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燭滅
原胥下山後的第一次朔夜,白室山白晝如夜,大雪淹沒了山下半座城。
“不會是有人在渡劫吧?”十二操縱三十六把雁型飛劍淩空,呆怔怔地望着暴雪淋頭,忍不住嘟囔了句。“動靜搞這麽大,又是在咱白室山上電閃雷鳴?可咱山上沒人要渡劫啊!”
老六持巨劍壓住地脈熔漿,熱的大汗淋漓,渾身仿佛被火炭烤融了一樣。
冰火兩重天。
難得開口的二師兄沉吟着撣落肩頭厚厚一層白雪,慢吞吞地道:“這動靜,渡劫的是誰,難道還看不出來麽?”
老三撫琴,頭也不擡地笑了笑。“是啊,咱山上只有一位天生冰靈根的人。”
“可……可大師兄他下山了啊!”十一撓頭,他一邊忙着幫襯各位師兄鎮壓地脈遽變,一邊還要忙裏偷閑地八卦。“為啥他都下山了,渡劫動靜還能引到咱山上來?”
十二站在雲頭,耳朵動了動,積極參與八卦。“嗐就咱大師兄那樣,他人是下山了,可那顆心不還丢在咱白室山麽?”
十二說着朝銀雪峰明月小樓方向一努嘴,嘿嘿地笑了。
暴雪雲層中迸起一條紫金色的閃電,在現世那刻卻又幻化成冰條雪枝。雷鳴聲轟隆隆,似乎誓要劈開萬丈黑淵。飓風起,暮雪積寒,半個時辰後,從白室山直到山腳下胥裏村都被暴雪埋了。
“……艹!”十二精疲力盡地從雲頭雁字劍陣一頭栽下來,吃了滿口雪泥,忍不住怒罵了聲。“大師兄這是已經結嬰了?結嬰就這樣大動靜,那他将來要是進入化神期,這世上還能留的下咱白室山麽?我看山都要教他毀了哩。”
老三的琴弦撥到只剩下最後半根,臉白的跟死了一樣,靠坐在山崖嘶嘶地喘氣。
十一個內門弟子,誰也扛不住這樣大的風波劫難。
人人都扭頭望着銀雪峰,疑惑師尊庚桑畫為何竟能坐得住?難道這是師尊對他們的考驗不成?外頭這樣沸反盈天地熱鬧,為何師尊竟然能忍得住不走出明月小樓?
庚桑畫:?
這一切庚桑畫都不知道。
暴雪黑天中,千年前那頭被鐵鏈幽鎖于深淵地獄中的野獸正在蘇醒,只是當時當地,白室山衆內門弟子都正忙于平息雷電山火。而唯一可能的知情人庚桑畫,正疲于奔命。
暴雪降臨時天色依然将明不明,朔夜尚未完全離開,庚桑畫狼狽地匍匐于白室山秘洞內。沒有原胥的靈息相護,他渾身血肉都被迫灘成了一堆爛泥。
到得最後,只有那塊遍布符箓禁制的異骨灼灼其華,閃耀于山室秘洞。
**
第二日,一縷天光從狹窄的洞口斜斜掃入。
白室山秘洞內,庚桑畫筋骨重塑,再次成了那個泠泠然谪仙般的仙門宗首。幾秒後,秘洞內盤膝打坐的庚桑畫倏然睜開眼。洞內分明無風無浪,可他耳蝸卻洶湧盤旋着海浪滔天聲。有渾濁白浪拍打礁石,濺起大片碎裂。
不該啊!這秘洞內一切如常。
庚桑畫替自家備下的石棺依然安安靜靜地躺在秘洞中央,兩邊洞壁刻着千餘年前曾經鮮活過的白室山衆人。
一切,看起來都很平常。
庚桑畫強行壓抑住在心頭猛烈蹿動的不安,屏息,神識外放。從白室山銀雪峰到山腳界碑石,無所不能容,唯獨只有原胥曾經住過的銀雪閣……他刻意略過了。
不能看。
看不得。
看了也只會徒增煩惱。
但是從銀雪峰頂到山腳界碑石,白室山一切如常。剩下的十一個內門弟子依然沒精打采地在練兵場混日子,外門弟子們哼哼哈喲地幹着粗活,人人的日子,都過得。
……那股不安卻刺入心口,從上中下三處丹田升起,并且越來越焦灼。
庚桑畫蹭地站起身,甚至沒能留意到為何今日衆弟子看起來格外疲累。他在洞內踱了幾步,被心頭那股強烈的恐懼攝住心神,一時間竟似呼吸不能。
倘若白室山并不曾出事,難道是……?
庚桑畫猛地停住腳步,臉色煞白。
半盞茶後,庚桑畫從秘洞崖刻走入更深的一個內嵌小洞。內嵌洞口極狹窄,他須貓起身子才能勉強通過,入洞後,洞內卻別有洞天。
涓涓溪流聲起初細小地起于岩壁,漸漸地,再走幾步,他便可直起身子,腳下溪流也彙聚成了河,足可以泛舟乘槎。不時有水珠從頭頂鐘乳石幽幽地滴落,入洞越深,便越能感受到此處靈息美妙。
這一千多年,每逢朔夜,哪怕疼痛到渾身散架形同一條狗,庚桑畫也從不曾主動走入這個洞內避難。哪怕他知曉此處水系靈氣最盛!
