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下)
興許怕真的傷到他,時濛買來的刀還沒開刃,并不鋒利。
光是将麻繩的其中一股磨開,就費了傅宣燎好大功夫,前胸後背都出了汗。
剛要通過手臂的力量掙開松脫的纏繞,忽然,一張紙被舉到眼前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傅宣燎忙将刀刃握回手心,忍着疼看過去——是一副黑白簡筆畫,由于出自不常用的左手,線條邊緣坑窪不夠平滑,卻仍能看出背景是操場,有個身穿短袖的少年在跑道上奔跑。
心跳頻率驟然飙高,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耳膜上,傅宣燎慢慢地睜大眼睛,确認上面的每一根線條,都與他高二在醫務室收到那幅畫上的近乎重合,連視角都一模一樣。
他永遠記得那只手撫摸他額頭時的觸感,記得那份被心疼珍視的溫柔。
他一直以為那是時沐。
腦袋裏炸開了鍋,恍惚聽到時濛問“好看嗎”,傅宣燎将視線移到時濛身上,難以消化地深喘幾口氣,才開口:“……是你嗎?”
以問句的形式,傅宣燎卻在心中緩慢地、逐一地肯定——
醫務室來探望我的是你,午休時間來教室找我的是你,每年生日把畫塞在我桌肚裏的是你,那個被我認作互通心意的聖誕夜,也是你。
時濛沒回答,面無表情地收了畫,然後仰頭看了一眼天幕,起身往駕駛室外走去。
傅宣燎跟了出去。
手上的繩索松開,被他三下五除二解了扔在甲板上。時濛回頭看見的時候,非但不覺得驚訝,還意料之中般地笑了一下。
漁船的甲板四周未設護欄,時濛走到最邊緣,身體随着船身晃蕩,傅宣燎怕他落水欲上前拉他,他背朝大海,命令道:“不準過來!”
傅宣燎進退兩難,只好先站在原地,安撫住時濛。
他又氣又急,忍不住在兩三米開外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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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對記憶産生懷疑、向你确認的時候,你為什麽都不說?
自五年前起,傅宣燎便先入為主地認為時濛對他是偏執的占有,時沐有什麽他就要搶什麽。就算後來意識到時濛對他并非全然是獨占欲,也只當時濛習慣成自然,把依賴誤當做喜歡。
他怕這份本不該萌生的喜歡擾亂他的思緒,影響他的判斷,于是狠下心抽身撤離。現在卻毫無預兆地告訴他——你猜錯了,實際并非如此,時濛對你的喜歡是出自真心。
各種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起,每一個都足以讓傅宣燎陷入自我懷疑。
而現實并不給他思考的時間。
時濛站在船頭,與皮膚形成對比,瞳色是洞悉一切的墨黑。
他說:“我告訴你,你就會信嗎?”
命運給他指了條最糟糕的路,每個岔路口他都走向了最壞的選擇。他背負了太多莫須有的罪名,腹背受敵的狀況下,取得任何人的信任都是奢望。
傅宣燎忙說:“我會的,我會相信。”
時濛一怔,轉而又提起唇角笑:“相信我,那你不相信時沐了嗎?”
這回輪到傅宣燎愣住。
是了,當時他提出質疑的時候,并非希望時濛給出肯定的回答,而是希望時濛否認,好讓他告訴自己那确實是時沐,告訴自己沒有記錯,用以維護他岌岌可危的承諾和信念。
他答應過不會忘記時沐,先是把這個承諾當成了丈量道德的一杆尺,又把它變成了困住自己的一座牢。他不敢走出去一步,怕被人指責不守承諾,怕哪怕半個腳掌的偏離,都成了背叛的證據。
怕堅守的信念被颠覆,更怕時濛的闖入擾亂他的心。
所以他豎起防禦,用口不擇言的話語抵擋每一個真相的靠近,看似英勇無比,實則懦弱不堪。
初次直面自己的內心,猶如放下全部戒備,撕開保護脆弱內裏的表皮。傅宣燎受到沖擊思緒一時飄忽,嘴唇嗫嚅幾下,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又聽時濛說:“給你一次機會。”
時濛指向海的那一頭:“你可以跟這條船走。”
順着手指的方向,傅宣燎看見一艘緩緩駛過的大船,發出信號就可以将它招過來。
“那你呢?”傅宣燎問。
“我不走。” 時濛答。
幾乎沒有猶豫,傅宣燎搖頭道:“那我也不走。”
時濛扯了下唇角:“你不怕我,把你扔到海裏喂魚?”
