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攤牌
此番與蘇誨一道尋訪地方志的還有個前科的翰林,此人是個腐儒,除去會做幾篇官樣文章,幾乎一無所長,每日只幹等着熬資歷。酸腐也便罷了,偏偏還是個慣了溜須拍馬的馬屁精。他自己做了個手抄本,上面記錄了聖上乃至于諸位閣老說過的名言警句,日日誦讀,寫文章或是招待上官時便加以引用,既顯得自己下苦功夫,更顯得赤膽忠心。
這等人蘇誨當然不屑與之為伍,但好在此人雖然令人生厭,卻算不得多話,一路也相安無事。
到了鄠縣,蘇誨推說要見故人,孤身往縣衙而去。
鄠縣在天子腳下,雖說不大,卻也頗有幾分帶着野趣的繁華。此時正是正午,三伏天的烈日都能灼傷,街上罕有人跡,只有幾條大黃狗趴在縣衙門口的柳蔭下吐着舌頭喘氣。
看着那幾條大黃狗,蘇誨不由得想起仍在長安的劉绮羅,抿唇笑了。
“小郎君可是來鳴冤的?”衙役懶懶散散地靠着門站着。
蘇誨笑笑,“我來拜訪故友。”
衙役上下打量他,見他文秀非凡也歇了怠慢的心思,恭敬道,“不知郎君的故人是?”
“縣丞劉缯帛。”
那衙役一愣,笑道,“想不到劉大人也有朋友。”
“怎麽?”蘇誨莞爾,“劉缯帛難道是個木頭人不成?”
“哪裏是木頭人,”衙役一邊帶路一邊道,“簡直是個鐵打的人。”
蘇誨蹙眉,“怎麽?不顧惜自家的身子麽?”
“可不是,郎君你有所不知,咱們知縣大人雖是個清官,可近來身子抱恙,日日在榻上養病,這縣裏的大事小事啊,全指着劉縣丞。別的不說,他剛一上任,便沒日沒夜地開始審案,不僅将知縣抱病後的案子全審了,就是那些多年來懸而未決的難案疑案,他也處理了大半。”
見蘇誨默然不語,衙役陡然醒悟自己多話,作勢拍了拍臉,“瞧我這張嘴,對着貴客沒輕沒重的,劉縣丞就在這間屋,郎君請。”
蘇誨給他兩貫錢充作答謝,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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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很是狹小,恐怕也就如洛京舊宅一般大小。劉缯帛正趴在案上看卷宗,眉頭皺成個“川”字,顯是遇見了難題。
“子重。”
“大人。”劉缯帛擡頭,卻發現竟是蘇誨,立時站了起來,又驚又喜。
蘇誨挑着眼冷笑,“怎麽,不過數月,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劉缯帛趕緊迎上前來,攥住他的手不放。
蘇誨被他一驚,見周遭無人才放下心,“好歹有些官相。”
“官相?”劉缯帛卻不以為然,“我不過一個微末小吏,又要什麽官相了?何況如今我卻覺得做父母官,最要不得的就是官相。”
蘇誨勾起唇角,“看來這幾個月你頗有進益。”
劉缯帛如被鼓勵般開始滔滔不絕,“先前只顧着讀那些聖賢文章,成日裏念着‘以富樂民為功,以貧苦民為罪’,可真的成了一方父母官,才曉得要做到有多難……”
蘇誨聽他說着那些争田争地、婆媳小姑的家長裏短,看着他眼中日漸堅定執拗的光亮,沒來由地心中一澀——劉缯帛變了,卻也沒變。
不似以往那般憨直忠厚,亦不似以往那般遇見大事沒了主見,喜歡找自己商量。
可他依然還是劉缯帛,身在鄉野卻又心懷社稷,憤世嫉俗卻又腳踏實地,對着外人總是拙于應付,便幹脆冷着一張臉,對着家人卻又是說不出的孝悌至誠,溫存小意。
這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獨獨便宜了自己?自己又能在他身側多久?
“晏如?”劉缯帛見蘇誨半天沒有搭話,以為是自己長篇累牍使他厭煩,“是我不好,你車馬勞頓我還拉着你說這些有的沒的,不如到我屋裏先歇歇,晚上等我一道用膳?”
“不了,”蘇誨搖頭,“其實此番我有公務在身,只是途徑此地,想起了你,便過來看看。如今見你還好,我也便安心了。”
劉缯帛顯然有些失落,又聽蘇誨道,“對了,有一事我想問你。你我之事,到底還是要個了結的……”
“了結?”劉缯帛蹙眉。
蘇誨看着袖口暗紋,“我可不是那些纨绔子弟豢養的娈童戲子,更不是一時興起。所以倘若你真的打定主意要與我過一輩子,但凡你日後有絲毫動搖退縮,我就算不殺了你,也定不會放過你。”
劉缯帛面含怒色,張口欲言,卻又被蘇誨打斷,“黃晟的事你可聽聞了?現下我就把嬸母的原話告訴你,‘我若是他,便先勸着,讓他娶個曉事理的姑娘掩人耳目,讓他們慢慢斷了;若還是不成,也只能當做沒生過這個兒子,給些銀錢不來往便是。’”
看着劉缯帛瞬間煞白的臉色,除去幾分心疼,蘇誨竟更多地感到快意,聽人轉述都如此心痛愧疚,若是真的如他一般對着那蒼老容顏、斑斑白發,又會如何,又當如何?
劉缯帛最終道,“你還是不信我。”
蘇誨藏在袖中的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指腹,低聲道,“我此番公幹,多則一月,少也要十日,這樣罷,你總歸是要回吏部述職的,這段時日你先好生想想,下月初十給我個答複。”
劉缯帛的神情晦暗不明,只死死盯着蘇誨,蘇誨擡眼看他,笑得明媚,“我是什麽樣的人,你很清楚。苦頭吃多了也便曉得怎麽趨利避害,讓我偷偷摸摸與你一處,再看着你娶妻生子掩人耳目,那簡直就是打我的耳光,剮我的心……”
“我不會!”劉缯帛厲聲道。
蘇誨深吸一口氣,“嬸母已很為你的親事着急,你可仔細思量清楚了。賢妻美眷,高官厚祿;罪臣之後,千夫指摘,你自己選罷。”
“你不信我。”劉缯帛卻只重複這句。
蘇誨轉頭看他,苦笑,“我真的信你。”
所以你我之事卻讓你一人來選,何去何從都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