這天下間也就只剩下此處了。
庚桑畫赤腳蹚過靈氣砭骨的溪流,一步步,走入更深的深深處。洞內漸漸地,波湧連天,仿佛有迷離的七彩幻光充盈于內洞四壁。
這七彩幻光也打上庚桑畫如畫的眉目。長眉似蹙不蹙,桃花眼兒微垂,看起來,他也像尊玉雕。
庚桑畫終于走到了秘洞深深處的路盡頭。
這座秘洞裏,藏着所有歷屆白室山子弟們的本命燭燈。一盞盞,從炎道人開始,都是滅盡了的暗沉。只有他接任掌門後所撿來的弟子們以及他本人,燭燈還亮着。
這也是他為什麽從不願主動走入深處的真正原因。
說是白室山藏燈處,倒不如說是一座只留給他這樣的活鬼憑吊陽世的空墳。總有一日,他也會進入這座墳,他的燭火也會緩慢滅盡,空餘滿目闌珊。
桃花眼低垂,庚桑畫目光從他自己的那盞燈錯開,唇角忍不住勾起抹嘲諷的笑。
……笑容突然一頓。
庚桑畫手指顫抖地輕輕擡起,薄唇痙攣般輕顫不休。不!他不能信。可觸目卻是那個他不能、也不願意去信的景象,入目……是那個千餘年來唯一攪亂了他道心的人的名姓。
是那個人的燈。
是那盞屬于原胥的本命燈……燈滅了。
**
一千多年前,白室山開宗鼻祖炎道人總教導庚桑畫,教他道,寧攪三江水、不亂道人心。這世上所有能攪亂他道心的人與物事,都可懼,都會侵襲他的道體,也都會耽擱了他修無情道。
炎道人教他避開這世上一切的人與事,尤其是那個能亂他心的人,更要遠遠地敬着離着。
從前庚桑畫都拿這些當字字玑珠。在趕原胥下山那天,他也是用這套說辭來說服自己的。
可如今原胥那盞本命燭燈滅了……那人死了。
那個他活了一千多年遇見的唯一一個能攪亂他道心的人、他的大弟子原胥,死了。
庚桑畫眼底赤紅,指甲掐入掌心,桃花眼一錯不錯地死死盯着秘洞內那盞原本一直都夭夭灼灼的燭燈,過了半晌,從喉嚨內迸出一聲低低的嘶笑聲。笑聲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凄厲。
到得最後,他長笑着出了秘洞,披頭散發,回身望着這座浩蕩的白雲深處的白室山長笑不已。
……死了,那人居然死了。
他唯一瞧上的人死了。那,他庚桑畫如此拼命地茍且獨活還剩下什麽?為了白室山麽?他已經為這座白室山忍耐太久、也付出太多!
白室山頂永遠盤旋着靈氣護罩,那是他忍耐了千年的護持。可是今日,他不想忍了呵!
庚桑畫閉了閉眼,這世上一切白雲皆會蒼狗,人人不過是具皮囊。師尊總教他,畏壘,你須無情。
他無情了一千多年。
他今日,有情了。
“師尊……”庚桑畫仰面望向白雲盡頭那些口耳相傳中虛無缥缈的神宮,低低地、喃喃地笑了一聲。“你總說我們是無情道,又說,這天道便是無情,只須修煉至人欲無存,我們便可白日飛升。可是師尊你死了呵,還有師兄們……你們都死了呵,弟子……”
一滴淚從庚桑畫眼角滴落,無聲無息。
庚桑畫閉眼攥拳。
他再騙不得自家的心。他明确知曉他要的是什麽,只是他要的,與師尊炎道人教導他的道不能容。
千年前,炎道人牽着他的手,一步步踏過白玉石階走入白室山。那日炎道人曾對他說,人心可畏,你心中自當有塊壘拒之。從今而後,你道號便喚作畏壘。
謝師尊賜我名號!七歲的庚桑畫曾奶聲奶氣地仰起頭答謝。
可千年後,他不想謝了。
“師尊,”庚桑畫倏然睜開眼,桃花眼底一片清靈。“弟子已決意叛道。”
白室山頂浮起如絲縷的流雲不能答他,烈日明光中筋脈分明的飛葉不能答他。這世上,就連能喚他一聲畏壘的人,都早已沒有了。
庚桑畫沖這無人應答的蒼穹抱拳,雙手拇指內扣,暗合陰陽。然後他撩起長袍,跪地,深深地伏了三拜。
一如千年前。
在伏拜起身後,他再不遲疑,以大乘期修為裂變出元神化身,扶搖直上九萬裏,倏忽間便已乘風千裏。元神化身終于離了這座困鎖了他千年之久的白室山,直面本心,奔赴原胥出事的那座東勝神洲與南瞻部洲交界處的汪洋深海。
……呵!不過是,叛道而已。
他修了無情道千年,他如今已是這琳琅下界修煉無情道的唯一一人。他為什麽不可以叛?
誰說,叛道者便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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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後,深海岸邊,庚桑畫裂出的元神化身終于尋到了原胥留下的痕跡。
然後,他目眦盡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