“你不會的。”傅宣燎肯定地說。
笑容在唇邊凝固,時濛轉過身去,面向那艘比腳下龐大無數倍的船,茫然得仿佛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信任。
以前明明從來沒有相信過他啊。
“沒關系。”時濛安慰自己,“沒關系,我只要,一點時間而已。”
在只剩下兩個人的世界裏,傅宣燎和時濛相對而坐,吹着海風,聽浪花拍打船艙壁的聲音。
時濛歪靠在裏面什麽都沒有的魚餌箱旁,回憶不久之前,他為了騙傅宣燎回來謊稱生病,傅宣燎火急火燎地回來,見他不肯用藥就醫,怒問他“是不是想死在這裏”。
後來他吃了藥,借“報恩”讨好地問傅宣燎要不要做,傅宣燎黑着臉拒絕,他氣得讓他不做就走。等傅宣燎真站起來要走,他又着急忙慌地撲上去不準他離開。
結果當然是傅宣燎被他留了下來,語氣幾分戲谑幾分無奈:“讓我來的是你,讓我走的也是你,我真走了你又要發瘋。”
當時這話聽在時濛耳裏竟有一絲甜蜜,如今想來,只剩不寒而栗。
果然是個瘋子——時濛站在旁觀的角度看過去的自己,得出中肯的結論。
他想,難怪傅宣燎要跑。
可是傅宣燎現在為什麽不肯跑了呢?
四目交接,時濛看不懂坐在離他不遠處的傅宣燎在想什麽。他不想傅宣燎從他的眼神中提取到任何信息,便很快移開目光,再次投向廣闊的大海。
其實傅宣燎什麽都沒想,或者說什麽都沒想明白。
他整個人仿佛被放空,随着堅信的東西被打破,所有或惱怒或厭煩的情緒失去支點,他像被高高抛到空中,再輕輕落下,變成海上一艘無處可去的小船。
而那些傷害過時濛的話語有如散落在四周的實體,成了他前行找到症結的阻礙。
在昨天之前,他還對時濛遭受的一切全無所知,慘痛的後果也不是他一手造就。可是這真能成為他開脫的理由嗎?如果他沒有逃避,早早地選擇面對,事情會不會就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這個地步……是哪個地步?
猛然回過神來,天色已暗,太陽自頭頂西斜,已經被海平線吞沒一半,傅宣燎看見時濛站起來向船尾行去,忙跟了上去。
船尾有通往下層倉庫的梯子,邊上懸着一根吊繩。
時濛拽動吊繩,把一張約莫半人高、裹着厚厚一層紙的畫板拉了上來。
生怕他牽動胸肋的傷口,傅宣燎幾欲上前幫忙,都被時濛警惕地閃身避開。
直到時濛将畫板抱在懷裏,傅宣燎才開始意識到他帶自己來這裏的真正目的。
時濛抱着畫後退,站到船尾最邊緣,警告他:“別過來,不然我帶着它一起……”
“我不過來!”傅宣燎立刻舉手投降,“我不過來,你別再往後退了,別退。”
時濛便在原地站定,然後彎下腰,唰唰兩下,将包着畫的紙殼拆開。
目光觸及那幅名為《焰》的、他魂牽夢繞許多年求而不得的畫,傅宣燎瞳孔微縮,屏氣懾息地描摹它的每一寸。
它那麽美麗,它在迷離的雨和霧中散發熱量與生命力,視線被帶到如此澎湃的光和色彩面前,就再也移不開。
可是它就要熄滅了。
傍晚,海上的波濤開始洶湧翻滾,将甲板打濕。
風也大了起來,時濛單薄的身體置于其中,像随時會被一陣狂風吹走。
傅宣燎伸出手卻不敢抓住他,他怕暴力壓制更添危險,想安撫又力不從心。
因為時濛很安靜,近乎決絕的安靜,預示着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劃進行。
“這幅畫畫得這麽好。”傅宣燎試圖勾起他的不舍,“毀掉多可惜。”
時濛卻聽不懂似的:“誰說要把它毀掉?”
