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叫沈清瀾,绫川人士,來到椿州以前,在延州任刺史。這回來到椿州上任,雖說都是權知州府,但延州怎麽說也是個上州,是椿州所不能比。
盡管張司馬在席間鼓吹這位沈知府是如何的博文廣識,離京以前是如何得到當今聖上的賞識,可東籬卻想得明白——沈清瀾就是被貶到椿州來了。
究竟是犯了什麽事呢?十年前殿試獨占鳌頭,現如今一貶再貶,遠離京城腹地。東籬弄不明白,在自己沒有注意的時候,已經忍不住偷偷看了沈清瀾幾眼。
“沈公,二娘這裏的紫山雲霧可是一絕。張某在椿州已經有十年,可以跟您打包票,走遍整個椿州城,還有大小十二個縣鎮,絕找不到任何一個能比二娘更能泡出這麽好喝的雲霧茶來。”張司馬毫不吝啬地誇獎着正在泡茶的邱二娘,又恐沈清瀾對女色不上心,機敏地繼續誇,“她家幾個小孩兒,都是她一把手帶出來的,一個個都不會差。您別看阿籬還小,茶藝可一點也不比兩個阿姐差。”
東籬正在邱二娘身邊燒早春臘梅梢上的雪水,聞言手中的蒲扇險些伸進了爐子裏,惹得邱二娘白了他一眼。他低着頭,絲毫沒有跟着張司馬奉承的意思,一門心思盯着爐子裏的炭火,視線漸漸模糊了。
馬六郎靠在隐幾上,笑眯眯地望着在廊下借着灰暗的天光插花的戴岚,聽到張司馬誇獎邱二娘家裏負責做些雜貨粗活的小僮,意外地回過頭,“咦?阿籬也會煮茶?二娘,可從來沒有聽你說起過。诶,阿籬,怎麽樣?我買二兩雲霧讓你玩一玩。”
“咳,六郎,這麽貴重的東西,別讓小孩兒糟蹋了。”邱二娘滗出一盞新茶,放到了東籬面前,沖他使了個眼色,讓他給沈清瀾送去。
往常除非是客人多,否則東籬是不會來到內堂的。一來這裏不少他一雙手,外頭多得是他沒做完的事,二來,邱二娘也總是嫌他這嫌他那,客人都是來看姑娘的,他在哪裏都是礙事。眼下為了這樣一個客人湊這種熱鬧,東籬不免覺得莫名其妙。
椿州城不是沒有小倌館,好南風跑來這裏做什麽。想起之前梁依依她們還巴望這位新刺史能為椿州做點什麽實在事,眼下還沒正式上任,就先跑來賞花吃茶,東籬自己是不對這個人抱有什麽希望了。
東籬掂量着自己能用什麽借口離開,茶盞剛剛在沈清瀾面前放下,卻聽到他問,“你會煎茶?”
他一愣,直起身無措地看向邱二娘。
邱二娘連忙賠笑道,“沈公莫要聽張司馬胡說,阿籬就是家裏砍柴燒水的小僮。若說煎茶,能做的頂多就是燒水這一件,可不能碰這些金貴的茶葉的。”
東籬如釋重負,發現沈清瀾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窘促地笑了笑。
沈清瀾靠在隐幾上,模樣看起來十分閑适,問,“平日裏,除了砍柴燒水,還做些什麽?喜歡做什麽?”
“嗯……”他看看邱二娘,見她只顧眼神招呼自己別說錯話,只好說,“看書和寫字。”
“書?”沈清瀾顯得倒不是意外,進一步問,“最近在看些什麽書?”
他說這話以前,眉梢輕輕慢慢地挑了一下,東籬看了愣住,等他問完才回過神,讷讷回答,“近來在讀《管子》。”
馬六郎一聽,忘了看插花,忙不疊出聲,“呃,這……”
一旁張司馬卻助興似的說,“《管子》好呀!現下書院裏的娃娃們,像阿籬這個年紀的,整日最多也是讀個四書五經。阿籬,你怎麽不去讀那些?”
東籬抿了抿嘴唇,小聲說,“去年已經讀完了。”
“喲!二娘,你家阿籬還是個水靈靈的讀書人呢!怎麽讓他砍柴燒水啊?”張司馬沖東籬擡了擡下巴,說,“阿籬,現在下雨,也沒什麽事做。你給我們讀書如何?聽說,這也是京城近來所流行的雅事,延州似乎也有人以一同讀書為樂了。沈公,是吧?”
