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顧昭陽一臉嚴肅地坐在小藥爐旁守着火,稚嫩的小臉被火光映得紅撲撲的,煞是可愛。
此時他還不是日後名滿朝野的顧藥王,熬幾副尋常補血滋身的湯藥卻是順手。
沒想到,竟會在此時,與這人相遇。
顧昭陽閉了閉眼,斂去眸中複雜神色。
脈象亂,沉,而急緩不定,陽火盛極,隐現回光返照之兆。
若換個人來看,只會道是習武之人功法各異所致,然而顧昭陽知道,他……怕是已經開始修煉那葵花寶典了。
攥緊扇柄,顧昭陽神色不變,心中卻在隐痛,太監寫的東西,便是天下至寶也要變毒藥,他怎麽……便信了?
想起那時江湖中種種不堪流言,顧昭陽咬住下唇,袍袖微緊。
不能怪那人不自愛,他只是太傲氣,不能怪那人太心狠,他只是太不甘……怪只怪當初,沒有早遇見他。
水聲驟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輕嘆一聲,扇熄爐火,用特制的細綿雪紗濾下藥渣,倒出一碗煎得烏褐微帶金黃的湯藥來。
想了想,顧昭陽從藥箱裏摸出一只細頸寒玉小瓶來,拔了軟木塞,倒出顆雪白圓潤的丸藥,研了半顆進去。
不出片刻,原本散着藥材苦味的湯藥便化成一碗清澈的甜水。
那人慣愛吃甜,若真給他灌碗苦藥下去,只怕心疼的便是自己了。
小顧藥王親手端着碗出了藥廬,絲毫不覺得把江湖上千金難求的三生化雪丹用來給那人甜嘴兒有什麽錯。
正是梅雨時節,江南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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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王莊坐落在西湖旁,上了三層高軒便能見那茫茫碧波上,柳葉春風起。
莊中格局別致,四面圍了桃樹林,卻是行的九九歸元陣,将莊內亭臺樓閣掩得影影綽綽,似在眼前,卻不得近。
此時雖是明初,莊子卻是沿着前朝風氣,很有幾分華美精致。一路行至客房,所見仆從行的俱是古禮,口稱少主子。
顧昭陽一哂,他雖是長兄師尊關門弟子,卻也是他幼弟,這輩分可差了。
再行幾步便到了門前,卻只瞧見一扇半開的薄絲鴛鴦落花窗,顧昭陽心下一涼。
他快步推開門,果然見房中空無一人。碧錦紗帳被雕金鈎高高挂起,軟面玉枕上,一塊漆黑無光的令牌壓着一封潦草的信箋。
紙是隔壁書房的白玉宣,遇水不潮,墨是上好的雲見墨,千年不褪,顧昭陽看着,卻是從未有過的礙眼。
“蒙君相救,東方旭不勝感激,今不辭而別實有內情,來日必當登門拜謝。”
……
顧昭陽匆匆趕到時,果然見一衆護衛正與一個白衣青年交手,頓時長出一口氣。
“這是誤會!”他喝道,“快退下,莫驚貴客。”
雙方身形一頓,那目光冷冽的白衣青年長劍已抵上一人喉間,還是收了鞘。
顧昭陽連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顧昭陽,是此間主人,東方公子有話好說。”
“是本……在下魯莽了,還未謝過閣下救命之恩。”白衣青年微怔,眉鋒一展,勾起一抹清淺的笑意。
顧昭陽卻是愣了,他……從未見過他穿白衣,若說紅衣的他驕傲如烈鳳,那白衣的他便好似古時的謙謙君子,由裏到外散發出一身如玉潤澤,卻更教人移不開眼。
少年瞪着一雙靈動的鹿眼直勾勾瞧着自己,眼神中是純然的歡喜贊嘆,東方不敗笑容不變,神色卻是柔和不少,他繼續道:“只是我确有要事……”
顧昭陽擡眼細看,只見他眉眼青黑,唇色泛紫,竟比昏迷時還要蒼白幾分,心下一急,忙打斷道:“東方公子莫要再執迷不悟,武道萬千,何苦拘泥于方寸之地?”
東方不敗眼中暗色一閃,旋即掃了那十幾名隐隐成陣,将少年護在其中的青衫護衛,不動聲色道:“在下愚鈍,小公子何意?”
顧昭陽道:“可否入內詳談?”
東方不敗挑眉,微瞥了眼莊中格局,心知若無人引路,他是絕計闖不出去的,便微微笑道:“那在下便卻之不恭了。”
顧昭陽心下一喜,卻也知道這人生性多疑,決不會輕易相信他,更何況這些個夢裏前塵連他自己都在驚疑不定,便是說出來又有誰信?
