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沒想方才和江雪的對話被他聽了去,時濛蹙眉道:“你偷聽。”
“不是偷聽,正大光明聽的。”傅宣燎攤手,“我剛到這兒,你倆正好出來。”
“你來幹什麽?”時濛問。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上次分別前他告訴傅宣燎,“複活”的方法有且只有一個。
而那件事,根本不可能辦到。
果不其然,傅宣燎絲毫沒有提起那件事的意思,而是指了指天上:“來看星星。”
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時濛擡頭往天上看。
就在這個時候,已經走到他面前的傅宣燎抓住他的一邊手腕,擡起,迅速挂上了一件沉甸甸的東西。
回過神來的時濛忙抽回手,低頭一看,是條有些眼熟的手鏈。
說眼熟,是因為那剔透漂亮的藍寶石,無法确定,是因為原本足有鴿子蛋大小的寶石變成了好幾塊,由一條銀色的鏈子穿起,過分華麗的造型被低調日常的款式取代,倒顯得适合平時佩戴了。
也因此,耀眼奪目的一整顆寶石像被打散,星羅棋布地環繞在手腕之上,細細閃爍的光芒令時濛不禁怔忡,仿佛真看到了星星。
恍惚間,他聽見傅宣燎的聲音很近。
“生日快樂。”
傅宣燎擡起手臂,手掌懸空在他頭頂,形成一個為他遮風擋雨的姿勢。
“希望今後的每一個生日,小蘑菇都淋不着雨。”
時濛不承認自己是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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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他曾經很想知道傅宣燎為什麽給他取了個蘑菇的外號,還想看看傅宣燎筆下的自己究竟長什麽樣子。
他也不相信傅宣燎能将那幅畫原樣恢複,畢竟這件事連他自己都做不到。
可是傅宣燎還是不屈不撓地跟進了屋,厚着臉皮說餓壞了,給點什麽吃的都行,倒真應了時濛的猜測。
不過時濛這回雖然還是沒守住門,卻不打算再理他,想着他覺得沒趣自會離開。
進屋後時濛徑直走向廚房,将晚餐剩下的廚餘垃圾處理掉,再把用過的鍋碗瓢盆扔進洗碗機。
燒熱水的時候想起那手鏈還套在腕上,時濛洗完手之後邊把它摘下來邊往外走,剛要把它還回去,擡頭發現傅宣燎趴在桌上雙目緊閉,走近幾步,依稀能聽見平緩均勻的呼吸聲。
竟然睡着了。
時濛一時兩難,理智告訴他應該把人叫醒趕出去,可又有一個聲音在腦海裏勸他說,你看這個人這麽可憐,都累得睡着了,就讓他休息一會兒吧。
許是困倦也會傳染,猶豫的短暫功夫,時濛竟也開始犯困。
和略顯暴躁的脾氣不同,傅宣燎睡相很好,躺着一覺到天亮,趴着的時候臉只朝向左邊,桌子下的長腿松弛岔開,和他上學時趴在課桌上的姿勢如出一轍。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眼前的眉眼染上滄桑,凝着一抹揮之不去的郁結。
是誰讓原本随性開朗的他變得憂郁無常?
