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V章
隆和十七年,北胡三王子于大晁皇宮被帝斬殺,時年二十有九。此消息一出,震怒北胡統領,欲揭兵而起,然帝伏兵于京三裏內,北胡軍至,大晁官兵傾巢而出,大勝。史稱北隐之戰。
北胡退兵,帝命其親兵快馬加鞭,小道包抄,制敵于玉關城外,北胡大挫,損兵三萬有餘,史稱玉關大捷。
同年九月,大晁赫赫有名大将軍賀自衡逃逸北胡,公然舉旗讨伐,引其暗藏士兵四萬人馬一路厮殺。帝處變不驚,親自指揮大晁軍隊,接連布陣,制敵于掌握之間。百姓齊呼萬歲,踴躍參軍,一時士氣高漲。北胡不甘示弱,在賀自衡的帶領下勇猛反擊,一時之間,戰火四起,雙方愈來愈強,氣勢無可抵擋。
同年十一月,帝欲親征,百姓感其功德,十裏長街,錦繡花開,京都百姓為表愛國之心,齊跪地上整整兩日,為帝祈福。
而今,正是第三日,帝啓程之日。
也是宮中曾經專寵數月的木妃娘娘,失寵整整三月之時。
……
天未大亮,一團漆黑仿佛氤氲而開的濃墨,被白水一兌,越來越稀釋,漸漸透露出白光來。一輪太陽自東方緩慢升起,金色的光芒給那團稀釋的墨水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邊緣,這邊緣顏色愈發燦爛刺眼,直到沾染了溫度的光線鋪灑人間,風吹物動,黑夜終于過去,充滿生機的白天到來。
金碧輝煌的大殿裏,空無一人,只有一套戰袍随意地擺在榻上,一小縷金色光線照了進來,戰袍上面的鐵片熠熠生輝。
值早班的宮人端着熱水魚貫而入,東西全都擺好之後,一名溫婉宮女步履輕慢地走到榻前,剛欲開口喚人,愕然發現空蕩蕩一片,不由驚呼一聲,轉向身後的宮人:“皇上不見了,快去找!”
“是。”小宮人們都明白今天是什麽樣的大日子,雖然離啓程還有兩個時辰,可也是分分鐘都不可以耽擱的。頓時一哄而散,到處尋找。
那名溫婉宮女亦是焦心灼灼,順着宮殿跑出去,往尋找人少的方向去找,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地方,直到一陣金光不知從何處反射出來,打得她眼前一花,刺目得很。她心中一動,提裙小跑過去,果然看到一處偏殿門口,失蹤的帝王站在漢白玉欄杆前,手中握着一片沾滿了露珠的葉子——剛才的光線正是由此反射而來。帝王聽到動靜,沒有反應,眼神直勾勾望着一個方向。
宮女順着看過去,心想,那個方向,有從前承恩過的玉美人住的白露宮,有從前歡笑過的言才人的含笑宮,也有從前美豔一方的怡禦女的戎芳殿,還有……曾經專寵數月、風采再也無人可以匹敵的木妃娘娘住的……裏布宮。
那麽多的宮殿,眉頭載滿愁思的帝王,看的是哪一所呢?
宮女心知肚明,卻不敢點破,只盈盈一福,聲音不大不小道:“原來皇上在這裏,奴才好找。”
定興帝這才回頭,看了宮女一眼,眉頭皺得深了一些。他這幾個月來操勞不斷,明顯是瘦了一點。眼底裏有一抹淡淡游蕩的郁郁之色,也不知道是為了江山,還是為了……?宮女莫名有點緊張,身體縮了縮,好像秋色愈發深了,早晨可真是有點兒冷。定興帝倒沒有說些什麽,應了一聲:“朕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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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頓,又道,“怎麽了?”
宮女小聲道:“沒什麽,只是現在時辰已經……”她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定興帝穿的衣服,連外衣都沒有披上,就那麽單單薄薄的一件玄衣,一點兒佩飾都沒有,只有最下擺的地方用金線繡着的龍紋,不知沾了多少露珠,微微皺了起來。她心底一跳,這件衣服……不會還是昨天的那一件吧?目光掃到定興帝的眼睛,她渾身一抖,連忙将頭死死埋下,“奴才、奴才罪該萬死!”
