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長望離人
接下來的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
因前男友與人訂婚,受不住刺激,小茜移居加拿大;寶慶嫁人,老公是個很有潛質的大學講師;雅兒辭掉高薪工作,轉向自由職業者;宏觀一點的,K市大幅更新領導班子,新聞裏說新領導們都是剛正廉潔,勤政愛民的好公仆。這是好事,可好事向來與我緣淺。所以,我的花店每個月還是要交保護費;我心血來潮擺在門口的幾盆盆栽花卉還是被城管拿走了,我沒去要,也沒理論,連鮮花都影響市容,我無話可說。
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們的兒子降生,取名秦方諾,平時喚他小諾。
從此,我的生活裏,只有兩件事是必不可少的,疼愛兒子,想他。
我始終覺得他會回來,所以家裏不敢有一點變化,唯恐他回來時會不适應。一切如舊,甚至連煙灰缸的位置,他的牙刷擺放方式都不曾變過。
每隔幾天,我就會從店裏帶回一束馬蹄蓮,清晨醒來,看着那一朵朵綻放的花,就好像他昨夜回來過,才剛剛離開。
只是,從收到他的那封信開始,我會經常做惡夢。反反複複都是一個夢。夢裏只有秦哥一人,他痛苦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體不停地抖着,四周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他的臉慘白得像個死人,閉着眼,嘴唇緊抿,汗水打濕的頭發,一縷一縷的,貼在額上。衣服已經破爛不堪,因為汗水又緊緊地貼在身上。只覺得他很痛苦,我想去抱起他,伸出手時,發現我們離得很遠很遠。我想喊,又喊不出聲音。在焦急萬分的時候,我會突然驚醒。
每次醒來時,汗水都濕透了床單。我不敢再閉眼,一閉眼就能看見秦哥痛苦的樣子。不得不起床,整晚,在各個房間裏尋找和秦哥有關的一絲一毫,只有這樣,那錐心的痛才會減輕些。我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從衣櫃裏拿出來,抱在懷裏,痛哭。哭過之後,再一件一件地整理好,挂回去。我走進書房,一寸一寸地摩挲着裏面的所有陳設,想着他在這裏坐着的樣子。我拿出他的煙,一根一根點燃,讓它們在我無休止的咳喘聲中寂靜燃燒。夢魇之後的我,像個孤獨的幽靈,孤獨地游遍每個房間,甚至院子。或者拿起鑰匙,直接開車出去,坐在車裏茫然地打着方向盤,漫無目的的在深夜的大街上游蕩,能讓我感到溫暖的除了胎動,便是兩行流也不盡的淚水。那種夜晚,是難熬的,心是痛的,痛得人無處躲無處藏。
直到孕晚期,一次,夜路上突然竄出一只流浪貓,一腳剎車,貓躲過一劫,可我的肚子卻實着地頂在了方向盤上。于是,我放棄了這個效果頗佳的減痛方法。然後,一頭紮進數碼商城,揀顯卡配置最高的一款電腦,果斷地買回來。夢醒之後,我重操舊業。在小諾出生20天左右,同樣的夢又出現了。我一臉汗水地起來,打游戲。結果被月嫂宋阿姨撞個正着,她劈頭蓋臉地把我訓斥了一頓,毫不客氣,她說我還在坐月子,怎麽不知道愛惜自己。訓斥很嚴厲,但是我心裏卻很舒服。那晚,躺在床上,跟她講了我和秦哥之間的事。她想好好地安慰我,可她也明白再好的安慰也是無力的。最後,她的安慰話說出來竟和那個出租車司機如出一轍。
漸漸地這個夢出現的越來越少,可我的游戲瘾卻越來越大。夜裏,我會莫名地醒來,坐在電腦前玩通宵,待對手一個個離線,我會一個人對着電腦哭。
而後,我會發瘋,發瘋時我會沒有節制地買東西,都是買給秦哥的。有時是衣服,鞋,領帶,皮帶之類的。有時是剃須刀,剃須水,男士洗漱、護膚品等。新的日用品買回來之後,我會把前一次買的全部扔掉。而有時則是煙酒,依照他喜歡的牌子買。每次都是大包小包地回來,好多次選重複了,自己都不知道。只是看着那一堆堆戰利品時,我的心裏會舒服許多,那一刻,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秦哥離我很近很近。
在我的軟磨硬泡,死纏爛打下,宋阿姨終于留下來。從高級月嫂降為保姆,但薪水很高。她照顧小諾,我很放心。
我還要經營我的花店,我們的花店——錦時之約。我和他的名字都在這裏了,是天意嗎?。
想來也是可笑的,口口聲聲說愛他,而且愛得死去活來,竟然不知道人家的名字怎麽寫。想起這事,我就忍不住自嘲,方錦,你真行!
