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外面又下起了雨。
頂層單人病房還有其他患者居住,護士上前提醒不要大聲喧嘩,警察便做主讓大家轉移到本層單獨設立的家屬等候室,關上門,與外界隔開後氣氛更加安靜。
聽說時濛不見了,時懷亦急道:“自己跑的?他受了那麽重的傷,剛從ICU轉到普通病房,怎麽可能自己跑?你們警察怎麽辦事的,好幾天了都抓不到害我兒子的人……”
“确實是自己跑的,監控有拍到。”傅宣燎不想聽他廢話,“麻煩陳警官繼續按流程行事,當務之急是盡快把人找到。”
被稱為陳警官的警察點頭道:“剛才已經電話部署過了,即刻展開搜尋。”說着翻開記錄本,“二位是受害者的父母?這裏正好有幾個問題……”
“等一下。”李碧菡忽然出聲打斷,終于反應過來似的面向時懷亦,“先把話說清楚,什麽叫……時沐不是我的兒子?”
她坐在等候室最裏側的沙發椅上,腰背挺得很直,卻仿佛搖搖欲墜,瞪大一雙眼看着時懷亦,像是渴望從他口中聽到否認的回答。
時懷亦方才被逼急了,這會兒已經開始後悔。他悉心維護了五年的和平毀于一旦,若是回到十分鐘前,他斷然不會亂了心神,聽到一個“死”字就讓沖動支配理智。
他已經失去一個兒子,再失去一個,外面的人會怎麽看待時家?
然而話已經說出去了,現如今再反口,怕是也沒人接受。時懷亦破罐破摔,沉下一口氣道:“時沐不是你的兒子,時濛才是你親生的,他們倆……在出生的那年被調換了。”
此言一出,滿屋嘩然。
傅宣燎和江雪驚訝到愣在那裏,兩名警察都被這電視劇般離奇的橋段弄得面面相觑。
“調換,調換……”李碧菡垂首,将這個詞咀嚼了兩遍,複又擡眸,“怎麽可能,你騙我,你在騙我對不對?”
時懷亦嘆了口氣:“事到如今,還有什麽騙你的必要?”
李碧菡擡手按住胸口,通過深喘平複呼吸:“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
“要不是因為這個,這些年我又何必讓濛濛喊你媽媽,還盡力制造機會讓你倆培養感情……”
Advertisement
“有證據嗎?”李碧菡根本聽不進去,只顧驗證真實性,“口說無憑,我不信。”
“證據就是那份化驗報告。”時懷亦無奈道,“當年我就起了疑心,濛濛做骨髓配型的時候順便做了血檢,兩個結果一起出的,我問過醫生,從血型遺傳規律上說濛濛更有可能是我們的孩子……檢驗結果裝訂在一起,那陣子你很虛弱,我怕你受不了打擊,就把它藏起來了。”
李碧菡茫然地坐在那兒,攥着裙擺布料的雙手時不時顫一下,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傅宣燎倒是聽明白了,可又覺得這種事太過荒誕:“血型并不能作為檢驗親子關系的決定性标準。”
“這我當然知道。”時懷亦滿面愁容,“後來我怕不穩妥,又去做了親子鑒定……”
鑒定結果不言而喻。
沉默在不大的空間裏彌散開來,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第一個有反應的是李碧菡,她撐着胳膊從沙發椅上站起身,晃蕩着向前走了兩步。
時懷亦于心有愧,目光閃躲不敢與她對視。離李碧菡最近的江雪怕她摔倒,上前扶了一把,被李碧菡掙開甩脫。
她很慢地往門口走,似要往時濛的病房去,走到門口又停住。
仿佛向前的每一步都在通向将過往毀滅的深淵,她再度按住胸口,喘息粗而急,嘴巴開合間重複了幾遍“我不信”,終是一口氣沒接上來,身體癱軟倒了下去。
女主人李碧菡也住進了醫院,時家上下亂成一鍋粥。
幫着安頓好住院事宜,傅宣燎回到病房,李碧菡剛從短暫的昏厥中醒來,抓着時懷亦問他時濛去哪兒了。她頭發披散,神色兇悍,全然沒有從前那個優雅的時夫人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啊,警察不是去找了嗎?”時懷亦被揪着領子不敢動,唯恐又把人氣暈過去,“你冷靜點,他身上帶着傷跑不遠,等他回來了我立馬讓他過來見你。”
不知哪個字眼又戳到了李碧菡,她忽地松開手,別開頭道:“我不見,我不見他。”
見他便等同于認他是自己的兒子,那她的沐沐又該怎麽辦?
她的沐沐已經死了,難道要讓他在地下都不得安生嗎?
李碧菡用被子蓋住頭臉,逃避似的把自己同外界隔離。
查房的護士擔心她把自己悶到,上前半哄半強制地把被子掀開。
視線再度落在時懷亦身上,李碧菡忽然想到什麽,從床上坐起來:“是誰調換的,是誰?讓他出來,讓他來見我!”
她受到刺激,一時無法消化這件事,千方百計尋找其中的破綻,企圖推翻這個可怕的結論。
時懷亦哪能讓她如願:“就是……醫院弄錯了,現在追究也沒什麽意義……”
這回他的謊言被李碧菡看穿:“不可能,出生的時候他們身上都帶着名牌,怎麽會輕易弄錯?”
她擡頭向門口張望,雙腳落地便要下床:“警察呢?警察在哪裏?我要報案,我要報案!”