“你可願為我們讀?”沈清瀾微笑問道。
“原先妾不甚喜愛這孩子的聲音,只覺得太弱氣。好在前年變了聲音,如今聽着舒服了許多。”不等東籬回答,邱二娘已經欣然做主,轉而敦促他,“阿籬,去把你的書拿來,給幾位郎君讀一讀吧。”
東籬平日裏也就只有這麽點愛好,沒想到如今卻被他們當做風雅事來消遣,心中有些不情願。他猶豫道,“我還要去十晴樓訂今晚的飯。”
“這點小事,随意打點個人去就是了。”邱二娘趁旁人不注意,剜了他一眼。
他只好乖乖站起來,“幾位郎君稍等。”
沈清瀾竟不是一時興起,當真認認真真聽東籬讀書。
東籬把書卷攤開在書案上,起先只是敷衍,可後來讀得興起,也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在給幾位來客念誦。
沈清瀾把自己的雲霧茶給他喝,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可不知道為什麽,東籬隐約覺得他看的并不是自己。他的眉間總是緊鎖着,仿佛在思索着什麽,看起來特別專注。
他應該已經把全書熟稔于心,并不讓東籬照着順序來讀。東籬并沒有把書看完,偶爾他抽取一章自己尚未看過的,讀起來不免不順,幾次大了舌頭,沈清瀾也不在意,只是寬容地點頭,鼓勵他慢些讀。
不知不覺,雨停了,天色也暗了下來。
差去訂飯的家仆帶着酒樓的飯菜回來,在廊下打斷了東籬的念誦。邱二娘看看頓時松了一口氣的馬六郎,嬌俏地嗤笑一聲,對沈清瀾說,“沈公是否餓了?不如先一同用了晚飯,再繼續聽阿籬讀書吧。”
“是是是,這也讀了一個多時辰,小孩兒嘴唇都幹裂了,茶不知道喝了幾盅。”馬六郎急忙接話,讪笑道,“沈知府,十晴樓的清蒸獅子頭和松鼠挂魚您可一定要好好嘗嘗。阿籬讀書也辛苦了,一起吃吧!”
東籬哪裏有跟他們一起吃飯的道理?聞言一愣,下意識地連連搖頭。
張司馬也在一旁建議吃過晚飯以後再論論書,但幾個人最後還是得看沈清瀾的意思。
他低垂着眼簾,過了一會兒,起身說道,“初來乍到,家中仍有些事情要料理。就不多做久留了。”
聽到這話,就連剛才巴不得他們快點走的東籬也怔住。他仰頭望着沈清瀾,一時之間竟然覺得有些話在喉嚨裏,又不便說出口。
邱二娘等人對他起意要離開,都感到不知所措。
“兩位若是和二娘有約,大可留下來。若非家中确是有事,沈某也十分希望能夠留下來與諸位共度良宵。”沈清瀾低頭看向東籬,問,“讀得累嗎?”
東籬讷讷搖了搖頭。
這廂張司馬還和馬六郎面面相觑,邱二娘已經搶先說,“阿籬,雨剛停,天色也暗。你打盞燈籠送送沈知府。”
“哦,是……”東籬站起來,把已經坐皺的衣裾拉拉直。
并沒有讓新任刺史自己回府的道理,張司馬立即起身說,“那某與馬公也不多做打攪了。二娘,改天再來拜訪。”
“诶,妾還有幾句話未對郎君說。”邱二娘使着眼色,又笑眯眯地盯着戴岚說,“阿岚不是也有話與六郎說嗎?——還請知府在門旁多等片刻。”
任誰都看得出來她這一連串的安排到底是為了什麽。東籬悄然鼓了鼓臉頰,挑眼看向沈清瀾。
他沉吟片刻,點頭道,“也好。”
見狀東籬連忙跑到外頭去找燈籠,在廊下等沈清瀾穿鞋。
他站起身。
東籬只看到他一點點被光照亮的臉,原本青白的臉面多了些許暖色,看得他的心沒來由地咯噔響了一聲。
從內堂往門口的這段庭廊十分安靜,依稀還能聽到雨水順着屋檐流下來的聲響。沈清瀾一路都沒有說話,反倒是弄得東籬忐忑。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沈清瀾身後,不敢走得太近,又不敢離得太遠,怕他看不清因為下雨而變得潮濕的路。
就在東籬一直低着頭看路的時候,忽然聽到沈清瀾問,“《管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讀的?”
“啊?”東籬茫茫然擡起頭,想了想,回答道,“上個月。”
沈清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書是從哪裏得來的?”
東籬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想到書的來歷,回答得腼腆,“是書齋裏賣不出去的殘品。岚姐和依依買胭脂水粉剩下一些錢,給我買的。”
“難怪。”看到東籬疑惑,沈清瀾微笑解釋道,“錯了些字眼,有些句子也缺了字。”
東籬頓時兩頰通紅,咬住嘴唇,低下了頭。
“張公和馬公怕是少讀這類書,所以也沒有聽出來吧。”沈清瀾說這話時,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東籬猜不透他轉瞬即逝的憂郁,隐隐有些着急。
他對他笑了笑,說,“我家裏有一些書。既然你喜歡讀,下次就給你帶來吧。”
“真的嗎?”東籬驚喜極了,一時間竟然忘記了禮數,回過神立即露出了羞赧的神色,扭擰道,“這怎麽行?不能無緣無故受人恩惠的。何況……”
沈清瀾搖搖頭,“你也不算是無緣無故受我恩惠。”
東籬抓緊了挂着燈籠的提繩。
“就送到這裏吧,改日我會再來。”沈清瀾走到了廊下,扭頭看了看旁邊的兩株芭蕉,回身說,“不需送了,夜裏涼,早些回去吃晚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