如此思考着,神智與視線愈漸模糊,記憶中的畫面卻慢慢清晰,直到與眼前的景象重疊。
不知不覺間,時濛伸出手去,像許多年前在午後的教室裏那樣。
好在理智尚存,在即将觸碰到的前一秒,時濛從幻夢中怔然回神,指尖劇烈一顫,飛快地收回手。
他近乎倉皇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往樓上跑去。
傅宣燎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宿的後遺症在睜開眼的那一刻顯現,整根脊椎都因長時間維持同一姿勢變得僵硬,一動就如同強行擰動生鏽的齒輪,酸痛到龇牙咧嘴,幾欲落淚。
身體也因為長時間饑餓變得虛弱不堪,光是站起來這個動作就讓傅宣燎打了好幾個擺子,要不是有桌子可扶,說不定已經癱坐在地。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時濛并沒有趁他睡到昏死過去,将他像垃圾一樣丢到門外。
為了保證生存所需,傅宣燎遵循本能去到廚房找吃的,随便挖了塊昨晚剩下的蛋糕送到嘴裏,就聽門口傳來動靜,去到院子裏晾衣服的時濛回來了。
着急忙慌将蛋糕咽下肚,傅宣燎舉着沾滿奶油的勺子,很不體面地向時濛道了聲“早上好”,時濛看了看他,又看一眼放在料理臺上的蛋糕,沒搭理他,轉身就走。
這些日子被無視慣了,傅宣燎絲毫沒有受到打擊,眼看時濛忙完在畫板前坐下,吃飽睡足的傅宣燎湊上去,搬了張凳子在旁邊坐。
他記得時濛不喜歡被人看着畫畫,找了個側對畫板的位置,嘴巴卻閑不下來,一會兒問時濛想不想知道自己這幾天去哪兒了,一會兒又說這附近的便利店老板欺生,上回他就買了幾樣日用品,結完賬核對發票才發現有幾件商品趁他不備掃了兩次,多收不少錢。
“如今我偷東西的事鬧得人盡皆知,以後他們豈不是更有理由欺負我?”
傅宣燎說着,偏頭瞅時濛一眼。
時濛還是那副不甚關心的樣子,畫筆在調色板上蘸取顏色,專注的表情讓傅宣燎不由得懷疑他根本沒聽進去。
無奈地扯了下嘴角,傅宣燎對目前平和的相處模式不敢有異議。
他百無聊賴地看向門口堆着的禮物盒,感到欣慰的同時又問時濛:“現在你有良師,有益友,還有疼愛你的親人,就缺一個愛人了。”
“你看,我可以試試争取這個位置嗎?”
大言不慚的話放出去還不到一天,傅宣燎就在門口碰上了同樣觊觎這個位置的人。
潘家偉忙了一周,周五下午沒課,便早早地乘車回家,到家放下東西就去隔壁找時濛。
碰到攔路的,一輛停在路邊的路虎沖他響了兩聲喇叭,他繞過去往前走,那車又嘟嘟響了兩聲,車燈也唰地亮起,晃人眼睛。
沒辦法,潘家偉拉開副駕車門坐上去,嘆着氣問道:“幹嗎啊大哥?”
傅宣燎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邊手肘撐車門框,皮笑肉不笑地說:“不幹嗎,找你聊聊。”
潘家偉不屑地“切”了一聲:“誰想跟你聊。”
嘴上這麽說,身體卻誠實地留在車上。
潘家偉說自己只有五分鐘時間,很欠地問傅宣燎是幹什麽的,傅宣燎敷衍說上班的,他就幸災樂禍地嘲笑:“被炒鱿魚了吧?難怪這麽閑。”
又問這車睡起來舒不舒服,傅宣燎說挺好的,他說:“再舒服能有床舒服?”
後來還推薦傅宣燎在附近找個活兒幹:“這條街盡頭左拐過兩個路口右手邊有家富婆最愛的夜店,以你的長相和身材條件說不定能挂頭牌。”
被如此挑釁,傅宣燎非但沒生氣,還歪着笑意盈盈地聽着,一副“我看你還有什麽招”的架勢。
到底年輕,一來二去潘家偉就沒了耐心,忍不住開始打聽。
“你不會真是幹這行的吧?”他試探着問,“之前聽說你被強迫……什麽的。”
他這麽問,傅宣燎心裏就有了數。顯然是時濛這麽告訴他的,目的多半是為了讓他放棄。
然而看這狀況,年輕人挺堅強,還敢繼續肖想。
“是啊,強出真感情了。”傅宣燎将計就計地說,“現在我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我。”
潘家偉先是震驚,而後又覺得扯淡:“得了吧,我怎麽沒看出來他離不開你?”
傅宣燎悠悠地問:“所以你想撬我牆角?”
