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四年零五個月前,初秋。
楓城的秋天短暫,中秋過後空氣裏才沁出些微涼意。
适合游樂的天氣下起了雨,室外活動難以進行,位于城市邊緣的豪華別墅區便成了上層人士社交聚會的優選場所。
正值周六,某幢三層帶泳池的現代化別墅被包下,舉辦一場以慈善拍賣為名目的大型聚會。
主辦者是楓城鄰市一家知名上市公司的老板,最近将生意拓展到楓城,正與本地幾家龍頭企業談合作,因此衆人心知肚明,這次聚會拍賣是幌子,真正目的是促成合作,搞好關系。
到底混在一個圈層,人家初來乍到,面子總要給幾分。于是下午五點剛過,來客便絡繹不絕,一把把傘在燈火通明的豪宅前撐開,隔開雨絲風片,送貴賓們前往聲色犬馬的名利場。
雨是在傍晚六點左右變大的。
下車的時候,時濛被撲面而來的風和吹進眼中的雨水弄得裹足不前,又被同樣坐在後座的時思卉推搡着催促,司機還沒繞過來撐傘,他就一腳踩進了混沌的天地中。
進到室內,頭頂和肩上幾乎濕透,時濛随手拍了拍,便仰起脖子在人群中掃視搜尋,寄希望于在門口就找到那個人。
這場聚會是時懷亦叫他一起來的,說要介紹幾位時家世交的叔叔伯伯給他認識。時濛對此本無興趣,聽說與他同輩的年輕人多半也會參加,他斟酌之下才決定前來。
可惜這個點到場的來賓太多,因着下雨都擠在門廊處整理行裝,時濛沒見到那個人,倒是碰到乘坐前面一輛車的時懷亦和李碧菡。
時沐去世不過兩月,在時懷亦百般勸說下才肯走出家門的李碧菡今日身着一襲素色長裙,黑發盤起,面上薄施粉黛,身上未曾佩戴任何搶眼飾品。
這些日子她瘦得厲害,細看眼圈還泛着紅,想來昨晚又沒能好眠。時濛只看了她一眼,便匆忙移開目光,低頭看地面。
時懷亦走到他跟前:“小濛啊,先和你媽媽進去,我這裏碰到個老朋友,要單獨同他去隔壁敘敘舊。”
聽到“媽媽”兩個字,時濛的心髒先是一縮,然後頗為緊張地悄悄擡眼看向李碧菡,好在她神思恍惚,正面向窗外看雨,并沒有聽進時懷亦的話。
“找個人少的地方坐下,帶你媽媽吃點東西。”時懷亦不太放心似的繼續交代,“別讓她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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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濛應下了。
可是他的存在只會讓李碧菡心不平氣不順,剛上前一步,李碧菡便皺眉退開,轉而牽住從洗手間回來的時思卉的手,看都沒看時濛一眼,就扭身進入聚會場地。
想着時思卉定也會照顧好她,時濛便沒跟上,在門廊外站了幾分鐘,确定她們已經進到裏面,才選了個相反的方向,從另一扇門進入會場。
幼年的經歷讓時濛學會了看人臉色,因此他不會湊上去讨人嫌。
雖然他覺得李碧菡并沒有讨厭他的必要,他對自己在時家的地位有自知之明,且并不打算争奪家産,但是雪姐說的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畢竟李碧菡最心愛的兒子死了,自己這個與她無親無故的反而活得好好的,看見他一次,李碧菡就難過一次,哪怕他什麽都沒做,存在即是原罪。
想到雪姐,時濛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待着,摸出新買的手機,給她打電話。
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江雪的聲音慵懶,像剛睡醒:“到地方了?”
“嗯。”時濛看着眼前往來的賓客,“好多人。”
“你得學着适應,以後姐把你捧紅了,多的是這種場合。”
時濛沒回這句,轉而問:“你怎麽樣了,還難受嗎?”
“喲。”江雪哈欠打到一半笑了起來,“我們濛濛知道關心人了。”
電話裏傳來腳步聲和杯碗碰撞聲,江雪起來喝了口水,口齒清楚了些:“沒事,別瞎擔心,不就是個男人嘛,下一個更乖。”
時濛不太相信。
前兩天江雪剛和她的未婚夫解除婚約,對方在與她有婚約的幾年從一名不文的窮小子一躍成為當地有名的青年科學家兼創業者,雖然其中不乏他自己的努力,但他年紀輕輕就爬到這個位置,占了江家多少好處,衆人都心知肚明。
那男人剛提出解除婚約的時候,江雪很是失魂落魄,有天喝得酩酊大醉坐在路邊哭,時濛趕到的時候正在下雨,她臉上淚水和雨水都和在一起。
思及當時的狀況,時濛心有餘悸:“我早點離席去找你。”
“找我幹什麽?我一個人挺好的。”江雪道,“你難得出趟門,好好玩吧,不是說那個姓傅的也會去嗎?”
