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任財財(化名),女,二十八歲,如你們所見,她是一位被工作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女白領。
日常工作內容,就是和狗同事解釋怎麽貼發票單,被狗領導質問為什麽他兒子的游泳課不能走公款報銷,以及去稅務局被櫃臺後的工作人員罵成狗。
看看,這就達成了狗與人的和諧共處。
自從她踏入社會以來,她下班後的時間仿佛被某種黏膩的、晦澀的、讓她無法掙脫的東西填滿了。綜藝懶得追,電視劇懶得補,游戲懶得打,戀愛懶得談……她一天到晚抱着手機,在不同的社交軟件裏切換來切換去,馬克的減肥操一次都不會做,收藏夾裏的網紅餐廳也不想去探店。
她現在翻看自己讀大學時候的照片,真不明白自己年輕時怎麽能有這麽多精力,天上地下哪裏都敢去。
這個小長假,她本打算醉生夢死癱在沙發裏,睡它個天昏地暗。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她在早上五點被閨蜜從床上挖起來,催促她化妝、換衣服、戴上二十塊錢一付的日抛美瞳,出門去蹦迪。
任財財困的颠三倒四:“蹦迪?早上五點去蹦迪?”
“對啊!”閨蜜說,“你看看你最近喪成什麽樣了,走啊,我要為你注入靈魂——!!”
後來任財財才發現,閨蜜說的蹦迪,是去距離京城市區整整兩個小時路程的三山音樂節,給他的愛豆盛之尋舉應援牌去。
音樂節早上十點開門,八點不到,門外已經人山人海。
盛之尋的應援色叫做晴空藍,粉絲們舉着應援牌,連成一片青藍色的海洋,齊聲喊着應援口號。整齊無比,震耳欲聾。
任財財:“我覺得你們不是來應援,你們這是軍訓拉練來了。”
周圍的粉絲們對她怒目而視。
任財財不說話了。
任財財從不追星,甚至——這話不能當着閨蜜的面說——她覺得明星粉絲們都有點什麽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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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頭愛豆遍地走,秀人多如狗;不管多小的“星”,只要叫得上名字,立刻開始宣商務開單鏈直播賣貨。
任財財家裏堆着數不清的面膜眼霜和防曬,全是閨蜜為了沖銷量買的,買完之後自己用不過來,轉手送給了周圍的朋友。
第一次拿到明星代言的任財財:“謝謝寶貝~”
第二次拿到明星代言的任財財:“哎呀不用送啦,上次送我的還沒用完呢。”
第三次拿到明星代言的任財財:“……你到底為什麽要追星啊,就這麽想當韭菜嗎?”
閨蜜鄭重地說:“財財,每個人追星的原因都不同,有些人會幻想愛豆是自己的男朋友,這叫‘女友粉’;有些人會希望偶像一路乘風破浪,作品出圈,這叫‘事業粉’;還有人就是喜歡看兩個人的互動,這叫‘cp粉’。對我而言,追星可以讓我的心态永葆青春,這是多少錢都買不回來的!你看,咱倆同歲,我卻看起來比你年輕,這就是原因!”
