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鬧劇散場,潘家偉摸不着頭腦地嘀咕:“寶貝……這家夥衣服口袋裏藏了什麽寶貝嗎?”
時濛的手隔着衣服布料碰了碰口袋,裏面有一只錢夾,再裏面塞了張照片,他上次在高速服務站看到過,自然知道。
也隐約知道,那人口中的“寶貝”,指的并不只有這一件東西。
“我們還去吃火鍋嗎?”
時濛聽到潘家偉問。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有這麽回事。
“去啊。”看着警車駛遠,消失在路的盡頭,時濛回答,“說好了我請你。”
搬到浔城這麽久,時濛第一次來到市中心。
距離飯點還以後時間,先跑了趟醫院。
去的是市中心的醫院,上周他的主治醫師就勸他換到這家醫院,說他那位對手部複健頗有經驗的恩師就在這裏坐診。
時濛挂號問診,醫師拿了根橡皮筋,讓時濛用傷手持續抻開,換做平常人再簡單不過的動作,時濛卻做得艱難,幾個來回手就抖得厲害。
看得潘家偉都出了一身冷汗,進到火鍋店旁的不管先點個養生鍋底配羊羔肉,說給時濛補補身體。
偏偏時濛口重,太過清淡的食物下不去口,到底還是配了重辣的醬碟。
他吃東西慢,小口小口的,潘家偉在對面看着,自己進食的速度也不由得放慢。
時濛把不愛說話的習慣也完整帶到了餐桌上,弄得潘家偉無聊到圍觀別桌小朋友過生日,把蛋糕上有幾朵花都數清楚了。
閑來打算再數一遍,忽聞一道聲音:“你不玩手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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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潘家偉回頭,确定對面的人是在問自己,才答,“不玩,餐桌上玩手機多沒禮貌。”
“你玩吧。”時濛卻說,“我知道,和我一起吃飯很無趣。”
思及為數不多的幾次和那個人在外面吃飯,也是差不多的場景,周遭嬉笑喧鬧,唯有他們這桌鴉雀無聲,當時沒覺得哪裏不對,如今想來,這樣的氛圍換誰都受不了。
毫無預兆地又想起那個人,時濛回過神來不自覺擰眉。
潘家偉當他自責,忙道:“哪有無趣,之前和同學一起來,都吵得要命,這回安安靜靜的,才好細細品嘗嘛。”
時濛沒搭話,低頭撥弄碗裏的肉片,讓另一面也沾滿醬汁。
趁着打開話匣,潘家偉輕咳一聲,邊用漏勺撥了幾個丸子下鍋,邊狀似不經意地問:“今天在你家那個老……那個衛先生,是你朋友?”
“不是。”時濛還垂着眼眸,“他買過我的畫。”
“哦,這樣。”潘家偉點頭,像是松了口氣,“也對,你是大畫家來着。”
沉默了一陣,潘家偉夾起一個包子狀的蟹粉包,借題道:“我先前都不知道你的畫那麽值錢,還以為你是美院在讀的學生。”
這樣認為也沒錯,時濛的确曾在美院油畫系念過四年,現在也在跟馬老師學畫。
不過時濛沒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而是說:“我比你大兩歲。”
許是沒料到他會提到年齡,潘家偉先是一愣,而後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大兩歲也沒什麽啊,你看着顯小,說是大一新生都有人信。”
時濛今天穿了一件連帽衛衣,不屬于他的那件大衣被他脫下來挽在手臂上。方才進火鍋店的時候碰到同學,沖潘家偉擠眉弄眼半天,回頭就發來一條微信,問帶來的漂亮學弟是誰,以前怎麽沒見過。
潘家偉回了他一個“滾”字。
眼下有些往暧昧方向發展的話題,令潘家偉不禁坐直身體,腦袋裏也百轉千回,想了一堆有的沒的。
他學的是生物專業,周圍都是每天哭喪着臉進出實驗室的同學,樂隊裏認識的也都是和他情況差不多的同齡人,因為生活枯燥乏味,才聚在一起狂躁叛逆。
時濛和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
第一次見到他,潘家偉就挪不開眼了,哪怕他只是蹲在院子裏種花,穿着一身看上去很軟的棉質家居服。
不可否認,長得好看是吸引人的先決要素,可是好看的人潘家偉也沒少見,他們樂隊貝斯手的女朋友是個擁有百萬粉絲的網紅,走在路上都有人回頭看那種級別的美顏,他承認她漂亮,卻也僅僅是漂亮而已。
時濛的美不一樣,他是未知的,神秘的,就像不把試劑倒下去,就永遠不會知道會出現什麽樣的化學反應。
這已經足夠潘家偉産生濃厚的興趣,周遭的人都誇時濛畫得好,只有他覺得,時濛比所有畫作都要美麗,他是鮮活的,靈動的,遠遠看着都令人着迷。
所以當話題進行到這裏,潘家偉理所當然的以為最後一層窗戶紙即将捅破。
沒想時濛再度開口,說起的卻是無關話題:“潘阿姨今天不在家?”與一兮一湍一√。
緩了好半天,潘家偉愣愣地點頭道:“是啊,她和她閨蜜逛街去了。”
時濛放下筷子,看向對面的人:“那,她知道你約我出來吃飯嗎?”