經提醒,時濛的目光又開始在人群中梭巡:“嗯,他應該會來。”
“啧,有了男人忘了姐。”江雪調侃道,“你不是說挺難見到他的嗎,不如趁這次來個酒後亂性,當着一堆人的面高調公開關系,他就跑不掉了。”
時濛聽完愣了半晌:“這樣可以嗎?”
江雪在電話裏笑得花枝亂顫:“哎喲我的祖宗,開玩笑你也信?”
觥籌交錯的場合,待得越久時濛越是不舒服。
大約七年前,他曾在學校舉辦的一次冬令營中被同行的學生排擠,整隊回營的時候沒人通知,以至于他在山裏迷了路,雖然最後幸得那個人相救,但也就此落下了畏懼密集人群的毛病。
聚會主辦者請了樂隊,舒緩的弦樂是唯一能使人放松的存在,時濛盡量屏蔽嘈雜的笑鬧聲,專注聆聽背後節奏規律的音樂。
忽地一聲悶響炸開在耳邊,時濛扭頭自身後的窗戶望出去,秋雷乍起,黑沉沉的天像被捅了個窟窿,雨大有瓢潑之勢,在玻璃窗上敲出驚心動魄的聲音。
室內像個巨大的溫房,笑語晏晏的人們全然沒受影響。時濛看見時懷亦在上前敬酒的許多人中周旋,李碧菡在一旁勉強笑着陪他應酬,陣陣轟隆灌入耳道,時濛只覺得喘不過氣,想趕緊離開這裏。
他走出場地中心,踏上木質樓梯來到二樓。
穿過幽暗回廊時,在拐角撞上時思卉,她行色匆匆,看清來人的面孔邊舒氣邊拍胸口:“吓死我了,你跑這兒來幹什麽?”
時濛只是來圖個清靜,撞到人也吓得不輕,後退半步讷讷道:“下面吵,我……”
時思卉像是着急去幹什麽,無暇聽他說話,打斷了問:“你看到傅家少爺了嗎?”
時濛一愣,擡頭看她。
“就是傅宣燎,跟時沐玩得很好,以前經常來我們家的。”時思卉當他不記得,補充幾句說明。
實際上時濛怎麽可能不記得傅宣燎,他來這裏都是為了傅宣燎。
只好如實回答:“沒看到。”
“他沒在樓下?”
剛從一樓上來的時濛想了想:“不知道。”
時思卉瞪了他一眼,似在嫌他木讷沒用,丢下一句“算了我自己找”,便提着過長的裙擺跑開了。
四周恢複安靜,時濛呼出壓在心底的一口濁氣,在原地待了會兒,直到聽見又有人上來的腳步聲,才沿着樓梯繼續往上,去到頂層閣樓。
這幢別墅的頂層雖也做了尖頂,層高卻并不逼仄,空間也與樓下相差無幾。寬闊的走道兩邊分布着房間,頂燈應聲亮起,房間的門都虛掩着,方便喝多了想休息或是需要單獨談話的客人把這裏當包廂使用。
不過樓下的聚會很是熱鬧,此刻多半沒有人往此僻靜處跑,時濛便推開最裏側右手邊的門,進去擡手剛摸到開關,肩膀忽然被按住,接着大力一扯,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整具身體就被摔到牆上。
傅宣燎是在聽見腳步聲靠近的時候開始警覺的。
這種交際場合他本不欲參加,奈何家裏公司運轉遇到困難,急需同行舊友施以援手。如今父親正在外籌錢,母親受到打擊一病不起,作為傅家獨子,他必須站出來挑大梁,帶領傅家渡過難關。
來前他做足心理準備,早早入場,在各位長輩面前伏低做小,酒一杯接着一杯喝,不走心的場面話一籮筐往外倒,到底哄了幾位答應回頭細聊。
而就在這個檔口上,他突然覺得身體不太對勁。
先是手心發熱,額角冒汗,再是腿腳虛軟,氣喘不勻,全身的熱量齊齊往下腹湧去時,他才意識到不妙。
去往樓上的腳步幾近踉跄,藥效來得迅猛,傅宣燎扶着牆一路走,一路回想剛才從哪些人手裏接過酒。
然而生理上的異狀已不容他理智地思考,他只依稀記得都是從服務生手上接過的酒杯,想來早就有人下好套,就等他往裏鑽。
跌跌撞撞走進一間房,為了不引人注目,傅宣燎沒将門關緊也沒開燈,待背靠牆壁蹲坐下來,他大喘幾口氣,忽地扯開嘴角笑了下,除卻自嘲,只剩荒唐。
這種事在圈內不算新鮮,畢竟總有人想通過一些不恥手段達到某種目的,坐實某種身份。可他傅宣燎哪裏值得被處心積慮這麽搞?圖傅家所謂的豪門頭銜,還是不信他只喜歡男人,想要親自驗明?
