡然的錦颀彈奏七弦琴悠揚,如畫中仕女現世,美麗不可方物;哪怕最嬌憨可愛的望濘,面對自己喜歡的樂器,推拉之間語笑嫣然,輕松明快。
冷面無情心狠手辣的琬琰此刻也像是個了不起的樂坊娘子了,纖長手指反複按壓,同溫柔和善的菀青配合無間,如悲似喜,和着樂聲綻放無限柔情。
注定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驚豔的夜晚。
朱顏七絕,分則各自稱王,合則天下無雙。
光影璀璨,陸缈眼裏映着燈火,和琉璃一般奪目清澈,她想如果大家永遠都這樣柔和的聚在一起,該有多好。
她看向舒窈,明豔妖嬈的一張臉透着說不完的羨慕和堅定,陸缈聽她口中呢喃:“總有一日我也會走上那座白玉臺,我也會成為七絕之一,不,我要最好。”
很久之後陸缈想起來這句話,猛然發現,在這個時候舒窈的內心已經被欲望和野心完全侵占了,驅使着她用盡一切方法去做所謂的人上人。
她笑了笑,握緊了舒窈的手,維桢不經意看過來,清涼的眸子暗了暗。
從始至終,阿回都是她的第一選擇,那她又算什麽呢?
無暇多想這個問題,菀青和琬琰奏完之後下來叫她們回湘竹館和睿英館去。
表演結束,娘子們被帶去房中單獨演奏了,這裏沒她們什麽事了。
陸缈微微颔首,輕聲道:“知道了,菀青姐姐和琬琰姑娘去忙吧,奴婢會把二位姑娘送回去的。”
從什麽時候開始自稱奴婢的呢?陸缈還記得慎娘和她說過的話,“在這裏你想要清清白白的活着,就自稱奴婢吧,來朱顏辭鏡樓的客人多是有分寸的,很少有人會亂來,你說明身份他們便不會再為難。”
有分寸這幾個字背後的意思陸缈明白,朱顏辭鏡樓的主子是慎娘,慎娘背後是當朝左仆射,官居二品,人們都管他叫趙仆射,陸缈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麽。
高官權貴護着,的确沒有幾個人敢在朱顏辭鏡樓亂來。
聽聞慎娘和趙仆射的故事是在很久以前,菀青這人什麽都知道,什麽都和她們講明白了。
慎娘本名孟淑慎,曾是青州一商戶的女兒,和那位趙仆射是青梅竹馬,自小訂了親的。後來趙仆射進京趕考,高中狀元,娶得恩師掌珠,慎娘則是家破人亡,流落樂坊,自此十數年再也沒有牽扯。
轉折發生在慎娘入了明徽城,開了朱顏辭鏡樓,趙仆射聽聞美名同二三好友前來。故事後續也很簡單,昔日舊情人相見,趙仆射問心有愧,這麽多年一直幫襯着慎娘。
他曾想叫慎娘入府,做他的貴妾,除了正妻之位什麽都能給她,慎娘拒絕了。菀青他們勸過她,說那趙仆射也還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慎娘搖搖頭,只道:“有情義又如何,他頂破天也只能讓我做個妾,我這一生已然算是毀了,難道還要我日後的孩兒頂着庶出的名頭任人欺淩嗎?”
嫡庶有別,雲泥之分。
陸缈聽起來很熟悉,聽過無數遍的狗血故事原來就在她身邊。
陸缈乖巧的點頭,叫自己努力适應着奴婢這個自稱,如今已經習慣了。
到了外面的時候,維桢忽然停下了步子,道:“你們先走吧,我還有些事情。”
陸缈本想多問一問,舒窈給她使了個眼色,她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麽事便走了。
很多時候不能總是自己以為,陸缈完全沒有想到她的自以為是在不久之後會釀成那麽激烈的一場争鬥。
維桢看着她們遠去,轉身回望高聳巍峨的樓宇,暖黃色的燈光撒在外面,裏面唱着繁華,上演着風月,醉生夢死。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返了回去。
那張熟悉的醜惡嘴臉映在眼前,維桢額角青筋泛起,提着一口氣,眼中的恨意愈加濃烈。
她親眼看着禍害了她全家的人被燕綏帶進了房中。
她怎麽可以笑得那麽放蕩無恥,面對着那麽惡心的人,還要為他奏樂她不覺得下賤嗎?
