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梁老師, 你是太冷了嗎”
助理見到她肩膀輕微的起伏,以為是她的戲服太薄,畢竟這室內的中央空調還開着, 嗖嗖涼風滲過來,早就将白天的暑意驅逐得無影無蹤。
梁秋梧搖了搖頭, 她今晚穿着幾重單薄的中衣, 色調極淡,愈發襯托出她可憐的氣質,引人憐惜,她垂下眼眸, 将怒火壓在心底, 面上不見端倪。
鏡頭裏的池水氤氲起朦胧的水霧, 工作人員進來扇了不少煙, 寧致圓只披着一件, 踩着石階拾級而下,緩緩浸入水中,她很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場記将早已寫好的板子放到鏡頭跟前
“明月傳第二十場第四鏡第一次, action”
漂浮的紅色花瓣在水面上打轉,蘇成雅閉着眼睛靠在玉色石壁上,浴池四周有雕龍繪鳳的石柱銜着珠子, 吐出潺潺的水流, 一位伺候她的婢女無意間将她的頭發扯下一縷,吓得跪在了地上,請她賜罪。
她睜開眼睛, 瞧着池邊地面上散落的幾根發絲, 忽而問道“本宮記着今兒該是思瑾的活兒, 怎麽碧玉姑姑挑了你來伺候”
“楚姑娘她”婢女的聲音吞吞吐吐。
蘇成雅眼底的笑意消失,“她怎麽了有話直說,恕你無罪。”
“楚姑娘不讓我們說,但是安嫔實在太過分了,今兒在後花園,分明與我們走得不是一條道兒,偏說楚姑娘戴的頭飾太鮮豔,晃了她的眼,不守奴婢的本分,罰了她楚姑娘怕讓娘娘知道了傷心,就向碧玉姑姑告了假。”
池子裏泛起漣漪,蘇成雅再沒了泡澡的心思,原先浸在水裏的青絲滴着水,很快在玉白地面上滴答出痕跡,幾乎透明的布料貼着腳踝,有細細的水線蜿蜒順着踝骨落下。
宮人拿着披肩替她遮去寒意,面上露出焦急的意味來“娘娘,仔細着涼,楚姑娘并無大礙,不讓我們說就是怕您憂心”
蘇成雅一言不發,眼中的顏色沉澱,唇輕輕抿着,似是有了幾分怒意。
青色水墨繪制的八面千裏江山圖的屏風映出模糊的人影,玉液池門口,楚思瑾的聲音驀地出現“何事讓娘娘如此憂心,這才沐浴到一半,就匆匆地要往外走婢子願為娘娘分憂。”
鏡頭拉到蘇成雅的臉上,她明顯地松了一口氣,目光閃爍着,既有幾分憂心、又帶着一些意料之外的歡喜
“你來了”
Advertisement
楚思瑾繞過屏風,低着頭走到她身邊,無聲伸出手臂,想将她扶回水池子裏。
蘇成雅卻沒動,目光從上方掃過她的半邊側臉,仔細看了她半晌,忽而道“擡起頭來。”
從來乖巧又聽話的人,如今卻保持着這低眉順眼的姿态,輕聲提醒道“娘娘,水要涼了。”
殿內沉寂幾秒,蘇成雅毫無征兆地擡手去夠她的下巴,将她另外半邊臉轉到視線裏,瞧見那殘留的紅痕如指印,胸膛驟然起伏,“這是安嫔打的”
楚思瑾退後一些,不敢将下巴擱在她掌心裏,仍是溫聲勸着她,又鬥膽将她身上的披肩攏了攏,側頭吩咐在她身邊的宮人,“讓後廚房的人将水燒的再熱一些,娘娘體虛,這池子又太大,水涼的快。”
“是。”婢女俯身行禮,餘光瞥見蘇成雅沒有反應,便退下了。
當殿內只剩兩人時,蘇成雅垂下眼眸,神情帶了幾分嘲弄與歉意來,“是我不好,不該将你帶來這兒宮裏本就沉悶,成日能讓人惦記的人和事實在太少,即便有本宮居中轉圜,始終有人擺脫不了這一時權力與得寵的誘惑。”