定興帝沒有回話,擡步,站了一夜,小腿又開始疼了起來,他蹙了下眉,看也沒看那宮女一眼,徑直走了。
宮女怔了一會兒,這才明白是不追究的意思,可是已經沒有勇氣追上去,只好隔得遠遠兒地跟着,一面害怕自己不服侍皇上是不對的,另一面實在是害怕定興帝的眼神,覺得再離得近一點,就會被他活活弄死似的。定興帝在前面一直走,終于重新走到了宣室殿門口,宮女看到長齊大總管一邊迎上去,一邊數落着:“唉喲皇上您這是去哪兒了?可把奴才給急死了,都什麽時候兒了還在玩游戲呢?”她才松了一口氣,偷偷地躲回了自己的屋子。
定興帝看長齊一眼,似有不滿。
長齊自顧自道:“皇上,您要真是想去看那誰,就去呗,奴才記得您以前不是這樣的。”
是啊,以前他多自信,可是現在不一樣啊。
定興帝微哼一聲,擡步往前走。
“那您不去看那誰,總得去看看太後娘娘吧?這次親征雖然說沒什麽大的危險,但是戰場上面,誰也說不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您要是這一走,唉喲,出了什麽事兒,那……”
“閉嘴。”定興帝終于忍不住打斷長齊,“少說兩句。”
長齊閉了嘴,眼睛還看着定興帝。
定興帝一甩袖,進了宣室殿換了身衣服,出來後看了也沒看長齊,對另一個太監吩咐道:“擺駕長樂宮。”
長齊默了默鼻子,心想,不理我最好,你不去看你的妃子,我可得去看看我妹妹。
……
裏布宮這邊也正在上演一幕苦勸,冬瑜大半夜地就穿了件厚衣服窩在阿木吉拉的寝殿門口,天剛亮就進去推醒了阿木吉利,苦口婆心勸道:“娘娘啊……戰場上面,刀劍無眼,您可得去看看皇上啊。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皇上出了什麽事兒,那您可怎麽辦啊。娘娘啊,您就聽奴才一句勸吧,畢竟皇上這都三個月沒理您了,萬一這出去一趟,帶回來幾個北胡美人,那您可怎麽辦呀?如今也沒有皇後,別的那些還是貞潔的嫔妃也都被遣散了,沒遣散的也假裝貞潔被家裏人接走了,這後宮裏頭也就您算得上數一數二的了。您要是被後來居上……那可怎麽辦啊……”
阿木吉拉:“……你說夠了沒?”
“娘娘啊,您可別覺着奴才啰嗦。奴才現在可是掏心窩子的話啊。自打您三個月前救了奴才的命,但是皇上因為您擅自闖進火裏邊兒的事情生氣之後,奴才就立誓,一定要你們能夠和好。可是這個是最後的機會了,您別生氣,奴才就算是拼了這條命,也得努力!”
使勁拉了拉她的胳膊……紋絲不動……
再使勁拉了拉她的胳膊……
冬瑜欲哭無淚:“娘娘,皇上要走了,您就沒一點兒不舍麽?”