這些他事後自會調查清楚,而眼下……傅宣燎抿唇壓抑聲音,再難自控地将手往下面探去。
此等醜事在這種場合曝光出去的後果他不敢想象,只能想辦法盡快解除困境,并祈禱這段時間不要有人發現他的行蹤。
因此聽到規律的腳步聲時,傅宣燎屏住呼吸,凝神細聽,待來人推門進來,他便發動全身力量,沖上去将人制住。
他按住對方的肩,另一只手捂他的嘴,對方自是掙紮,奈何比傅宣燎矮一截,力氣也不如他,被壓在牆上動彈不得,喉嚨裏發出嗚嗚的悶叫。
待借着窗外燈光看清來人的面孔,傅宣燎驚訝道:“怎麽是你?”
時濛整個人都是懵的,捂住口鼻的手松開時,他被面前的人身上散發的濃重酒氣熏得頭暈,還沒來得及回答,又被按肩膀制住。
“難道是你?”傅宣燎喘着粗氣,眼神充斥懷疑,“是你下的藥?”
樓下正熱鬧,酒未過三巡沒有人會往這裏跑,那麽眼前出現的這個,大概率就是下藥的人。
時濛聽不懂似的:“什、什麽?”
傅宣燎急于确認,換了個問法:“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其實時濛比眼前的人更早地辨別出對方是誰,在聽見對方起落的呼吸的時候,在那雙溫暖的手落在他唇邊的時候,立刻就知道了。
想着此行的目的,時濛目光迷蒙地看着傅宣燎,鬼迷心竅般地點頭:“是……是的。”
除了你,我還能為誰來到這裏?
那個注定不平靜的夜晚,許多事情發生了颠覆性的改變。
門被推開、燈光在頭頂亮起,衣衫不整的兩人暴露在無數雙眼睛之下,那一刻仿佛在宣告屬于傅宣燎和時濛普遍意義上的交集。
時間回到當下,中島上方不輸當時的亮光令時濛下意識眯起眼睛。
他想說不是我做的,又想起當時已經虛脫的傅宣燎竭力推拒,甚至急紅了臉吼他讓他滾出去,他卻堅持留下來,不知羞恥的主動幫傅宣燎纾解,以致被那麽多人看到不堪的一幕……
時濛頓時覺得自己失去了辯解的立場。
況且傅宣燎如此堅信着,堅信他就是這樣不擇手段的人。
時濛習慣了被誤解,當所有可通行的門都在眼前關閉,他會迅速進入一級戒備狀态,條件反射地将收到的傷害盡數歸還。
“那你不是也硬了嗎?”他仰起臉,竭力不露怯,“你不是也很爽嗎?”
傅宣燎被他問得一愣。
意識到時濛說的不止當時,還有之後的每一場床事,包括不久前的那一次,傅宣燎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了下來。
那個夜晚是兩人糾纏的開端,之後不久,時家就借可以助傅家渡過難關的名義用一紙合同将傅宣燎約束。從起初的抗拒,到滿含報複的粗暴性愛,兩人的畸形關系一路磕磕絆絆維持到現在。
而争占上風的習性,已經在這四年間深刻在他們的骨子裏。
哪怕掩耳盜鈴,哪怕言不由衷。
“知道我為什麽會對你硬,為什麽操你操得這麽爽嗎?”
傅宣燎單手撐在大理石桌面上,另一只手虎口掐着時濛的下颚,逼他與自己對視。
哪怕時濛已經預感到他接下來的話會如同尖利的刀鋒,紮得心口鮮血淋漓。他目光閃躲,顫抖着萌生退意。
已經來不及了。
“因為你和時沐長得像啊。”傅宣燎揚唇笑着,眼神卻出奇冰冷,“我得不到他,只能操你啊。”
“這麽明了的事,非要我說出來你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