不得已用上了鎮定劑,好不容易将幾近瘋狂的李碧菡安頓在床上,她睜大雙眼,沒有焦距的視線虛落在空氣中的一點,不自覺溢出眼角淚順着臉頰滑落。
李碧菡渾渾噩噩地矛盾着,時而堅定地念叨“我不信”,時而質問時懷亦“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見此情景,傅宣燎還未從震驚中緩過來的心,也如同浸了水的海綿,沉重得呼吸不能。
旁觀了這一切,“為何不早點說出來”自然也是傅宣燎最為疑惑的事。
退到病房外面,面對疑問,時懷亦醞釀許久,才道:“不是我不想說,是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原因無非那些——臉面尊嚴,家庭和睦,還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年前拿到親子鑒定結果,确認濛濛才是我和你李姨的兒子的時候,沐沐正在生死線上掙紮,那種情況下,我怎麽能開口告訴她弄錯了?那無疑是把沐沐更快地推向死亡啊。”
傅宣燎還是覺得離譜,沉吟半晌:“所以時沐……才是您和那位楊女士的孩子?”
時懷亦點頭:“我也是五年前才知道的,這個瘋女人特地選在同一家醫院生,還将你李姨氣得早産,當時我就該察覺到不對,只是沒想到她膽大包天,居然幹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
傅宣燎和那位楊女士僅有一面之緣,心想難怪當年她跑來看時沐,卻對時濛不聞不問。而時濛住院她也沒來看過,想必是時懷亦打點過,不讓她來打擾時家的生活。
這個想法在接下來的對話中得到了驗證。
“那為什麽不在五年前把這件事說出來?”傅宣燎問。
對此時懷亦雖不占理,卻仍覺得自己的做法沒錯:“起初沐沐還在,我說不出口。後來你也看到了,你李姨情緒不穩定,她那樣疼愛沐沐,我怕說出來她承受不住……而且濛濛已經回到時家了,他和你李姨有血緣關系,我想着感情可以慢慢培養,總有一天她能把對沐沐的愛轉移到濛濛身上……”
時懷亦在商場上成就頗豐,手段算得上雷厲風行,然一碰到家事就變得懦弱猶豫,滿腦子糊弄瞞混,選擇息事寧人的做法完全與他的作風相符。
可是顯而易見的,這條路選錯了。
并且時懷亦這樣做,更多的還是出于為自己考慮,因為事情一旦爆發,李碧菡要追究楊女士的責任,怕就不是家宅不寧這麽簡單了,輕則對簿公堂,重則生命財産受到威脅,出于避禍求穩心理,時懷亦的做法其實無可厚非。
傅宣燎腦中亂作一團,當下只抓住一個關鍵詞:“這對時濛……不公平。”
對,不公平。
時濛做錯了什麽,被時家人如此對待,被外人那樣指指點點?他本該擁有母愛,擁有朋友,擁有想要的一切。
對此時懷亦理直氣壯道:“已經都弄錯二十年了,是否把身份換回來,有那麽重要?我對他好不就行了?”
傅宣燎恍然明白過來,難怪五年前,時懷亦毫無預兆地開始對時濛關心有加,還将股份轉給了他,先前猜測的愧疚的确占了幾分原因。以及楊女士對時濛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态度,全都有了解釋。
至于從小被調換人生、命運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的時濛,在時懷亦這樣利商人眼裏,甚至沒有時家的地位和臉面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來得重要。
可相比時懷亦的泰然處之,傅宣燎卻很難不後怕。
畢竟要不是這回被言語激怒,踩了時懷亦的痛腳,這件事極有可能被他和楊女士隐瞞一輩子,然後帶到墳墓裏去,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能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複盤了長達二十五年的事件經過,心裏壓着的海綿在反複的擠壓中脫幹水分,張開密密麻麻的孔洞,輕飄飄的空氣填進來,讓傅宣燎更覺迷惘。
江雪把警察送走,回到樓上,問傅宣燎:“濛濛他……知道這件事嗎?”
這也是傅宣燎想問的:“他沒有跟我提過,有對你說過什麽嗎?”
江雪眼眶還是紅的,沒從方才的震驚中緩過來,整個人都有點恍惚,思考了一會兒才說:“沒有,沒說過。他本來就喜歡把所有事都憋在心裏,就算知道了,也不會說給別人聽。”
高樂成來了醫院一趟,說已經調動所有人手出去找時濛,能動用的媒體也都用上了,現在各大社交網站到處都是時濛的尋人啓事,提供可靠線索會獲得高額獎金的那種。
“別太擔心,一定很快能找到。”高樂成拍拍傅宣燎的肩膀,“看你熬的,幾天沒合眼了?回家睡一會兒吧,我在這兒替你守着,要是時二少回來了第一個通知你。”
連續的熬夜幾乎榨幹了傅宣燎的精力,所有事情安排妥當後,疲憊潮水般侵襲,傅宣燎的腳步仿佛踩在棉花上,去到洗手間洗了把冷水臉,然後慢吞吞地擡起腦袋,盯着鏡子裏面色灰敗的人發呆。
剎那太過安靜,以至一種荒誕與茫然雜糅在一起的微妙感受,循着尚未填滿的孔洞見縫插針地招呼過來。
就是這個人,傅宣燎想,就是鏡子裏這個人,讓時濛挖空心思地搶,用盡手段也要留在身邊。
可是時濛知道弄錯了嗎,知道所有的一切,本來都該屬于他嗎?
時濛才是該被衆星捧月的那個,他原本可以過得潇灑快活,卻為了片刻的獨占、零星的擁有發瘋發狂,丢棄自尊,低入塵埃裏。
等他知道了真相,會覺得不值嗎?
傅宣燎放棄了休息,打算自己開車到處去找找。并非警察和高樂成辦事他不放心,只是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麽不見了,他實在睡不着也坐不住。
乘電梯來到樓下,傅宣燎低着頭擠出人群,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他不耐地皺起眉,回頭剛要看是誰不長眼,一道有點熟悉的聲音先鑽入耳朵:“真巧啊學長,你也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