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長樂宮中宮燈換盞，碧符亭中的石桌上，一盤棋久未落子，顏七拈着一顆棋子，出神的望着棋盤，一旁的栩栩乖乖地縮在石凳上，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顏七。
一只修長的手忽然拿過顏七指尖的棋子，不假思索的放在了棋盤上，顏七還未反應過來，來人已然一撩衣擺坐在了與她對弈的位子，墨昕托着下巴看着她，啧啧兩聲，道：“你幾時對這方圓之物這麽感興趣了，哎，我近幾日得了一副十分漂亮的棋子，你若喜歡，我明日便差人給你送來！”
顏七垂下眼，将面前的一盒棋子推開，栩栩見狀，立刻嘤嘤的叫起來，顏七唇角微揚，将她接了過來抱在腿上。栩栩得了好位子，心安理得舒舒服服的趴在她的腿上眯起了眼睛。墨昕眼珠一亮：“哪裏來的灰兔子！”
自從弄壞香薷姑娘的花苗那一日起，顏七心中十分煩躁，卻又不明白自己為何這般煩躁，那時剛巧大師兄來信說宮中有事，她便回了長樂宮，心中受傷的栩栩亦不願留在那裏，在地上打滾耍無賴，顏七看着覺得好笑，便将她一并帶了回來。然則長樂宮中靈氣慎重，栩栩終數妖族，為她不被靈氣所傷，顏七以封印封了她的法力，讓她老老實實做起一只灰兔子來。
顏七将栩栩抱了抱，懶懶道：“回來的路上撿的。”
墨昕呵呵一笑：“我瞧着這兔子靈氣十足，倒不像是普通的灰兔子。”
顏七有些不耐煩：“你到我這裏來，恐怕不是為了誇一誇我的兔子吧。這一回又是什麽事情想要借我什麽東西一用？”
顏七這話說的有些生分，墨昕有些不愉快的撇撇嘴，握着扇子敲敲石桌：“哎哎哎，你這話我聽着可不樂意，在公，我是奉了天君之名來你們這送帖子，算是上賓，在私，我墨昕是拿你顏七當做知己好友一般的人物，你這樣幾句話，倒是我自作多情了不是。”
顏七悠悠的将棋子收到棋盒之中：“如此，你是來陪我下棋的？”
墨昕哼哼兩聲，扇子指着棋盤：“就你這樣的功力，本皇子不屑于欺負你，若你有心，本皇子改日到可以教你一兩招。”
“不必，我有些不舒服，你自便。”顏七将栩栩放到一邊端着棋盤就要走，走過墨昕身邊卻忽然他兩聲輕笑，她這才發覺墨昕進的日不同尋常，又是下棋又是棋子的。顏七坐了回去，狐疑的看着他：“你……是不是吃壞肚子了？”
墨昕垂着眼，顏七這才确定他的确是有不同，還未開口，墨昕已然苦笑道：“先前的靈芝與蜜水，她很喜歡。她終于要達成夙願……我……不如我們來殺一盤？”墨昕有些語無倫次，伸手就要去摸棋子。顏七伸手捂住棋盒，皺眉道：“有話便說，你來找我，無非是吐一吐心裏的不快，以往你說的還少麽。”
“帝君要回來了。”
顏七捂着棋盒的手一僵，連帶着臉色都有些發白，可是墨昕此刻因着心中傷情，并未留意她的舉動，只是兀自傷情道：“無論我做再多，終抵不過那個人的一句話，他在，她一心傾注，他離開，她全心等候，如今他回來，自然該成其好事了……這喜帖，倒還是我來替她送的……罷了……來，我們喝一杯。”
墨昕幻出一方托盤，盤中立着兩只酒杯與一壺好酒，他正要斟酒，顏七卻上前按住他的手，聲音冷靜的出奇：“不，墨昕。我與你相反……如今，我是萬不可再醉生夢死了。”她望向他，眼中多了幾絲墨昕所不能明白的凄涼哀傷，只聽她說：“小酌怡情，大飲傷身。再怎麽醉生夢死，也只是片刻的遺忘和歡愉，一旦清醒，痛苦會加倍而來。長樂宮中夜裏寒涼，你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免得……誤了公事。”她伸手端過了石桌上的托盤，轉身離開。
“小七。”墨昕忽然叫住她。顏七走了幾步，倏地停下，背對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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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早告訴我，你心中欽慕的那個人，是青華帝君。”
一聲清脆的破碎聲，顏七手中的托盤整個的摔在了地上，酒壺酒杯頓時碎了一地，乖巧的跟在一邊的栩栩吓得噌的一下跳開了，縮在一邊瑟瑟發抖的看着顏七，嗚咽着似乎是要引起顏七的注意。
其實，對帝君的傾慕這件事，是從他離開那一天就被顏七作為不可觸碰的雷池埋在心底，不知情的人只當她心無所屬，知情之人只道她早已忘情脫困。而墨昕一直以來，都是那個不知情的人，顏七不知道他是從何知道這件事情，可一旦越過雷池，便是那再溫順的兔子也會咬來人一口！
