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事實上,傅宣燎已經幾乎忘了那天的情形了,經時濛提醒,方想起那天大抵是被時沐放了鴿子。
好像是因為時沐臨時決定去外省參加一場足球比賽,傅宣燎知道的時候人已經上了飛機,匆忙到走前都沒來得及跟他說一聲。
出于趨利避害的本能,傅宣燎的大腦會下意識釋放掉一些不太愉快的經歷。
既是不愉快的,自是不太願意被提起。他該生氣,該惱羞成怒,該質問時濛“你憑什麽覺得自己可以替代他”,可是這家夥小時候喜歡偷偷跟着他和時沐,他是知道的,只不過從未點明。
如今從時濛口中間接承認,竟讓他有一種隔世之感,好像那是上輩子發生的事了。
久遠到他都記不清當時的心情,是被爽約的憤懑,還是作為一個高中生跑去游樂園玩的丢臉?
不過已經過去那麽久,這些早就不重要了。或許是沒忍心破壞最後三分鐘的氣氛,傅宣燎扯開嘴角,語氣玩味地說:“那天你果然也在。”
時濛垂低眼簾,低低“嗯”了一聲,似在不好意思。
“怎麽不來找我?”傅宣燎問。
時濛不說話,頂燈照射下的耳廓隐隐飄紅。
傅宣燎“恍然大悟”道:“哦,害羞了。”
時濛別過頭,還是不說話。
難得見他露出難以招架的樣子,傅宣燎忍不住湊近觀察:“是不是不敢來找我?”
時濛閉上眼,睫毛簌簌顫抖,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
傅宣燎追問:“記得這麽清楚?看來你從那時候起就已經……”
沒等說完,時濛用力推開壓在身上的人,從身側的空隙鑽了出去,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往裏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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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宣燎沒忍住笑了,慢悠悠轉過身,倚靠在門框邊雙手抱臂,問逃回卧室的人:“我還沒說完呢,你跑什麽?”
待時濛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傅宣燎嘴角的笑意收起,目光都冷了下來。
想起之前開玩笑問時濛是不是真的喜歡他,時濛的反應似乎也差不多。
只是單純的占有欲還好,如果是真的……眉心擰起,傅宣燎臉色陰霾,像碰到了一件不知該如何處理的麻煩事。
這晚,兩人擠在五間房的其中一間,由于睡前耗費了不少體力,所以睡得很沉。
次日醒來,時濛下意識往身旁摸,沒摸到熟悉的毛衣,睜開眼對着陌生的家具愣了許久,才想起這裏是傅家。
床空了一半,傅宣燎不在房間。穿好衣服走出去,客餐廳也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桌上放了張紙條,看字跡出自傅宣燎之手。
——上班去了,餓了叫外賣。要走的話自己打車,別忘了你的車停在鶴亭。
便簽紙透光,翻過來看還有一行字。
——有事打我電話。
來來回回逐字逐句讀了三遍,時濛把這張紙條整齊對折,塞進口袋。
經過昨天,時濛發現傅宣燎與自己的一個共同點——在食物方面極其不講究,基本上填飽肚子就行。
他把冰箱裏昨晚的剩菜拿出來,挑了幾樣方便的在微波爐裏加熱,一個人坐在偌大的餐桌上慢吞吞地吃。
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麽,拿起手機對着編號001的號碼看了幾秒,想到那句“上班去了”,改成發短信。
——你有沒有吃早飯?
001十分鐘之後才回。
——吃了。
時濛想問他吃了什麽,冰箱裏的食物明顯都沒動過,輸入了幾個字,手指敲擊屏幕的動作又慢慢停了下來。
就算從星期六調整到了星期天,現在已經星期一了,他沒有理由再打擾。
時濛覺得自己變貪婪了,從前遠遠看着都覺得很滿足,現在擁有着、獨占着,卻還想要更多。
去鶴亭取車的時候,在停車場遇到傅宣燎那位姓高的朋友。
他悠哉地晃過來,站定在車前似笑非笑。被擋了出去的路的時濛按了兩下喇叭,這家夥非但沒讓開,還繞到駕駛座俯身敲車窗。
稍作猶豫,時濛還是打開了車窗,問:“什麽事?”
“沒什麽事,就是想近距離欣賞人比畫美的畫家。”高樂成言語輕佻,倒是規規矩矩保持着社交距離,誇獎也算走心,“啧,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對于無關緊要的人說的話,時濛向來左耳進右耳出。沒離開按鈕的手剛要把車窗關上,高樂成忙道:“欸別急。”
他從褲兜裏掏出一張信封,沿着車窗縫塞進去:“既然這麽巧碰見了,麻煩把這個帶給您的經紀人江小姐。”
信封從窗口進來掉在腿上,時濛拿起來看了看,沒打開:“這是什麽?”