潘家偉又是一愣,猶豫道:“應該不知道,不過我回去會告訴她……”
“怎麽告訴她?”時濛接話,“告訴她你約我是因為我願意聽你唱歌?”
“你覺得她會信嗎?”
時濛要麽不說話,要麽語出驚人,直接把潘家偉問住了。
他知道時濛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只是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面對面坦白。
“你還想問那個姓傅的,是我的什麽人吧?”時濛自下午就憋着的一股氣,總算找到出口,“他被我用手段綁在身邊的時候,和你現在差不多年紀。”
猶如平靜的水面翻起連片巨浪,時濛停不下來地繼續說:“你知道我曾經做過什麽事嗎?”
“我偷過別人的畫,我是私生子,把我養大的是個妓女。”
“我剛才還污蔑他,把他送進了警察局,你不害怕嗎?”
“所有人都怕我,都躲得遠遠的,你們……你們為什麽還要貼上來?”
随着最後一個問號畫上句點,席間的氣氛凝結至冰點。
時濛低下頭,胸口伴着呼吸劇烈起伏,短暫的沖動過去,緊随而來的是一陣莫大的空虛。
他像走在茫茫沙漠中,被風沙沉甸甸壓着,喘不上氣,卻又走不出去。
他以為說了這些,對面的人總該怕了,總該退避三舍。就算能包容他的冷漠寡言、陰晴不定,也無法忍受他的曾經。
然而沒想到的是,時濛再度擡起頭,對面的人仍坐在原地。
潘家偉的表情裏有驚訝,有擔憂,卻沒有時濛熟悉的嫌惡和畏懼。
他給時濛倒了水,又擔心水涼了對身體不好,問路過的服務員要了壺新的。
飄着熱氣的杯子遞到跟前時,潘家偉看着時濛,小心翼翼地問:“突然說這麽多話,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直到走在夜晚燈火璀璨的街道邊,涼風撲面,時濛才從恍惚中抽離,為方才的咄咄逼人向潘家偉道歉:“抱歉,我……”
“欸欸欸打住。”潘家偉沒讓他說下去,“怎麽說我倆現在也是互相揭過老底的關系了,幹嗎這麽客氣。”
時濛的老底顯然已經交代徹底,至于潘家偉的……
知道時濛在想什麽,潘家偉笑嘻嘻:“就是對你有意思呗,我藏着掖着這些日子,還以為你沒看出來呢。”
這算表白了。時濛有些不适應地別開目光:“那還是,抱歉。”
潘家偉撓頭:“我這是被拒絕了嗎?”
時濛答不上來。
“還是再考慮考慮吧,反正不急。”潘家偉給自己拉票,“雖然我沒那個開路虎的長得帥,也沒那個老……咳,那個衛先生有錢,但我年輕啊,我有無限可能。”
時濛還是疑惑:“你知道了我的過去,不害怕嗎?”
“怕什麽?英雄不問出處,我老家還農村的呢,也沒見瞧看不起我啊。”潘家偉聳肩,“至于你說的什麽偷畫……說實話我不太信,你都畫這麽好了,對畫畫又上心,連給早餐鋪畫幅包子圖都認真得像要送去參賽,怎麽可能偷別人的畫?”
時濛倏地怔住,被這不需要解釋辯白,也可以擁有的信任。
“這其中肯定有誤會啦,就像今天那個路虎大哥……”潘家偉說着,又對已知的情況摸不着頭腦,“不過既然是你強迫他,那他現在為什麽又跑來追你?”
時濛對“追”這個字有天然的抗拒,下意識否認:“他是來看我笑話的。”
“啊?”潘家偉露出驚訝的表情,“不能夠吧。”
回想先前與傅宣燎有過的接觸,潘家偉琢磨了一番,道:“先聲明我不是想替他說話,就是感覺,他應該是來道歉的?”