“小……”墨昕走過來，顏七轉身就是一道光障，墨昕猝不及防，被震得老遠，一身錦袍在地上滾了兩個圈，頓時灰頭土臉，因為沒有料到顏七回來這一招，有些發懵，沒回過神來，一雙大眼睛更顯無辜，連傷情都忘了。
“墨昕，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聽來的謠言，可你給我記住了！我顏七承的是曦瑤上神的寵愛，誰若讓我不爽快了，我師父會讓他更加不爽快！你這句話，我以後不想再聽見，如你所說，帝君即将與龍女成婚，你這般造謠，屆時要來與你算賬的，便不止我了，而你該受的，遠比這些痛苦。你……好自為之吧。”
“小七……”墨昕捂着腰站起來，艱難的叫住她。顏七本不想理他，卻還是停下步子。
墨昕目光深沉的看着顏七的背影，沉聲道：“對不起……我是指上一次托你與我一去取靈芝蜜水……還有……我方才那句話。”
顏七深吸一口氣，終于聽見一旁還在嘤嘤嘤的栩栩，頓時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才有些沖動。墨昕這樣給了她一個臺階，她是萬不可再傻了。她抱起一邊的栩栩，回頭看了看墨昕，沒好氣道：“沒個禮物你還想道歉？這樣也太沒有誠意了！”
墨昕摸摸鼻子，笑道：“那你說怎麽着。”
顏七想了想，也跟着笑道：“不如……将你那副棋子送我吧。”
墨昕看了看她，良久，俊朗的容顏上方露出一絲微笑：“是，改日定當雙手奉上。”
顏七擺擺手，抱着栩栩緩緩離開。栩栩縮在顏七的懷裏，出奇的乖巧，非但不動彈，連哼唧都沒有了，顏七怕是剛才吓到她了，将她舉起來用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子：“怎麽了，是不是吓到了？”
栩栩滴流滴流的轉着眼珠子，顏七輕嘆一聲，将她抱好回了房。
這一夜，顏七徹夜難眠。自從回到了長樂宮，不要說師父師兄，就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不正常，往日裏喜歡吃的東西一概都沒了胃口。平日裏喜歡做的事情也一概沒了興趣，倒是将從未瞧過一眼的圍棋給抱着鑽研了許久，往往總是清早起來還揣着一盒棋子，拈着棋子，回過神來便已是日暮黃昏，滿盤棋子胡亂落下，毫無章法，一天便也這麽過了。
栩栩在一邊哼哼唧唧，顏七看着她，心中忽然覺得無限憋悶，抱起她，聲音輕緩：“栩栩，你是不是心中挂念着旬忱那個臭道士？”栩栩賊溜溜的眼睛忽的一暗，十分受傷的朝顏七懷裏蹭。顏七将她抱開，放在面前的桌上，纖纖柔荑逗弄着她的小鼻子：“其實，我也與你一般，十分傾慕一個人。可最先，我并不大曉得這種感覺叫什麽，可就為了這麽一份我并不大曉得的感覺，我用了九百多年的時間……起初，我在妙嚴清心境裏見到他，九色蓮花，霞光燦燦，那麽美的景色，卻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那裏，我想，若是有個人陪着他該多好，撐一把傘，遞一杯茶，亦或是說個笑話，都比他獨坐來的好。後來，他托生兩世，我也舍了道行追随他而去，我想，他一人只身前往，若有個人陪着，那也是極好的。可是兜兜轉轉，我卻将那兩世的事情忘的幹幹淨淨。”
“姐姐哥哥們皆為我的天劫憂心，我卻從不将她們的憂心放在心上。我行我素，執迷不悟。直到他回了天宮，卻又不聲不響的跑去那三清境中，遠離塵世。從前，我總是想盡辦法接近他，三清境并非什麽人都可以進，從那以後，我便再也無法跟着他。一百年的時間，我醉生夢死，常常在最不清醒的時候看見他。我渾渾噩噩一百年，卻還想着，這樣，也算是陪着他了。”
“可是……方才，聽着墨昕，哦，就是方才那個十分讨厭的人。他說……他就要回來了，要回來和那個等了他很多年的人修成正果。到這一刻我才知道，由始至終，我想要的都不是有個人能陪在他身邊。”
顏七神色黯然，她的手指無力的放下，不再逗弄栩栩，她說：“那一瞬間，聽到帝君要和龍女成婚的消息時，我心中的感覺是千百年來從未有過的強烈。這樣的強烈讓我明白，我想要的，從來不是帝君身邊有人相伴，我要的，是在他身邊生世相伴的人是我。”
明白了這樣的感覺，顏七除了傷情，卻又不禁疑惑。為何這番頓悟，不早不晚，偏偏是此刻？為何從前她不曾頓悟，直到現在才明白？
栩栩瞪着大大的眼睛，不明所以的在桌子上滾起來，顏七被她這番憨憨的模樣逗笑了，抱着她揉了一番：“栩栩，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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