高樂成故弄玄虛地眨了下眼睛:“秘密。”
時濛正要去見江雪,順路捎帶的事,他也不好奇姓高的和雪姐的關系,便将信封插到茶座裏,默認可以幫這個忙。
高樂成立刻表示感謝,并附贈一個冷知識:“畫家,頭發短一點更好看哦。”
久未打理發型的時濛聞言一怔。
指着耳下位置,高樂成做了個咔嚓剪掉的動作:“據我了解,老傅對留着清爽短發的男生完全沒有抵抗力。”
和江雪的見面地點依舊是展館內的咖啡廳。
有筆賬沒算完,江雪拿出計算器拍桌上,對照合同噠噠噠地按,核算清楚後,擡頭就看見時濛扭頭向右方,盯着玻璃窗看得出神。
“我看你平時挺不修邊幅的麽。”江雪有些意外,“怎麽,終于被自己的美貌震撼到了?”
時濛收回視線,搖搖頭,繼續攪動杯子裏的咖啡。
江雪把最近的幾筆收入總結彙報給時濛,然後長嘆一口氣:“賺的趕不上花的。”
她還在惦記那一千萬,覺得那是筆冤枉錢,給時濛禮物的時候也別別扭扭:“喏,給你的紀念幣,今年剛好是你的本命年,挺有意義的。”
整版金幣包裝精美,正面印着今年的生肖,背面則是楓城秋日的落葉風光,用了精細的噴砂凝霜和微縮雕刻工藝,其中幾枚還做成了圓形打孔幣,極具藝術價值。
“你這表情……不會是嫌土吧?”江雪強行給自己挽尊,“主要是金子保值,以後實在走投無路了還能換點錢東山再起。”
說完又覺得自己烏鴉嘴,輕輕拍了拍嘴巴:“呸呸呸,我們濛濛富三代,餓死誰都餓不死姓時的。”
時濛彎了彎唇角,将沉甸甸的禮物收下:“謝謝雪姐為我考慮。”
由于很少見到他笑,江雪被這抹豔色晃了眼睛,端起杯子輕咳一聲:“有什麽好客氣的。”
江雪的淑女形态只維持了不到五分鐘,當時濛從口袋裏拿出信封遞過去,告訴她這是一位姓高的先生托他轉交的,她噌地跳了起來。
“什麽東西?讓他趕緊拿回去!”江雪嫌棄道,“居然找你幫忙,真是陰魂不散。”
時濛見她這麽大反應,知道這忙幫錯了,便把信封收了回來。
他沒有過問別人私事的習慣,不過江雪性子直,沒等被問就主動交代了:“就上回酒宴之後,這小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天天往我辦公室送花。”
時濛想了想,确認道:“他在追你。”
“呵,老娘豈是他這種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能追的?”
“他畢業于藤校商科,是高家獨子,高氏集團市值千億美元。”時濛分析道,“嚴格說來,不算纨绔子弟。”
江雪有些驚訝:“你也想我找個有錢的?”
時濛認真地說:“是你說的,門當戶對很重要,我覺得如果必須要結婚的話,可以把他列入考慮範圍。”
“小屁孩。”江雪聽笑了,“先把你自己整頓明白了,再來教育姐姐我吧。”
江雪認為時濛這是愛屋及烏,因為喜歡那個姓傅的,所以對他的朋友都自帶濾鏡。
時濛不這麽認為,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下午從展館出來,一同鑽進附近的酒館,點三盤菜一紮啤酒接着讨論。
說是讨論,實際上多數時候是江雪在單方面發洩,時濛做個聆聽者,間或點頭搖頭表達意見。
“雖然說愛情是這世界上最不靠譜的東西,但我們還是可以保留一絲期待。”
沒醉的江雪如是說,時濛表示贊同。
“不過這份期待,首先排除纨绔子弟。”江雪豎起手指搖了搖,“男人有錢就變壞是有足夠理論數據支撐的,看看你爸,我都擔心他哪天又帶個孩子回去,說是你的弟弟,跟你分家産。”
想到自己也是被這樣帶回時家的,時濛無法反駁,默默給江雪又開了罐啤酒。
借酒澆愁的結果便是勾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江雪支着腦袋左搖右晃,念念有詞道:“壞男人,壞男人……可是那個誰,還沒發達呢,怎麽就這麽壞?”
這個問題時濛答不上來。
江雪垮着嘴角,恨自己不争氣:“怎麽又想到他了……”
多的是無法言說的苦楚,只能仗着醉酒“神志不清”宣洩。
時濛的性格注定他無法成為開導者,卻足夠做一名優秀的傾聽者。
“你說他為什麽就是不喜歡我?”說起那個男人,江雪很難不鑽牛角尖,“是我不夠漂亮,家裏不夠有錢,還是賺得不夠多?”