上次她被關在偏殿裏面,聽賀錦娘在外面的聲音,又望着可以逃出去的窗口,狠了狠心,終于沒有獨善其身,而是将蠟燭扔了一個到被子上面,又一路引了火種将整座偏殿燃燒起來。偏殿距離正殿距離不算太遠,如果燃起濃煙,應該會很快就被發現。她捂着口鼻嗆了嗆,最後鑽進了浴桶裏面。所幸浴桶裏面有水,她每在水裏待一小會兒就上來透透氣,不會有性命之憂。外面的北胡三王子聽到了動靜,也不知是怎麽想的,竟然飛快地穿好了衣服,将賀錦娘扔了進來,從外面鎖了門就跑了。
她自然是不能夠眼睜睜看着賀錦娘被火燒死的,雖然兩人有着仇恨,可是欠了的總是要還的,冬瑜不屑于欠她人情,于是咬咬牙從浴桶裏跳了出去,想要沖到門口去拉賀錦娘一把。正在這個時候,一截燒焦了的柱子從天而降,險些砸到了她。一個身影進來,推了自己一把,然後又一個身影進來,推了那個人一把。冬瑜頭栽到一堆火堆裏,暈闕過去,沒有親眼看到後來的事情。直到醒來之後,陸陸續續從旁人口中得知真相,推了自己一把的,是阿木吉拉,推了阿木吉拉一把的,是定興帝,而撲到定興帝身上擋住柱子的,是賀錦娘。
有時候,人的一生就是這麽奇妙,很多事情你都想不到,更是無法預測它們的發生。人和人的牽絆亦是如此,你以為你已經足夠愛一個人了,最後才發現,那個人或許根本就不愛你。你以為你已經足夠恨一個人了,最後才發現,那個人深愛着你。
在這場鬧劇中,賀錦娘終于死了,也免去了葬于狗腹的下場,仍然是以皇後之禮葬了她。定興帝沒有把她葬于皇陵,而是在西郊某個無名墳墓前,秘密葬了下去。或許賀錦娘這一生只有那個傻兒真心實意喜歡過她,以至于她臨了臨了,在定興帝耳邊,留下願意和傻兒合葬的最終遺言。冬瑜臉上留下了一塊極小的疤痕,雖然極小,但卻一眼就能看到,對于形象大打折扣。再也不會有人說“冬瑜姐姐,您相貌真好看”,更不可能有人調戲自己為“美貌小娘子”,她自己對于這個,倒是覺得滿意的。
可是讓她一直內疚不安的事情,便是定興帝從此冷落了阿木吉拉。
帝王心思難測,但是冬瑜還是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覺,定興帝對于木妃一定是有着深厚感情的,只要木妃肯,一定能夠很快地和解。而阿木吉拉……她雖然看不透,可也願意相信,她對于定興帝,并沒有表面上的那般冷淡。
比如說,她剛才那句話一說出口,阿木吉拉明顯有所觸動,當即認真思考了起來。
“不舍得?”
阿木吉拉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擡頭看她,“為什麽要不舍得啊?”
冬瑜:“……”
忍了忍,道,“娘娘,皇上可是您的夫君啊!他要去打仗了啊!戰場上面多危險啊!你們又會有多久不見面啊!您當然應該不舍得了!”
阿木吉拉:“這樣啊。”疑惑道,“皇上去親征,是一件好事,既為國為民做了貢獻,又讓自己的名聲變好了,而且還能磨砺鍛煉自己的能力。既然如此,難道我不應該為他高興嗎?”
冬瑜一怔,琢磨了一會兒這個話,雖然覺得似乎哪裏不太對……但是又好像哪裏都很對,一時陷入了糾結之中,過了一會兒,又開始拉扯阿木吉拉的胳膊:“總之娘娘您今天去見見皇上肯定是不會有錯的!”
“喵嗚!”小黑貓從睡夢中被打擾醒,憤怒地一躍而起拍掉了冬瑜的手,不輕不重咬了她一口,豎着尾巴呲牙咧嘴威脅一通,才鑽回被子重新呼呼大睡。
“嘿你這只小獅子!”冬瑜把它提出來往外一扔,“去!”
不要懷疑,小黑貓已經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叫做——獅子。這等名字當然是阿木吉拉取的,所謂望什麽思什麽,她思念故鄉,就順嘴給小黑貓取了這個名字。小黑貓……不,獅子刨了刨床腳,屈服在了冬瑜的淫、威之下,夾着尾巴傷心地離開了。剛出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刻又嗖地竄了回來,咬着冬瑜的裙角牽引她出去,一只爪子點了點正在從外面進來的某個人,得意地晃了晃尾巴。冬瑜眼前一亮,連忙迎了上去:“公公,可是皇上……?”
長齊臉色稍微變了變,很快就笑眯眯道:“啊,皇上啊,現在在長樂宮呢,約莫過會兒來吧。這不,通知我先來看看娘娘。”
冬瑜将信将疑看他一眼。
長齊笑道:“娘娘近來可好?”
這……怎麽說呢?
冬瑜也糾結了。
說好吧,那豈不是不能體現她對于皇上的思念之情?