指腹緩緩滑過畫面上絢麗的油墨,他說:“我只是讓它消失。”
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消失這兩個字相比毀滅,更令傅宣燎心髒收緊,猶如憑空冒出一把刀,正中要害,刺得他措手不及。
恐懼來自未知,而這個未知很可能是他無法承受的,因此傅宣燎還沒意識到會失去什麽,就已經提前被恐懼支配。
他千方百計地勸:“我知道你生氣,你難過……現在還來得及,我陪你一起,把原先該屬于你的都拿回來,好不好?”
他也用了請求的語氣,希望時濛能聽進去,能改變主意。
他只是怕時濛被風吹走。
其實時濛也曾恐懼,同樣因為恐懼來源于未知。
偏頭望向逐漸沉入黑暗的海面,時濛想,為什麽現在一點都不怕了呢?
曾經他放不開,窮其前半生都在拼命把想要的東西攥在手心裏。
現在他放下了,不再害怕失去,恐懼便成了最無用的情緒。
“還有五年零兩個月。”一再被時濛的冷言拒絕,傅宣燎的狀态已接近病急亂投醫,“我們的合同還有五年零兩個月,時濛,你先別……”
時濛聽了只覺諷刺,心想這合同真是個好東西,之前被我拿來束縛住你,現在竟反被你用來牽絆我。
以前是我心甘情願被牽絆着,要是我不願意了呢?
時濛俯身,從畫框背後的卡扣裏拿出一疊紙,在傅宣燎驚懼的眼神中,揚手扔向天空。
紙太輕,海風一吹就四散飛舞,飄得太快,快到傅宣燎只來得及抓住一張。
是合同最後一頁,上面寫着甲方和乙方的名,許是受潮的原因,時濛的名字已經模糊得快看不清。
插在心口的那把刀被拔了出來,裏面的流沙般的東西止不住地往外溢。
傅宣燎像是已經知道無法挽回,手上松了勁,垂死掙紮般地看着時濛:“那就不要合同……我們回家,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聽到“家”這個字,時濛微乎其微地有了點反應。
不過只有短暫的一秒,他背過身去,望着沒有了太陽萬籁俱寂的海面,面對無邊的黑暗,從西裝口袋裏摸出一個打火機。
平靜得像要去點燃一支煙。
他嘴上警告:“別過來。”
心裏卻想,家是多麽溫暖的地方。
“你要是過來——”
為什麽不早一點,不在我還能等的時候?
“我就帶着它一起跳下去。”
與其讓我看見太陽又讓它沉沒,我寧願從未擁有過。
火苗竄起的瞬間,時濛的眼睛像被燙了一下,久違的痛感,以至于他眼圈泛紅,笑容也蒼白寥落。
而終究未能阻止這一切的傅宣燎,頭重腳輕險些跪在地上,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目眦欲裂地看着暖熱的火焰将冰冷的火焰吞噬的場面。
扭動的火光在瞳孔中張牙舞爪,他終于明白了時濛的目的——讓他得知錯失的真相,再眼睜睜看着它消失。
好比為他創造一個虛幻美好的夢境,再親手将它毀掉。
在他收獲真心的下一秒,就讓這份藏在不計後果的愛裏的溫柔與希冀,驚心動魄地葬身大海,從此不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