沉默過後,時濛只能說:“不是你的問題。”
借着酒精的麻痹撕開傷口,好像就不那麽痛了。
時濛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江雪,她昂首挺胸地站在他面前,說有信心将他捧成國內首屈一指的畫家。
分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卻敢說大話,敢到處去闖。
“我老家在浔城,D牌巧克力吃過吧?我家生産的。”說起家庭背景,江雪驕傲自豪卻不洋洋得意,“我還有個未婚夫,A大博士在讀,是不是很厲害?我出來闖蕩呢,就是為了向他證明沒有父母我也可以獨當一面,也能配得上他、養得起他!”
曾經時濛有多佩服江雪的勇氣,四年前的那個雨夜,就有多心疼她的遭遇。
“我被騙了,濛濛,我們都被騙了。”彼時江雪毫無形象地坐在路邊,渾身濕透,狼狽至極,“他說跟我在一起只是為了順利念書,都是我父母逼他的,他說……他說他欠我們家的已經還清了,讓我不要再勉強他了,原來、原來我以為的那些恩愛甜蜜,于他來說只是勉強,只是迫不得已。”
“他根本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
眼淚和着雨淌下,似乎還摻了血的味道。
當年的感同身受有多麽徹底,後來時濛的重蹈覆轍就讓江雪有多生氣。
經過循循善誘、言語打擊甚至冷嘲熱諷均不起效後,無可奈何的江雪只在恰當的時機下借由自己的經歷替他敲響警鐘。
比如現在。
從回憶中抽離,江雪自問自答:“都不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好,是丘比特沒瞄準,射穿了我的心,卻沒射中他的。”
說着,她比劃了個拉弓的姿勢,把自己逗笑了。
時濛抽了張紙巾遞過去。
擦幹淨眼淚又開了瓶啤酒,與時濛放在桌上的易拉罐碰杯,江雪總結陳詞:“同理可得,古話說得很對,強扭的瓜不甜。”并發出靈魂拷問,“姐跟你講的話,你到底聽進去沒?”
時濛點點頭,又搖頭,聽懂了卻不全認同的意思。
他夾起一片挂着辣椒碎的藕片放進嘴裏,嚼兩下,便想起了昨晚和傅宣燎一起吃的麻辣燙,也有這股辛香,透着股食材原本的甘甜。
他對食物并不講究,只要能下嘴,便能咂摸出甜味。
“瞧你這模樣就是沒聽進去。”江雪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算了,不撞南牆心不死,你開心就好。”
為了證明傅宣燎不是“南牆”,時濛說:“昨天晚上,他帶我回家了。”
江雪恍然大悟:“我就說,好好的去什麽游樂園,原來是約會……你不早說,害我瞎操心。”
約會這個詞對時濛來說是新鮮的。他想,如果去游樂園等于約會,那麽不如制造更多這樣的場景,兩個人不用争鋒相對,不用一見面就做愛,簡簡單單在一起就可以很快樂。
聽了時濛的訴求,江雪打起精神:“等着,姐今晚就把楓城情侶必打卡地點給你整理個文檔。”
晚上回到家,時濛把江雪發來的資料謄抄在筆記本上,按照自己想去的程度排了順序。
時間剛過九點,傅宣燎應該下班了。
為了不在合約規定的時間以外打擾,時濛還是選擇發短信,措辭也盡量謹慎。
傅宣燎總是說他“瘋”,他也不是不可以學着“正常”一點。
——這周六,我想安排其他活動。
等待對于他來說也是一件不能分心的事,所以發完短信後,他沒有邊畫畫邊等,也沒有放下手機先去洗澡,而是握着手機坐在窗臺前等回複。
這回很快,傅宣燎直接打電話過來:“什麽事?”
“周六不要來這邊了。”時濛言簡意赅,“我們在外面見。”
電話那頭笑了一聲:“玩上瘾了啊?”
時濛不否認,只說:“确定之後我把地址發給你。”
傅宣燎也想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輕松答應道:“行啊。”
挂電話之前,時濛喊住他:“傅宣燎。”
“嗯?還有什麽事?”
“晚安。”
“……晚安。”
通話切斷,傅宣燎盯着手機發呆半晌,也沒參透那句沒頭沒腦的“晚安”的意思。
再尋常不過的言語放到時濛這個瘋子身上,反而變得稀奇古怪了。
他不知道的是,幾十公裏以外的時濛,因為這兩個字得到了莫大的安撫。
這夜,時濛擺脫了糾纏不休的噩夢,閉上眼睛,看到無邊無際的藍天,還摸到觸手可及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