任財財心想是啊,你都二十八歲了,還經常去盛之尋的超話和十四歲的初中生小妹妹掐架,确實可以永葆青春啊。
任財財不理解,但成年人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不需要外人理解,只需要尊重。再說,她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看在那些面膜眼霜和防曬的份上,她也經常會幫閨蜜投投票、當當數據女工。
比如今天,閨蜜之所以帶任財財來音樂節現場,是因為任財財有個特殊技能——拍照。
讀大學時,任財財就喜歡上了人物攝影,那時候她的夢想是大學畢業後開一家屬于自己的攝影工作室,她喜歡快門聲響起時,定格住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她喜歡捕捉那些眼底的閃光,與臉上的思索。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夢想被現實裏永遠處理不完的報銷單據淹沒了。
若不是閨蜜的拜托,任財財也不會扛上她的相機,千裏迢迢跑來音樂節當老黃牛。
盛之尋的舞臺在晚上七點半,任財財被太陽曬得快蔫了,和閨蜜說自己要去別的地方轉轉,透透氣。
閨蜜:“那你不如直接去主舞臺吧,還能聽歌。”
任財財:“好吧。”
任財財扛着相機走了。
這次三山音樂節辦的還挺熱鬧,到場的演唱嘉賓衆多,就連任財財也聽過其中一些出場歌手和樂隊的名字。任財財閑着也是閑着,拍了幾組藝人照片,用手機随便磨了下皮加上水印,直接發在了三山音樂節的超話裏,很快就有沒買到門票的藝人粉絲開開心心來認領,說着謝謝攝影大大。
有個小粉絲,甚至在一分鐘之後就把任財財拍的照片換成了自己的微博頭像。
任財財覺得這些粉絲真的很有趣。
轉眼時間到了下午四點,場上是一位民謠女歌手,穿紮染長裙,頭發編成兩個粗長的大辮子,戴着羽毛和花朵,任財財讀大學時就聽過她的歌,那時候她就是這樣的穿着打扮,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這位女歌手唱的是滬市的人民廣場,十年後唱的是京城的一號線。
任財財坐在那兒安安靜靜聽完她的歌,等到女歌手下場後,任財財本來打算去找閨蜜,忽然注意到舞臺側面的候場區,出現了一排年輕的身影。
那應該是某個男團吧,打扮得很年輕,染着五顏六色的頭發。他們像是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後面的人雙手搭在前面的人的肩膀上,在幼兒園阿姨……啊不對,應該是經紀人和助理的護送下,來到了舞臺旁邊。
離得遠了,任財財看不清他們的長相,她舉起手裏的高倍相機,把鏡頭當成望遠鏡,拉近了畫面。
她透過小小的取景框,從最後一個往前,逐一審視起這些小愛豆的外貌。
這個不行,居然是個方臉……那個也不行,下半張臉怎麽有點歪……這個個子也太矮了,鞋底這麽高不怕崴腳?……那個眼線太重,不喜歡……現在真是什麽人都能當男團了,這顏值下滑的太厲害啊!
任財財經常被閨蜜用盛之尋的“美圖”轟炸,對男人的外貌很挑剔。東亞男人都給她卷起來啊,身材長相和實力總要有一個吧?
任財財一邊在心裏默默吐槽,一邊繼續審視。
看到倒數第二個時,她眼前一亮——這個團裏終于有個順眼的了!小弟弟長得很好看,是那種雌雄莫辨的美,眼角下一點淚痣,鉛灰色的發尾微長,無袖t恤下露出健壯的雙臂,一個能打三個,标準的金剛芭比。
任財財:“婉拒了哈。”
她長嘆一口氣,鏡頭又一次移動,不抱希望地把鏡頭移向了隊伍最前端的年輕人。
那個人把頭發染成了落日餘晖般的橙色,寬松的白t恤被剪成不對稱的款式,行動間肌膚若隐若現。他背對着她,正偏着頭和一名穿着西裝的男人說話。
不知他們聊到了什麽,那個年輕人突然肩膀一垮,誇張地嘆了口氣,然後轉過了身,剛好面向了鏡頭——
——那是一張格外鮮活的臉。
是的,“鮮活”。
不是帥氣英俊、不是潇灑俊朗,那些普通的詞彙根本無法形容鏡頭之下的少年。
他是那樣的靈動,那樣的伶俐,像是一輪可以被捧在手心裏的太陽,又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星星。他臉上厚重的舞臺妝蓋不住他眼角眉梢的雀躍,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好奇心與快樂的代名詞。
任財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生活中感受到這樣的“鮮活”了。
日複一日不停歇的加班,每個月如期而至的房貸,地鐵上的早晚高峰,還有周末的相親局……任財財差一點就要忘了,她曾經也是一個想要仗劍走天涯的女孩了。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她的手早就有了自我意識,一下又一下不停歇的按下了快門。
她從未如此感謝自己的攝影天賦——讓她可以記錄下這一刻,心髒重新跳動的聲音。
……
“老朋友、新朋友、以及不老不新的朋友們,你們好,我是hotboys one-zero的隊長姜樂忱,接下來的二十五分鐘,将由我們和你們一起共度。希望在場的每個人,都能在今天收獲快樂!”
