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圓圓的吊燈垂在調料臺上方,投下暖色的光暈,薄菀的小半邊臉恰好被籠罩在內,鼻梁上都鍍了層光,即便這樣近的距離,肌膚也細膩得看不到毛孔痕跡。
喻夏端着碗沒動,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也回敬了個笑容:
“我是在想……”
“這麽漂亮的手,真不适合做體力活,薄老師還是應該當躺着享受的那個才對。”
說完她就端着碗走了,不給對方回敬的機會,重新落座,另拿個碗舀了白湯,拿湯匙吹涼了慢慢喝着,薄菀晚了好些時候才回來,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坐下,彼時包間門被敲開,服務員魚貫而入,托盤裏裝着琳琅的菜品。
鍋子裏的湯早燒開了,葷菜先下,鍋裏很快堆得滿滿當當,有精致的掐着表算十五秒,抄着筷子撈肥牛和毛肚,吃火鍋最香的就是跟人搶肉的環節,七八雙筷子齊齊下去,稍晚些的連肉片影子都見不着。
“郭哥,再下兩盤!”
郭副導卷着袖子,又拿過兩盤肉往裏倒,随後笑罵幾個相熟的男生:“餓死鬼投胎啊你們,都悠着點,萬一這頓把薄導吃怕了,下次可沒人請了。”
“那倒不至于,吃飯最要緊的是吃飽,都別瞎客氣。”薄菀從辣鍋裏撈了塊鴨血放碗裏,笑着答了句,餘光瞥見喻夏從白湯裏夾起片乳白的巴沙魚肉。
白嫩的魚肉浸在油碟裏,多了層誘人的金色,女人專注地低頭吃着,小口小口,好像這魚肉格外金貴。
薄菀向來對這盤菜沒什麽興趣,看了會兒竟也鬼使神差地去撈起一片,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家店的魚肉格外鮮嫩,口感上乘。
她本還想看看喻夏都喜歡吃什麽,可接下來除了白湯裏的魚肉,也不見她撈些別的,目光再上移,就見對方的注意力始終在沸騰的辣鍋那邊,甚至還不經意地提醒了衆人幾次辣鍋裏的哪些食材熟了。
薄菀再次确定自己的猜想——
喻夏喜歡吃辣。
可是為什麽不吃?
難道跟那些女明星一樣注重身材管理,想減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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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怕吃辣對皮膚不好,會長痘?
任誰被一位模樣出挑的人頻頻注視,都難做到不為所動,尤其距離這樣近,喻夏就算不擡頭,也能勾勒出那雙眼睛的輪廓。
內眼角下端有弧,淡色瞳仁像博物館裏才能見到的剔透琥珀,眼尾輕輕往下,不笑的時候略顯冷淡,但是一旦含着笑意,卧蠶便十分明顯,眼中笑意如星河垂落,恰被這卧蠶滿接。
意識到對方占據了太多的思緒,喻夏輕輕搖了下腦袋,在白湯鍋裏下了點面條,等她慢吞吞這麽吃下來,桌上已經多了十多個空盤子,衆人吃了個七八分飽。
一個多小時後。
薄菀結了賬,衆人浩浩蕩蕩往片場的方向去,《明月傳》雖然投資不大,但季風投資的名頭終究在那兒,吸引來的主創團隊也有精益求精的精神,譬如主演,雖然已經有定下的,卻還是耐着性子一遍遍讓發試戲的片段,并沒急着讓人過來。
還有諸多劇情裏的布景和道具,團隊裏也每天有厲害師傅手工在做在打磨,開機時間一推再推,劇本改編還沒最終敲下,薄菀不急着開機,金制片也坐得住,其餘人更沒話說。
風聲習習,暮色四合,空氣裏還帶着白日裏燥熱的勁兒,北方仍在棉衣裹着,槿城已經有入夏的征兆了,薄菀走在路上,出了層細汗,邊拿濕巾擦,邊翻着本子看接下來的部分。
柏月落後她半步,望着最後頭喻夏一個人幾乎被路邊樹影遮去的單薄身影,又看看跟前的人,忽而小聲問道:
“菀小姐,你跟這位編劇老師是不是認識啊?”