他本就是個藏不住事的性子,心中想什麽都擺面上,想事情的時候反應又慢,看着便有些呆愣愣的。東方不敗有些好笑的看着方才還一臉正經的少年先喜後憂,又皺着眉頭敲了自己一下,垂頭喪氣地在前面引路。
顧昭陽一路走一路琢磨着該怎麽取信于東方不敗,直接說是不可能的,根據脈象,他此時正在葵花寶典的入門期,也正是內力大肆增長的階段,任何一個習武之人都抗拒不了這種誘惑,沒準還會被他當做居心叵測之輩。
可是論心眼,十個顧昭陽也耍不過他啊……
顧昭陽咬了咬唇,想起自家長兄師尊的作派,雙眼一亮,小臉一板,昂頭做高人狀,負左手在後,“東方公子請進。”
東方不敗看了看那扇門,有些猶疑道:“顧小公子……何意?”
蒙你啊!顧昭陽背着手剛要開口就咬了舌頭,這才發現人家問的是……
顧昭陽看着那兩扇雕了松柏竹蘭的門,眼前一黑,他居然不知不覺把人帶到自己房裏來了。
這,這也太快了,顧昭陽臉頰一紅,狠狠掐了一下手心,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拐了個彎,推開了隔壁書房的門。
東方不敗微不可察地彎了彎狹長的眼眸。
“顧小公子可否告知在下此處是何地?在下瞧着,倒有些眼熟。”
能不熟麽?黑木崖上那陣法喚做小歸元陣,看樣子只得了這莊中陣法三分玄奇,卻也精妙。只任意改動一處便能另化九陣,生生不息,難闖得很,若不是任我行熟知此陣,那日也不至于被闖了空門,累得那人……
東方不敗閉了閉眼,淡淡笑道:“小公子?”
顧昭陽抿唇,令人端了那碗甜水來,嚴肅地看着東方不敗,“此處是藥王莊,在下是藥王谷第二十一代傳人顧昭陽,日前在下行游揚州,正遇見東方公子昏在路旁……東方公子可是同人結了怨?你中毒已深,急需調養,實在不宜走動……”
東方不敗微微挑眉,藥王谷?倒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他那日同蓮弟一道墜崖而死,誰想飄飄蕩蕩了那麽些年,竟還有這等好造化。還陽初醒時更發覺自己身子還齊整,大喜過望之下,卻又探到了體內那股橫沖直撞的至陽內力,一時竟魔障了。
藥王谷于江湖上名聲不顯,但他卻知道,便是京裏那皇帝老兒的禦醫,也未必有這藥王谷一個學徒的醫術精妙。
當年他幾乎被一身強勁內力折磨得走火入魔時曾從平一指處得了一顆丸藥,喚做二龍護身丹。只那一丸丹藥入喉,不光捋順了內力,連經脈都強韌百倍,自此武功一日千裏。照平一指所言,他也不過是藥王谷主人的記名弟子罷了。
“咳,咳咳……”顧昭陽努力板着臉道,“懸壺濟世乃是吾輩本分,東方公子不必懷疑,我觀東方公子面色不佳,還是先喝藥罷。”
相貌嬌甜的小丫環淺笑着端着藥碗上前,聲音軟糯,“公子請用。”
顧昭陽臉一黑,誰放這麽漂亮的丫頭來待客的?還笑得這麽勾人!這有損藥王谷顏面!
東方不敗并不是傻子,縱然他初初還陽,頭腦有些混亂,卻也能看出面前的少年對他并無惡意,甚至還在努力地……讨好自己?呵,這倒有趣。
将藥一飲而盡,東方不敗微微抿唇,眼中劃過一絲異彩,卻不動聲色,從容地接過帕子拭了唇角藥漬。
見他喝了藥,顧昭陽烏溜溜的雙眼一彎,揮手令書房裏伺侯的幾個丫環退下去,複又正經道:“東方公子近來可是夜不安眠,渾身燥熱難當,內力暴漲而行功滞塞?”
“确是如此。”東方不敗緩緩道,“依顧小公子所言,在下這是中毒所致?”
上鈎了!顧昭陽心中大喜,努力擺出一張嚴肅的臉,點頭,“東方公子是遭了算計了!實不相瞞,這乃是我藥王谷中一名敗類所制的毒物,等閑人察探不得,再佐以一部邪門功法運行內力,會迷人心智吶!”
這話真假各半,葵花寶典是門好功夫,可那太監癡迷武道,著書時一心想留下自身習武經驗,卻也不想想他的經脈運行方式怎與常人同?以致後來人标注:“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世上沒有幾個司馬遷,行過宮刑的男子會逐漸消磨男兒意志理所當然,東方不敗意志雖堅,可當他登峰絕頂之際,連人生目标都尋不到,失了常人心性也是自然。
想到這裏,顧昭陽雙眸一黯。
東方不敗微微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