花店生意很好,究其原因,多半應該是地利!當年,秦哥幫我決定的唯一一件事。我從來不接喪事的生意,因為我害怕離別。也正是因為如此,辦喜事的更願意到我這裏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花店沒有什麽大的變動,我盡量保持原樣,只是又多了幾個店員。店門口的臺階和裝飾栅欄都是木制的,經不住風雨,可我還是堅持用木制的,就是有點費錢。
每年清明節,我會抽出幾天時間驅車外出,給媽媽掃墓,給秦哥的媽媽掃墓,帶着小諾。這是我當下的生活裏最莊重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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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諾兩歲那年,給媽媽掃完墓,我去看了那座爛尾樓,幾年的功夫那樓顯得更加破舊不堪。聽說有人買下了那片地,爛尾樓不久就會被拆除。我才發現,一些和秦哥有關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消失,想留都留不住。就像在依藍小鎮34號一樣,不管我有多麽不舍,到頭來也只留得了那些有形的東西,而那原有的氣息,早在日久天長裏消散得無影無蹤。我很清楚,終會有一天,想他的時候,所有的安慰只能在記憶裏找尋了。想到這些,不免心酸。
大約是心情的緣故,離開爛尾樓,我沒有直接回K市,而是鬼使神差地把車開到了我原來的那個“家”。九年了,我還是沒有勇氣靠近,只是坐在車裏,遠遠地望着那棟房子,淚水不知不覺地落下來。當時那房子在鎮子裏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氣派,而今別墅洋樓此起彼伏,到顯得那房子晦暗不起眼。真怪,城裏人都想方設法地去接地氣,鎮子裏的人為什麽要住進小樓離地氣呢!
沒有了媽媽,再好看的房子也是死氣沉沉的。九年,那房子裏的人應該過得順風順水吧?至少不會有饑餓流離的痛苦,也不會有荒郊野嶺的孤苦清冷。
“欸?這不是方老師家的錦兒嗎?”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車窗邊響起。
聞聲,我把視線從遠處拉回來。車旁站着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很眼熟,臉上皺紋很深,皮膚曬得黝黑,兩眼依然有神,正盯着我看。
“是嗎?讓我看看!這都多少年了,還以為這孩子沒了呢!”一個花白發的奶奶從後面小跑着過來,“呦,可不是嗎!還真是方老師的孩子。”
我趕緊打開車門,下車。
“您是?”我望着眼前蒼老的男人,很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我是徐伯呀,錦兒,小時候你還在我家住過呢!不記得了?”
我怎麽會不記得呢!媽媽離開以後,我就是東家一口水,西家一口飯這樣子活過來的。怎麽能忘呢!
“徐伯……”我的眼淚頓時湧出,“您怎麽這麽老了?剛才,我一時沒認出來。這些年你們過的好嗎?”
“好,好!我們都好!這都十幾年了,也該老了!你呢,錦兒?這些年都去哪兒了?”
“是啊!我們這些老鄰居沒事就念叨你呢!還以為……”花白頭發的奶奶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有些激動。
“您是孫奶奶?”我擦着眼淚問。
“是,是!錦兒還記得我這個老太婆!”