“這不叫撬牆角,這叫公平競争。”
“哦。”傅宣燎了然地點頭,“公平。”
說着,他擡手按下鎖門,猛踩油門發動車子。
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潘家偉目睹完他的動作,扭身發現打不開車門,立馬慌了。
“幹嗎幹嗎,你別亂來啊!……停停停,你要帶我去哪兒?”
車子急速蹿出去一截後猛地停下,慣性讓潘家偉猛地向前栽,又重重彈回來。
好不容易坐定,雙目對焦後瞧見面前就是一堵水泥牆,潘家偉吓得腿都軟了,抖着嗓子道:“你你你不要命了?”
傅宣燎猶自鎮定,說出口的話卻令人膽戰心驚。
“如果他要我死,我現在就敢撞上去。”
傅宣燎收斂了漫不經心,變得煞氣外露,眼神都帶了股霸道的、理直氣壯的不講理。
雖然他不喜歡欺負小朋友,但是……
轉臉看向坐在副駕不敢動彈的人,傅宣燎問:“你呢,敢嗎?”
“現在,還覺得公平嗎?”
等到這番“争風吃醋”的出格行徑傳到時濛耳朵裏,自是引來一場不小的風波。
晚上,客廳裏,時濛冷冷看着以蹭飯的名義敲開門的傅宣燎:“你鬧夠了嗎?”
傅宣燎也看着他,說:“還沒。”
“為什麽吓唬他?”
“為了讓他知難而退。”
“誰想要你死?”
“我不想死。”傅宣燎坦言道,“但想讓你知道,你為我死一次,我也能做到。”
無力感再度席卷,時濛覺得很累:“你究竟想怎麽樣?”
到底還要我躲去哪裏,退到什麽地步?
幾乎沒有猶豫,傅宣燎說:“想和你複合。”
似是被句末兩個字刺了一下,時濛反問:“複合?我們在一起過嗎?”
“當然。之前,我們一直在一起。”
時濛沒忍住笑了:“你所謂的在一起,就是我用手段綁着你,你不情不願地履行合同?”
“不是。”
傅宣燎想說不是的,起初因為誤會不情願,後來又因為害怕淪陷才竭力抗拒,我們的糾纏是雙向的,愛也是雙向,怎麽能用一紙合同掩蓋一場兩情相悅?
可是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晚到提起“愛”這個字,換來的只有冷笑和諷刺。
來不及,回不去,做什麽都無法挽回。事到如今,傅宣燎才真正體會到被推上絕境的滋味。
他深吸一口氣,拿出從時懷亦那裏弄來的合同原件,擺在時濛面前。
“本合同自簽訂之日起生效,未經任何一方的允許,不得随意終止。”
傅宣燎将注意事項其中的一條念給時濛聽,然後作為其中一方表态,“我不同意,所以合同繼續履行。”
時濛這才知道,他消失幾天,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竟是為了這個東西。
一種難以言喻的荒唐漫上心頭,像是走進一座巨大的迷宮,四周都是路,卻不知哪條通往出口。
時濛不允許自己往後退,負隅頑抗般的低着頭:“我不要,你走。”
沒堅持多久,就被傅宣燎輕輕捏着下巴擡起視線,去看他手中另一件東西。
一張紙,展開是一幅畫,線條粗劣,色彩搭配亦算不上純熟,風格卻很鮮明。若是那幅《焰》還在,和這幅放在一起,說不定會被認為出自同一人之手,或是有心模仿複刻。
哪怕畫的主體并不相同,那幅畫的是火,這幅畫的是雨。瓢潑的雨澆滅燎原野火,本該是一場本能的主權争奪,那看似強勢的火卻主動斂去聲息,由着雨将它撲滅,将它包圍,心甘情願的,毫無怨言的。
如果說《焰》是渴望,那麽眼前這幅,訴說的便是臣服。