即便沒見過她倆的相處,但以柏月跟随薄菀多年的本能來判斷,她總覺得那人在薄菀這裏……有些特別。
“在劇組別這麽叫我。”
薄菀頭也不回地應了句。
等了半天,不見下文,柏月悻悻地“哦”了聲,知道她這是不打算說的意思了。
大部隊後方。
喻夏輕輕揉了揉肚子,揉出了“咕咕”的動靜,她輕嘆了一口氣,望着路邊白牆裏探出頭來的夾竹桃,忽而察覺到手機震動。
她擡手接通,林灏的聲音吞吞吐吐傳出:“姐妹,在忙嗎?”
“不忙,怎麽了?”
“哎,房東最近想賣房子,說肯賠我違約金,讓我提前搬出去,每天來來往往都是看房的,我還要寫更新,快把我愁死了。”林灏的憂愁幾乎要溢出話筒。
喻夏想了想,出聲建議:“我那屋最近正好空着,你要是想找個清靜地方趕稿,可以過來住一段時間,盡量等存稿穩定了,你再忙搬家和找新房的事情,怎麽樣?”
本來林灏就有這意思,如今見她主動開口邀請,感激涕零地喊了一聲:“爸爸!”
被她逗笑,喻夏眼裏蘊着溫和的光,“我今晚跟房東說一聲,讓她幫你開下門,對了,你要是有時間,能幫我把牆角的那幾盒快遞寄來一下嗎?我懶得自己回去搬。”
林灏秒懂她要的營養粉快遞,應下之後,還是忍不住勸她:“要麽你先找劇組預支一部分稿費?”
“這劇組頂多是個A類的項目,現在都還沒開機,主演也沒來,我這邊才剛改好一版,還不知道……”喻夏頓了頓,又笑:“沒事,又不是沒過過這樣的日子,不用擔心我。”
沖水聲響起。
淩晨兩點,酒店客房內,洗手間的門由內打開,橘黃色燈光傾瀉到房間內,一道穿雪白浴袍的人影扶着牆走出來,神色蒼白,捂了捂肚子,順着牆角滑坐在地上,膝蓋支起,手掌按着額頭。
緩了好一會兒,她才有力氣起來,摸到床沿的手機看了眼時間,起來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從電腦包裏翻出一板藥,仔細一看,早空了。
藥盒裏也空了。
喻夏把頭發往身後一別,露出汗涔涔的脖頸,打開網頁準備在網上下單藥品,順利上傳病歷之後,總算松了一口氣,後腰靠在木書桌邊,站了會兒,肚子裏又發出咕咕的動靜,她重往洗手間的方向去。
來回跑了五六趟洗手間,喻夏一整晚都沒睡個好覺,沉浸在為什麽色迷心竅要去吃這頓火鍋的悔恨裏,才剛眯上眼睛——
“咚咚。”
門被敲響。
白色浴袍蜷縮成一團,喻夏拿被子蒙過頭頂,期待今天的客房人員能盡早放棄,誰知門敲了一聲又一聲,還有道悅耳聲線隐約傳入。
“墜明老師,醒了嗎?”
模糊中清醒過來,喻夏的腦子裏一跳一跳的,所幸工作這根弦沒松過,她游魂似的起來,去給人開門,取下防盜鏈的時候卡了将近半分鐘。
門外的人站在亮堂堂的走廊燈光下,看得喻夏眯了眯眼睛,才見到對方那比燈還燦爛的笑容:“你的劇本我看了一晚上,有些地方想……”
話到一半,薄菀慢半拍地眨了眨眼睛,端詳着她的臉龐:“怎麽臉色這麽差?生病了嗎?”
喻夏讓開半身,順手将牆上的燈拍開,主動往裏走道:“沒有。”
高挑美人随着她進來,聲音放輕了一些:“我是不是來太早了?”