高高的舞臺上,炫目的燈光十分晃眼,姜樂忱和他的隊友們雙手交叉比出1和0的手勢,齊聲喊出了團名。
身後的大屏幕上,新設計的團隊logo浮現而出,十個人的名字在下方滾動出現。
主舞臺正對着一大片草坪,下午四點半溫度不冷不熱,數千名觀衆圍站在這裏,表情裏寫滿了對糊團的陌生與無所謂。甚至有人在他報出團隊名字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相似的表情姜樂忱和聞桂已經看過很多次,兩人并不在意;倒是團裏有初次登臺的新隊友,在這種場合下怯場了。他們這次使用的不是樂隊現場伴奏,而是提前錄制好的伴奏樂,顧禹哲要求他們全開麥,一點墊音都沒有。也就是說,只要有一點點走調,都會成為車禍現場。
舞臺下的人頭密密麻麻,姜樂忱深吸一口氣,他的視線從人群移開,先看向身旁裏的聞桂,現在他們身上的麥已經開了,聞桂不方便說話,但是他伸出尾指,輕輕撓了撓姜樂忱的手背。
姜樂忱也反過來撓了撓他。
然後,姜樂忱又把頭轉向另一個方向,看向了舞臺側面的總控臺——顧老板正抱臂站在那裏,面色肅穆,鏡片後的雙眸滿是沉穩。
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
顧禹哲輕輕挑眉。
姜樂忱點了點頭。
顧禹哲接收到他的信號,低頭和總控臺的工作人員說了一句什麽,十秒鐘之後,熟悉的音樂前奏在耳麥裏響起。
咚,咚,咚……
伴随着三聲鼓點,姜樂忱開口唱出了第一句歌詞——
“陷入一場夢境的大冒險
掉落愛麗絲的池塘邊
有氣球有白兔有追不上的旋轉木馬
還有吃不完的巧克力噴泉”
這首歌叫做《夢境大冒險》,是他們團剛成立的時候,前老板花大價錢買回來的歌。用五年後的眼光來看,這歌詞确實幼稚,但對于糊比男團來說剛剛好。
這是音樂節又不是音樂會,就适合唱這種節奏洗腦、歌詞上口的口水歌,幼稚也沒有關系,只要夠開心夠嗨,能讓觀衆跟着一起快樂就好了。
姜樂忱邊唱邊想:看吧,我唱自己的歌,從來不走調。
“我追追追,追着彩虹跑
又騎着紙鶴飛向天邊
我們會遇到說話的小狗
在花叢裏向流星許願”
這首歌的舞蹈相對簡單,沒有那麽多的力量動作,一群陽光男孩在舞臺上蹦蹦跳跳勾肩搭背,果然很快就調動起了下面觀衆的積極性。
他們剛開始唱時,幾乎沒有觀衆舉起手機;但是随着這首歌最洗腦的高潮來臨,姜樂忱注意到,舞臺下舉起手機錄像的人越來越多。
“我願意與你一起去冒險
從今天開始環游世界
這是一場夢境的大冒險
何不再勇敢一點?”
小姜同學一邊唱着,一邊向臺下揮舞手臂,忽然間他注意到人群裏有個女生格外顯眼——當其他觀衆都跟着洗腦節奏搖頭晃腦時,她卻舉起了手裏的相機,黑黝黝的鏡頭正對着……他?
姜樂忱嘗試着往舞臺左邊走,相機鏡頭就跟着他往左邊走;他反過來向右行,那鏡頭又跟着他向右行。
好在這首歌本來就是滿場亂竄型的舞蹈,小姜隊長雖然在舞臺上表現得活躍了一些,但是并沒有引起其他隊友的注意。
在幾次試探之後,姜樂忱終于确認了——那個鏡頭确實是在拍他!
哎呀呀,姜樂忱自豪地想,果然人有魅力誰也擋不住啊。
一場二十五分鐘的舞臺,他們唱了四首歌,姜樂忱對着那支鏡頭不知道放了多少次電。
等到最後ending pose時,姜樂忱全身幾乎被汗水浸透了,兩條腿不停在抖。一旁的聞桂比他還賣力,聞桂是隊裏的主舞,有一段将近半分鐘的solo地板動作,若沒有身上的肌肉,這麽難的舞他根本撐不下來。
伴奏樂到此為止,群舞也剛剛好卡在最後一個收尾動作上。
空氣有了短暫的幾秒鐘空白,舞臺上沒有音樂,臺下的觀衆也沒有來得及鼓掌。而就在這短暫的空白之間,那個舉着相機的女生突然放下相機,雙手合攏在嘴邊,用盡肺裏的全部氧氣喊出了一句話——
——“小橙毛,媽媽愛你!!!!!!!!!!!!!!!!!!”
舞臺上的姜樂忱腳一滑,差點栽倒在聞桂的懷裏。
小橙毛是誰啊?媽媽又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