維桢站了很久,第一次眼裏有了水光,她也想為全家報仇的,父親被奸臣誣陷,進了大理寺再也沒有回來,徐家被抄,母親殉情,她流落樂坊,她難道不恨嗎?
可是她沒有報仇的方法。
罷了,她這一輩子也只能這麽肮髒而下賤的活下去了。
第二日起來去香房的路上,陸缈聽到有幾個娘子在議論昨晚的事。
燕綏以二百金的價格為新任的戶部尚書奏樂,甘棠和南嘉又一樣,一百五十金,一個陪了侍郎家的嫡子,一個陪了禦史家的嫡子,陸缈都不知道說什麽好,還真的是平分秋色,不相伯仲啊。
錦颀這次有些不一樣,陪了一個江湖劍客,也是一百五十金。
望濘自然還是齊郎君,價格并不高,一百金,放在別處可能很高,在朱顏辭鏡樓就有些看不過眼了,誰讓人家齊郎君放了話呢,都沒有人和他搶。
恰好是到了送香的日子,陸缈一個個去瓊琚樓送,好幾個都沒起。甘棠南嘉錦颀的房門都閉的緊緊的,出乎意料的是菀青也沒起來,她不像其餘娘子那樣偷懶愛睡的,平素起的都很早。她去給琬琰送香的時候順便提了一嘴,冰冷美人難得笑了,跟陸缈說:“她情郎來了。”
陸缈就很奇怪,怎麽這一個兩個的都有情郎,聽說燕綏的情郎是個海盜頭子,錦颀的情郎是個還在讀書的舉人,望濘那個也不必多說,菀青這個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琬琰和菀青是樓裏管事的,按道理說不陪客人,聽琬琰的話,菀青是只有這麽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琬琰沒再多說。
去燕綏那邊的時候,陸缈的半張臉都快燒掉了。
這位娘子是真的厲害,雲鬓散亂,衣裳不好好穿,單薄的紗衣什麽也遮不住,陸缈看得一陣臉紅心跳,連忙低着腦袋回話。
燕綏看她實在有意思,還連着笑了幾聲,陸缈哪受的住這個,東西放下就跑了。
還好望濘是正常的,懵懵懂懂的叫了陸缈進來,到處搜羅着好吃的給她,陸缈趕緊拒絕,被她拉着坐下。
“唉呀雲胡你就不要和我客氣了,你替我制的果和子我很喜歡,老是給你送糖葫蘆也不太好,這些是齊郎君昨夜裏給我帶的,我嘗了幾樣,真的很好吃的。”
要是論喜愛吃的,朱顏辭鏡樓沒人比得過望濘。
陸缈也是很迷醉,她真的頭一次聽說客人來找樂坊娘子專門為了送吃的。
她小心撚起一塊喂到嘴裏,把自己想問的問了出來,“可否問望濘姑娘一個問題?”
“你說。”
“你是從哪裏弄來那麽多糖葫蘆的,菀青姐姐會出去采買,可應該不會給你帶這些東西的。”
望濘悄悄咪咪的張望幾下,才小聲道:“齊郎君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帶小厮,小厮帶着的包裹裏便是糖葫蘆。”說完她開始笑,眉眼彎彎,小孩子模樣。
陸缈這才知道她和齊郎君的感情真的很好,一個愛吃,一個慣着,若是身份匹配,一定是一段佳話。陸缈其實還想問一句,你還喜歡那位将軍嗎?
只聽一遍故事,陸缈便很心疼那位将軍,在這樣一個年代裏,他說要娶望濘為妻,他想要一個賤籍女子做自己的妻子。不知道到了地下他有沒有安息,是不是還記挂着那個愛吃糖葫蘆的小娘子。
好像齊郎君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後來陸缈知道他很喜歡望濘,可以一直陪着她卻不能娶她和她在一起。
齊郎君和小厮說:“喜歡又有什麽用,她的身份在那裏,家中最多允許我納她為妾,真入了府,那些人不知道要說什麽難聽的話,我母親肯定也會百般刁難。魚兒應該是在适合自己的水域裏任意游蕩的,而不是被拖到陸地,既無法适應可能還會離去。”
“她那麽好的女孩子,不應該做妾的。”
“再說,我怎麽能搶好朋友喜歡的人呢?”
原來他一直記得是因為将軍請求他才認識了望濘,有些喜歡只适合用陪伴的名義,再強求便過分了。
“你知道一句詞嗎?”
“什麽?”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春色滿城,你卻早已像宮牆中的綠柳那般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