“他在你面前跟個犯了錯的小孩似的,你說什麽他都聽,手指一勾他就過來了,怎麽看也不像被強迫的啊。”
這晚,時濛睡得不太安分。
翌日醒來昏昏沉沉,接到江雪的電話時還在發懵,錯把手中的蛋殼一起丢進了鍋裏。
江雪看不到,自是不知他魂不附體,在電話裏直截了當地問:“聽說那個姓傅的因為偷東西進局子了?”
問她怎麽知道的,對面回說:“那家夥不敢驚動家裏,給高樂成打了個電話,讓他幫忙找人查點東西。”
時濛沒問查什麽,只“哦”了一聲。
半晌無言,再出聲時江雪大膽猜測:“是你指認的他?”
時濛說:“他自己承認的。”
那便是了。
江雪嘆了口氣:“我就說,他是瘋了嗎跑到浔城去偷東西。”
時濛不說話,用筷子把鍋裏的碎蛋殼撥弄出來。
“如果他盯得太緊,讓你覺得不舒服,是可以報警,但是指認這種事……”江雪說到一半卡殼,頗有些頭疼的樣子,“你這樣做,不是恰恰證明了你對他還有……”
時濛突然開口,打斷她的話:“是他自己承認的,不是我報警。”
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說完便以還有事為由将電話挂斷。
原本有事只是托詞,沒想上午吃過早餐,竟接到了來自警局的電話。
是昨天見過面的警察,問時濛上午有沒有時間,方便的話來警局一趟。
“對于那幅失竊的畫,我們還有沒弄清楚的地方,希望您配合調查。”
時濛有的是時間,便過去了。
到地方,警察給他做了筆錄,全面而細致地了解了給早餐店的那幅畫何時動工,何時畫完,又是何時挂到店裏的牆上。
時濛猜測這次收集的信息,或許将要用來探究那個人的說辭是真是假。
不知他面對警察的盤問是怎麽說的,按目前情況看來,他至少沒反駁時濛的指認,因為警察并沒有追究昨天那番漏洞百出的“證言”。
做完筆錄,臨走的時候,時濛把手中的紙袋遞給警察,麻煩警察轉交,裏面放着疊好的大衣。
警察看上去很忙,合上筆錄本指了指走廊盡頭的審訊室:“人就在裏面,放在門口就行。”
時濛猶豫了下,還是走了過去。
審訊室的門虛掩着,看樣子接班的警察還沒到。
放下紙袋擡起頭,視線剛好透過門縫和稀疏的鐵欄杆,與坐在裏頭的人碰個正着。
血紅的眼睛昭示着一夜未眠,此刻卻目光炯炯地看過來,看得時濛猛地瑟縮,所思所想全被看透一般。
“是來看我的?”
時濛聽見傅宣燎問。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上的襯衫微皺,沒戴手铐,因為頂天立地的堅固欄杆足以桎梏他的行動。
在楓城赫赫有名的傅家掌權人,竟由于涉嫌盜竊被關在囹圄般逼仄的審訊室裏,傳出去又是一樁茶餘飯後的笑料。
分明淪落至此,傅宣燎臉上仍挂着笑。
而這種時候,越是膽怯,時濛越是要命令自己不準逃跑。
他指地上:“你的衣服。”
傅宣燎隔着欄杆看向他:“那我的寶貝呢?”
時濛咬了咬牙,想說沒有什麽寶貝,我不是什麽寶貝。
可他不能說,因為一旦出口,便等于承認知道傅宣燎這次來到這裏不是為了看他笑話,而是為了對他好,為了保護他。
他近乎盲目地抵抗着——就算要展開一段穩定、健康的關系,那個人也絕不可能是傅宣燎。
“你的東西我沒碰。”
時濛說完便要走,又聽傅宣燎說:“等一下。”
被叫住的那一刻,壓在時濛心裏的石頭終于有了下落之勢。
他以為傅宣燎該質問了,該發飙了,那麽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軌,他不用再說謊,不必良心不安,更不必擔心接下來不受控制的發展。
可是傅宣燎沒有。
“院子裏種的花,不要那麽頻繁的澆水,先前下了一周的雨,泥土已經足夠濕潤。”
說的是時濛種在院子裏的金盞花,已經長出半截手指高的花芽。
走道臨窗,晨間稀薄的陽光灑在身上。
身後的傅宣燎用再平淡不過的語氣,說着最尋常不過的話:“那是一種向陽生長的花,和我的寶貝一樣,也不喜歡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