懶得搭理她這假客氣,喻夏順手拿過個幹淨杯子,給她倒了杯仍有餘溫的水,遞過去的時候,對方擡手握住她的手背。
指尖從手背一路滑過,與她的指尖輕觸,最後才接過杯子,薄菀笑道:“謝謝——墜明老師的劇本寫得太好,我有些按捺不住,才這麽早來打擾,要麽請你吃頓早餐,作為賠罪,怎麽樣?”
喻夏現在一聽她提三餐就肚子疼,毫不猶豫地拒絕:
“不用。”
“說吧,有什麽要改的。”
薄菀只當她在客氣,打定主意請她吃飯,話鋒卻極快轉向劇本:“兩位女主的感情線埋得比原著更深一些,填充了很多關于宮廷權謀的地方,這些修改都做得很好,不過墜明老師改編過的作品,比原著還要虐許多,這是為什麽?”
“悲劇是永恒的美嘛,”喻夏靠在旁邊的沙發上,浴袍随意披落,鎖骨下露出大片的春光,她卻懶得去拉,聲音都是懶洋洋的困頓,“電影和電視劇的鏡頭節奏和轉場,有別于小說,為了緊湊的情節,最大程度帶動觀衆的情緒,發刀是必要的,這點薄導應該比我懂吧?”
薄菀仍挂着笑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與她對視半晌,又問:
“你看過《心理追蹤》的第一季劇本嗎?季風傳媒投資的,我有幸拜讀過劇本原作。”
沙發另一側的人坐直身子,黑眸冷下來的時候,仿佛徹骨的冰花,“你想說什麽?”
薄菀唇角弧度收了一些,似是被她陡然變臉吓到了,“我……就是想誇獎墜明老師,不愧是大編劇工作室裏的骨幹成員,劇本風格真是一脈相承的優秀。”
一脈相承?
喻夏動了動唇,無聲重複這四個字。
薄菀看她眼中情緒莫名,正想分辨,對方已經轉開腦袋:“關于劇本要是沒有其他問題,薄導,我想再睡個回籠覺。”
聽出對方不願再交談一句的冷淡,薄菀徹底笑不出來了,她仔細回想自己的話,不知道自己誇錯在哪裏了,但又不想就這麽被趕出去,她小聲地問道:
“要不要吃了早餐再睡?三餐規律對身體好。”
喻夏不想再莫名其妙被她拉入飯局,幹脆轉過頭來拒絕三連:“不用,謝謝,我不吃早餐。”
昨日的疑惑又浮上薄菀心頭。
她這次認真斟酌了自己的話,“我覺得你很漂亮。”
喻夏:“?”
往床邊走到一半,她一臉莫名地轉過腦袋。
“就是……”薄菀擡手對着她的身形比劃了一下:“再胖點會更好看,現在也已經很不錯了,身材焦慮其實就是社會施加女性的壓力,其實順其自然擁有健康——”
一頭霧水地聽她講了半天,喻夏總算明白她要說什麽,失笑片刻,揚起手心打斷道:
“你以為我是在減肥?”
薄菀看她神情就知道自己猜錯了,向來在人際交往中無往不利的她,今天竟然接二連三地拍錯馬屁,以至于都不敢再随意開口。
她局促地坐在那裏,仿佛一只犯了錯的博美,睜着無辜的眼睛看過來。
“那是……?”連問都問得小心翼翼。
喻夏看了會兒她的神情,拉開床上的被子,在床邊坐下之後,唇邊也揚起些弧度,明明五官走勢并不淩厲,方才冷着臉竟然也讓人害怕,只是如今笑起來,又恢複了随和。
“薄導,你知不知道你這種态度,很容易給人錯覺?”
“嗯?”坐在沙發上的人小幅度揚了下眉頭。
拉高被子将自己重新蓋住的人悠悠傳來一句:
“總這麽想了解我——”
“我會以為你想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