她忽然道,“思瑾,你這樣好的年華,不該在這紅牆下枯萎,過幾年等歲數差不多了,本宮給你置辦些東西,你出宮去吧。”
聽見她的話,楚思瑾驚詫地擡眸,卻原地跪了下去。
“奴婢不願出宮,只想一直陪伴娘娘左右。”
“你還小,不知這年歲一成不變的苦悶,這宮裏啊,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蘇成雅擡手去扶她,眼尾都含着溫柔,“你現在想陪我,是還沒找到喜歡的人,以後少女心思動了,就不想留在這宮裏了。”
楚思瑾咬着唇,忽而俯身磕頭,額頭抵着玉石地面,一聲不吭。
“你這是做什麽”
“好了,不願出去就不去,本宮不再與你提這事就是了,起來吧。”
行禮的人仍然沒動,這反常的樣子讓蘇成雅有些驚訝,可跪在地上的人,卻閉了閉眼睛,一幅視死如歸的态度。
“卡。”
薄菀的聲音響起,鏡頭裏的演員們放松下來,唯有梁秋梧還維持着原來的姿勢沒動,直到寧致圓去扶她,才見到她眼中滲出來的淚花。
“有點難過,”梁秋梧坐在原地,對寧致圓笑了一下,道謝之後,又慢慢開口“剛才忽然覺得楚思瑾應該是很後悔的,要是一切能重來,如果她沒有靠着西南王和容妃的勢力,以另一種方式去到皇後身邊,她應當願意永遠陪在蘇成雅身邊,陪着她在這宮裏老去的。”
她垂着眼眸,坐在冰冷的玉石地上,輕聲說“如果能重來就好了。”
說完,她下意識地想在附近找那個能聽到自己話的人。
但人群裏卻沒有喻夏的影子。
倒是寧致圓摸了下她的腦袋,本來性格就挺好的人,現在帶着妝、笑起來的模樣,與方才在戲裏的蘇成雅并無不同,寬慰道。
“也許楚思瑾還有遺憾,可是蘇成雅卻是開心的。”
“無論楚思瑾抱着什麽目的來到她身邊,給予過她的快樂都是真實的,蘇成雅很感激她的到來,也銘記被她勾起七情六欲、回到人間的滋味,對蘇成雅來說,只要遇見過,就是一場幸運了。”
彼時薄菀正在被郭副導争分奪秒地拉着讨論今晚剩餘幾場戲的安排,敬職敬業、每晚加班的郭副導頭發比起剛進劇組的時候又稀疏了一些,他還把明天要準備走的戲、鏡頭、場景布置等等設想都說了一遍。
薄菀便脫不得身,沉入工作裏。
倒是喻夏走出了片場,未至盛夏,已聞蟲鳴,今年仿佛連鼓噪的蟲子都醒的格外早,吵吵嚷嚷地在草叢裏喊着找對象,她走到寂靜的路上,腦海裏都是剛才梁秋梧說的那句
“如果能重來就好了。”
也許是梁秋梧真有用心磨煉過演技,方才喻夏看她的戲,竟然不由觸動,以至于有些塵封在記憶裏的畫面,落鎖松動,洋洋灑灑被夜風吹出幾張來。
“夏夏,夏夏”
雜草叢生的山上,背着竹簍、胳膊纖細的女孩用磨鈍了的鐮刀将豬草撥到一邊,亮閃閃的眼睛看着她,露出個笑容來,烈日炎炎下,這笑容依然晃進人心裏。
“我們一起跑吧,跑到他們抓不着的地方,越遠越好。”
“夏夏,我們一起跑吧,離開這裏以後,我們互相依靠,一起努力賺錢,永遠不要回到這個地方來,好不好”
“撲通。”
一顆石子翻滾着,從她的腳邊落到路旁栽種花草的土地裏,又沿着陡坡一路掉進景觀池塘裏,發出小小的動靜,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往遠處仍然亮着燈、打着光的片場方向看去。