時濛本不想解讀這幅畫的內容,可傅宣燎太過粗暴直接,在用所有行動诠釋他立下的承諾。
“你不是說,只要能原樣恢複,就可以嗎?”傅宣燎說,“你給我的沒辦法複原,但我給你的,掌控權在我手裏。”
言下之意便是——現在,我把我的心交給你。
而愛與恨,本質是一場零和博弈,一方的進攻和勝利,必然造成另一方敗退與損失。
聽到心裏傳來的類似零件松垮的聲音,時濛抽走傅宣燎手中的畫,拿起窗臺邊的打火機,拇指轉動砂輪,讓火焰吞噬那張薄薄的紙,以最快的速度将它燒毀。
一切發生得太快,色彩絢麗的畫瞬間化作一攤灰燼,傅宣燎望着眼前的景象,張了張嘴巴,似乎呆住了。
時濛卻松了口氣。
歷史重演就算威力不再,就算無法讓時濛感受到快意,也至少會給一點逃出生天般的輕松。
“我不需要補償,我什麽都不要。”撚了撚指尖的一撮餘灰,時濛宣布道,“已經沒有了,你可以走了。”
他以為這樣總該夠了,沒理由再繼續強詞奪理,孰料下一秒,傅宣燎突然大步上前,扯過時濛的胳膊,一使勁,将他按在牆壁上。
還沒反應過來,灼熱的氣息伴着鋪天蓋地的吻,落在時濛的臉頰、唇角,還有不知何時變得通紅的耳廓旁。
每逢此刻,勢均力敵的關系總會變成單方面壓制。傅宣燎一面壓着時濛柔軟的唇,一面毫不費力地用一只手将他兩個手腕制住,圖方便地壓在頭頂,再傾身過去,将這個吻不斷加深。
他們太久沒有親密接觸,以致忽然間的皮膚相觸都堪比電閃雷鳴,能量巨大到霎時喚醒許多個夜晚身體交融、不知餍足的記憶。
暌違已久又過分熟悉的唇齒糾纏綿長而徹底,像急于把缺失的那些日子一次性補回來,所有感官為貪婪讓路,兩個人慣性地閉上眼睛。
猶如置身沼澤,越是掙紮就越是被纏得更緊,時濛繃着神經在緊握混沌中微薄的一線清醒,才找到機會張開牙齒,狠狠咬下去。
血腥味蔓延的瞬間,随着一聲吃痛的倒抽氣,身體的壓制轉換為眼神的禁锢,傅宣燎微微弓着背,自上而下地看着剛咬他一口的人,呼哧呼哧喘着不知是興奮還是憤怒的粗氣。
不,沒有憤怒。
時濛看見那雙他描繪了許多次的深邃眼睛裏,除了稠密的懷念,唯有泛濫的癡迷。
好像一只被關在籠子裏的野獸,壓抑許久的天性終于迎來釋放,他嘶吼着、近乎狂熱地在自由的天地裏撒歡奔跑。
“我不走。”傅宣燎的眼神和呼吸同樣熾熱,“我知道,你不想我走。”
如果說之前的判斷都是推測所得,這次便是經由過往實踐得出的肯定。
面對他的逼近,時濛大可像之前那樣無動于衷,冷漠抗拒,可時濛選擇了搶奪和銷毀,正是仍然在意的證明。
總算在這場難熬的拉扯中獲得正向反饋,傅宣燎迫不及待地扯松左邊衣領,拽到胸口處,讓時濛看皮膚表面印刻的痕跡。
還是那場雨。
時濛慢慢睜大眼睛,看着剛被銷毀的那幅畫活了過來,落在一個連着心跳、滲進血肉肌理、只要活着就不可能磨滅的位置。
嘴唇翕張,半晌,時濛顫聲道:“你瘋了……”
見他終于給予反應,傅宣燎呼出一口氣。
“是啊,我瘋了,以前是你瘋,現在換我。”傅宣燎揚唇,“你看,我們是不是絕配?”
先是你偏執地強求我一場,再是我偏執地非要把你搶回來,這才叫公平。
他松開時濛的手腕,握住其中一只手,讓柔軟的掌心準确抵在自己起伏的胸膛。
“我把恢複完整的一顆心交給你。現在,輪到你兌現承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