“記得!記得!我都記得。要是沒有你們,我不被餓死,也被凍死了!孫奶奶……”我抱住她,哭出了聲音。
一時間,悲凄的往事都浮現出來。
“哎……”徐伯嘆了口氣。
“方老師,多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可苦了這個丫頭了!”孫奶奶一邊拍着我的背,一邊念叨。
我的眼淚遏制不住地往外流。過了多少年,傷就是傷,提起它只有痛,不會有別的。
這時,有三個小孩叽叽喳喳地跑過了,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年紀差不多,都是四五歲的樣子,後面跟着一個婦女。
“孫奶奶,家裏來親戚了?”那婦女沖着這邊喊道。
我放開孫奶奶,擦了眼淚。
“她劉嬸,快看看這是誰?”孫奶奶拉着我興奮地說。
婦女走過來,對着我仔細端詳半天,也沒看出來是誰。
“劉嬸,我是錦兒。”
“呀!是錦兒!都長這麽大了!難怪我認不出來。這幾年你去哪兒了?怎麽一點信兒都沒有!”
“我……開始在市裏上學,後來去K市了……”
鄰居們對我一直都很關心照顧,除去同情,更多是出于對媽媽的尊重。可有些事,我只能避重就輕地說,讓他們知道我過的很好,就行了。
“你家前些年出事了,你知道嗎?”聊了一陣子近況,劉嬸忽然轉變話題。
“出事?我不知道!”那個家已經跟我沒有什麽關系了,出不出事,我也不想知道。
“你還真不知道!跟你說那個歹毒的媳婦真是遭報應了!”劉嬸神神秘秘地像是在說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也不知道是什麽人給她灌了什麽迷魂湯,從外面回來非說她那兒子有鬼怪附體,把孩子綁起來暴打,末了還灌了一碗藥,差點要了男孩的命。送到醫院,人是是救過來了,一條腿跛了,更嚴重的是,聽人說那孩子以後不能生養了,成了廢人。”
雖然對她和她的兒子沒有任何好感,可是聽到這樣的事,我還是吃了一大驚。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問。
“哎呀,這事說起來也得有五六年了,是吧,徐大哥?”
“嗯,有五六年了。”徐伯點頭應着。
我一時還适應不過來,劉嬸又接着說:“打那以後,你爸的生意也不順了,聽說賠了不少錢。家裏天天雞飛狗跳的,那孩子也大了,想起來就鬧上一通,逼得他媽又哭又嚎,尋死覓活的,天天罵自己作孽太多。”
“老天有眼啊!這就是報應!”孫奶奶在一旁說得很解氣。
“這香火不還是斷了!”劉嬸不無諷刺地說。當年的事盡人皆知。
三個孩子圍着車子追逐打鬧,開心得讓人嫉妒。他們一個是徐伯的外孫女,一個是孫奶奶的曾孫,另一個是劉嬸的小孫子。吵鬧聲太大,把車裏睡覺的小諾吵醒了,小家夥不高興地喊着“媽媽”。發現車裏有孩子,人們都圍了過來。
“錦兒,這是你的孩子?”劉嬸問。
“是的。”
“都有孩子了!”孫奶奶感慨着。
“可不。看這孩子模樣,就知道他爸爸長的錯不了。”劉嬸接過話來。
“錦兒算是苦盡甘來了!”徐伯看着小諾情不自禁地說到。
幾個人圍着小諾逗了一會兒,非要拉着我去家裏吃飯。我編個理由推脫了,不是我不想去,是我不敢去,對于過去我一點都不想提起,可那種場合又怎麽可能不提呢?
臨走時,給三個孩子每人五百塊錢。比起當時那口熱呼呼的救命飯,這點錢實在寒酸得要命。可身上又沒有帶多少現金,一會兒還要給車子加油,只有這麽多了,當是心裏安慰了!
那個女人雖然惡毒,但不愚昧,她是那種從骨子裏透着精明的人,怎麽會做這種蠢事?難不成真的遭天遣了?!我邊開車邊想。老天既然這麽公平,為什麽不在我最苦的時候幫幫我呢!我一點也不惡呀!不對,老天也幫了,他不是把我送給秦哥了嗎!多好的歸宿!
秦哥……
秦哥?
等等……
“也不知道是什麽人給她灌了什麽迷魂湯……”
“哎呀,這事說起來也得有五六年了,是吧,徐大哥?”
“這香火不還是斷了!”
天哪!!不會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