這一場是楚思瑾深夜被容妃宮中的人約了出去。
她小心地繞過山莊侍衛,借着重重假山的掩映,走上了湖邊一艘停靠着、無人打理的廢棄畫舫,只有手裏的小盞宮燈,散發着微末的光。
一個披着華麗狐貍絨鬥篷的女人正背對她,站在畫舫裏。
她俯身行禮,恭敬稱道“見過容妃娘娘。”
容妃動了動指尖,有宮人上前将楚思瑾攙起來,她轉過身去,帶着笑意問她計劃完成的如何,誰知楚思瑾卻重新跪了下去。
“娘娘恕罪。”她低頭道。
蕭望當即變了臉色,“怎麽你對本宮的安排不滿”
“婢子不敢,只是”楚思瑾動了動唇,眼底露出明顯的憎惡來,“婢子不願委身于仇人,還請娘娘恕罪。”
“本宮知你對那狗皇帝有怨,可他如今依然是這全天下最尊貴的人,何況得了他的恩寵,你如今在宮裏也好過些,不必再仰仗蘇成雅的鼻息,”蕭望走到她身邊,親自将她再扶起來。
“古話有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本宮為你鋪墊這麽久,他多少對你是有些興趣的,能近他的身,不是更方便你報仇麽”
楚思瑾眼睫眨動,顯然是被她的用心良苦所感,于是面上出現明顯的愧疚來。
但她還是不肯。
蕭望臉上的神色變了,“蘇成雅是給你灌了什麽湯,你不過跟了她幾日,難不成連你的血海深仇也不報了你忘了你父親、你家裏上下幾十口人,當年是怎麽慘死的了”
“滅門之仇,永世難忘。”楚思瑾咬着牙,眼睛裏出現淚意來,“可是皇後娘娘卻是無辜的,婢子鬥膽,懇請容妃娘娘放過她,無論您日後有什麽計劃,婢子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蕭望擡手抓住她的衣領“你是為了她赴湯蹈火、還是為了本宮”
衣領被松開的時候,楚思瑾重新跪了下去,宮燈原本就放在腳邊,如今一跪,半邊側臉、還有燈光映照下的松垮領口,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光的陰影裏,暧昧的痕跡若隐若現。
蕭望原本生了怒,現下瞧見那點紅痕,忽然笑了出來,“好、好,本宮原以為你是真不願與那狗皇帝虛與委蛇,原來你是芳心暗付,沒想到蘇成雅這樣規矩的女人,有一天竟也與荒唐沾上了邊楚思瑾,是我小瞧了你的本事。”
女人将衣領捂好,跪在地上,仍是磕頭。
“你愛上她了麽”蕭望又問。
楚思瑾攥緊了手心,閉上了眼睛,又睜開,斷然道“是,我、我對她已種下情根娘娘,思瑾願為您與西南王粉身碎骨,只求放她一條生路,她來到這宮裏,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蕭望蹲下來,擡起她的下巴,仔細地看着她的神情。
半晌後。
驀地笑了出來,“好,本宮可以成全你們,也可以放過她。”
“不過,你得想個法子,本宮不管你怎麽做,總之蘇成雅不能懷上這個狗皇帝的孩子,你懂麽”
喻夏重新往片場的方向走,見薄菀又把這一場補了好幾個鏡頭,梁秋梧需要把臺詞重新說很多遍,但每一遍情緒都保持的很好。
她站在那裏看了會兒,突然又覺得
其實楚思瑾這個角色,确實很适合她。
終于結束這場之後,薄菀拿着劇本來找她,喻夏以為她又有什麽要改的想法,凝神站在原地,誰知女人笑吟吟地看她,開口卻問