可是說不好吧……那位吃得香睡得穩,又實在無法昧着良心撒這等謊言。只好呵呵呵幹笑幾聲,道:“公公自個兒去看吧。”說完,和獅子一道消失在了長齊跟前。
長齊還以為阿木吉拉思念成疾,心裏一沉,連忙三兩步走到阿木吉拉寝殿門口,略微平複心情後道:“娘娘?奴才是奉皇上的命令過來探望娘娘的,不知娘娘近來可好?皇上要出去一段時間,可能沒法子過來探望娘娘,娘娘莫要心裏記挂。缺什麽短什麽,盡管跟禦前的人說,都會幫襯着娘娘的。”
門“嘩啦”一下被打開了。
阿木吉拉看了看長齊:“不知皇上此行的路線是什麽樣子的?”
……
長樂宮中。
太後看着定興帝愈發消瘦的臉龐,心底微沉。又看了看他眼底沉澱下來的浮躁,整個人似乎在短短幾個月內煥然一新,變得成熟,變得更加有責任有擔當,舉手投足之間去掉了青澀的稚嫩,仿佛一顆參天大樹,終于綠葉蔚然。
心中添了幾分欣慰。
“賀自衡這個人,前段時間之所以能夠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制服,皆是因為過于大意,在雲端慣了,自負自己永遠不會摔下來,沒有對你用盡全力。二來、這個人本身就是武力長于智力,并不太擅長于陰謀算計。也許你年輕,胸內有乾坤,可以想出好點子來制衡他。可是他作戰經驗豐富,也是你遠遠及不上的。整個大晁裏,很少有人可以真正地在作戰方面和他對抗,這場戰争號角一響起,注定是……一場惡戰。你可準備好了?”
太後望着兒子,揪心問道。
定興帝點點頭:“母後放心,兒臣必定凱旋而歸。”
太後道:“是,哀家還沒有抱上孫子,你若不凱旋而歸,哀家該如何自處呢?”心中有淡淡的悵意漾開,“哀家知道,你把後宮衆人都遣散了,為的是誰。哀家不問你值不值得,只希望你記住這一點,有個姑娘,她的前途還沒有着落,只等着你回來。不論她待你到底有幾分情意,或者你待她有幾分情意,若是你不回來,她這輩子,就算是完了,你知道嗎?”
定興帝沉默了一會兒,道:“兒臣這次來,正是要将這件事情托付給母後。”他把阿木吉拉的身世說了,隐去真實身份,只道,“她出身本就不平凡,可以托付給好人家,這件事情,兒臣就交給母後了。”
太後冷笑:“你以為一個被你專寵過那麽多天的女人,就算家世再了得,還會有人要嗎?更何況只是一個被抄了家的先帝臣子,誰還會記得寇家榮耀?真是幼稚。這件事情,哀家不會幫你。”
定興帝慢慢屈了雙膝,伏在太後跟前:“母後,求您。”
太後愈發冷笑起來:“還記得哀家給你起的名字嗎?”
“澹(tan)臺卿兆。取自尚書·甫刑:一人有慶,兆民賴之。你的字:和立。取自中庸——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為的是讓你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君子,成為百姓所能依靠的九五至尊。怎麽,如今你連一個女人的未來都無法擔保了嗎?就這樣,你還想去親征?還想打勝仗?還想坐穩江山?誰能信你!”
定興帝沉默許久,站起來:“兒臣知道了。”
眼裏的堅定愈發積累起來,“兒臣……勢必凱旋而歸。”
太後點點頭,一臉堅毅:“去吧,一國之君,應當如此。”
外面的陽光已經溫暖起來,緩緩地撫摸過人的身體,只覺得一陣一陣的舒坦。秋花絢爛,張揚着怒放着。定興帝深吸一口氣,偏頭看了看東方,一輪圓日磅礴升起,還有一個屋角,那裏是裏布宮中的閣樓。定興帝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雙拳握緊,轉身走向宣室殿,換了戰袍,走到神武門口,那裏已經有上萬名将士等着自己了。
他心裏道:
等我,阿木吉拉,等我證明給你看。
以我之力,定能護你長安。
長齊一臉苦相地跟着他,回頭望了望最後面,心裏又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完了完了,可千萬別被發現了才好。
作者有話要說:已更新麽麽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