“楚思瑾這個人物的改編靈感,來自墜明老師的生活嗎”
喻夏怔了片刻“嗯”
薄菀當着她的面,飛快地翻了翻裏面的故事,對比原著的記憶,挑出了幾個不同的點在腦海裏一一映證,見她不答,于是再度啓唇。
“我問得再清楚一些,靈感是來自于你的情感生活嗎”
“為什麽這樣說”喻夏挪開目光,此刻兩人都站在片場的角落裏,寧致圓等幾位主演圍成一圈聊着晚上吃什麽夜宵,唯有梁秋梧時不時地擡眼來看她們。
薄菀眯了眯眼睛,眉尾一擡,“她的演戲水平怎麽樣,我又不是不知道,過往的演技、來這裏之後的表現,我都一清二楚”
“但是今晚,她很不一樣。”
喻夏淺淺應了一聲“哦”,還想找理由繞開這個話題,薄菀卻斬釘截鐵地下了論斷“她的愧疚感很重,像在跟人贖罪,戲裏固然需要,可她的情感用的更濃。”
“墜明老師要不要猜猜,她在向誰贖罪呢”
今天之前,喻夏并不知道原來薄菀對鏡頭語言的敏銳程度居然這麽高,一些她都只能模模糊糊感覺到的東西,薄菀一眼就看了出來。
“借着我的鏡頭,撩撥我的人,我好久沒看到敢來我的碗裏搶飯的家夥了。”
尤其是在她旗幟鮮明地表達了所有權之後。
卷起的劇本紙筒劃過她的下颌,薄菀含着笑意,站在她的身邊,語調雲淡風輕的,像是在跟喻夏說話,又仿佛在自言自語。
“我該怎麽做呢”
就在喻夏以為接下來梁秋梧即将會因為左腳先進入鏡頭而被薄菀穿小鞋挑刺的時候,整一晚的拍攝戲份竟以極其順利的方式走完。
十二點多劇組就收了工。
主演們約着去吃附近味道不錯的夜宵攤,喻夏和薄菀一前一後回到酒店,她的助理柏月又不見蹤影。
喻夏與她擦身而過,正想往自己的房間方向去,肩膀就被從後方搭住“墜明老師,來讨論一下劇本吧。”
“”
結果前腳跟進了房間,後腳就被抱進了浴室裏,坐在洗手臺上,後背抵着鏡子,前方被薄菀擋住去路。
“說說吧,你們倆的故事。”
喻夏右手食指戳了下她的肩膀,散漫地垂着眼簾,仿佛不知道自己大禍臨頭,仍然懶洋洋地問“薄導這樣的情場小天菜,難道不知道不問前任的規則”
抓住她的手,薄菀嗅見她指尖殘餘的玫瑰花瓣汁液味道,是植物汁液的苦澀,難得放過她的指尖,改而在她的手腕上留下齒印。
這次的力氣不小,讓喻夏抽着涼氣往後躲。
“原本是這樣,”她說“現在發現我身為導演,竟然沒讀出我家編劇筆下的故事隐藏線,這怎麽能行”
“隐藏線無關緊要,薄導不讀也沒有關系。”喻夏也露出笑意來,餘光瞥見先前用剩下的那個玫瑰花籃,沒想到早被薄菀放到了酒店房間。
薄菀順着她的目光,瞧見了柏月走之前幫自己拿回來的那籃花。
琥珀色的眼睛裏亮起一點光,她饒有興致地勾着喻夏的下巴,“看來姐姐是不想就這樣幹巴巴地講故事,對嗎”
“不若”
“我一邊榨玫瑰花汁,一邊榨你的故事,如何”
喻夏聽見她咬字極重的“榨”字,笑得眉眼彎彎,今天穿的一件長袖衫從肩頭松散落下一些,背後的鏡子裏映出她衣料下一枝半葉的蘭花。
倒也有幾分野趣。
她主動把下巴往薄菀的掌心裏擱,黝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出聲問道:
“這麽想知道我和她的事”
“怎麽,你吃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