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沒紮小人……我是照着你的模樣繡的……”沈珠曦說。
“這還不叫紮小人?”李鹜眯着眼睛, 迎着光線把香囊上的小人看了又看,眉頭越發緊鎖:“你說照着我的樣子繡的?我的腿這麽短?我的頭這麽大?我的眼睛怎麽跟芝麻粒一樣?我怎麽左右手還長短不一呢?!”
李鹜說的都是實話,即便是原作者沈珠曦再看一眼她的繡作也要臉紅。
“我……我沒怎麽學過女紅……”沈珠曦小聲說, 雙手絞着衣裳:“反正我繡了,你不要扔了就是。”
李鹜卻沒扔。
“為了這東西, 老子在山上喂了兩天蚊子。”李鹜把香囊塞進懷裏, 嘴上不忘罵罵咧咧:“你就是繡個屎殼郎給我,老子也不能扔。”
沈珠曦見他收下香囊, 松了一口氣。雖說她繡的不好,但總歸是她的第一個女紅繡品, 要是真被李鹜嫌棄到扔掉, 她嘴上不說, 心裏還是會難過。
她走回寝室,重新坐回堆滿了針線,臨時作為繡桌的短榻, 拿起了榻幾上的針線。
李鹜撩開竹簾,跟着走了進來。
“就你那獨腳貓的功夫, 你還繡什麽?”
“我不繡,我畫繡樣——”沈珠曦說着,把針線收進了木頭的小匣子,裁好的繡布放到一邊。
清理出了榻幾上的空間後,她拿出一張裁成巴掌大小的宣紙,提筆輕輕落了下去。
寥寥幾筆,一串挂在枝頭的飽滿葡萄就初現雛形了。
李鹜站着觀看, 越看臉色越差,他拿出懷裏的香囊作對比,一眼看香囊, 一眼看繡樣。沒好氣地說:“你畫都能畫成這樣,怎麽繡出來就不行了?沈珠曦,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氣任他氣,放屁就放屁。
沈珠曦專心致志地畫着自己的繡樣。這個葡萄的繡樣是給周嫂子的,多子多福的寓意她應該喜歡。畫完葡萄,她拿起第二張宣紙,畫了朵婀娜多姿的桃紅芙蓉。這個繡樣,自然是準備給九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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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珠曦,你聽見我說話沒?”
畫繡樣比做女紅容易多了,沈珠曦幾筆就畫完一幅,可李鹜的香囊,她卻繡了好久。
繡了好久不說,成品還不堪入目。
能送給李鹜,也算一種幸運。不然,她還不知怎麽處理這辛辛苦苦繡出來,卻又留着礙眼,扔了心疼的成品呢。
“沈珠曦,你——”李鹜一頓,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你的手指怎麽了?”
沈珠曦看了一眼手指上針尖大小的紅點,說:“繡香囊的時候不小心刺到了。”
“塗藥沒?”李鹜鎖起眉頭。
“不用塗藥,過兩日就好了。”沈珠曦覺得他有些大驚小怪,笑着說:“我最開始學女紅的時候,手上都是這樣的針傷呢。還好傅……馬替我美言,讓我用不着再學女紅。”
“驸馬和你什麽關系?為什麽要為你美言?”
“驸馬是越國公主未來的夫婿,我自然也沾了越國公主的光。”
李鹜揚了揚眉,不置可否。他松開沈珠曦的手腕,轉身走出了寝室,沒過一會,拿着一個還沒掌心大的土陶盒子走了進來。
他在榻幾對面坐下,用手指從小罐子裏挖了一勺綠油油的東西出來,塗抹在了沈珠曦被針刺紅的地方。
“這是什麽?”沈珠曦好奇道。
她把塗過藥的指尖放到鼻尖輕嗅,聞到了一股微涼的青草氣味。
“青草磨成的藥膏,對付小的皮外傷還行。”李鹜合上罐子,目光落在榻幾上的繡樣上面:“你打算讓誰幫你繡你的繡樣?”
“我先去問問周嫂子。”
“你看她穿的衣服上有繡樣嗎?”李鹜問。
沈珠曦回憶了一下,沒有。
李鹜接着說:“她只會做衣服,不會繡花樣——就算會,周嫂繡的花樣,也不是你想要的花樣。”
他拿起葡萄繡樣看了看,說:“更何況,周嫂忙着下田喂豬,得閑了還要去山上劈柴,河邊打水,她哪有空閑給你繡這麽複雜的香囊?”
沈珠曦構想的那些繡樣全都沒了用武之地,她不禁露出一臉失望。
“那就只能買現成的香囊,再把佩蘭裝進去了……”
“誰說的?”李鹜伸出手:“花繃子拿來。”
“你還知道花繃子?!”沈珠曦瞪大眼。
“快點。”李鹜挑眉。
沈珠曦不知道他要做什麽,連忙把一旁的花繃子遞上。
花繃子,用來固定繡布,是刺繡的必備工具——雖說是必備,但對不通女紅的男子來說,理應是個常識外的詞彙,李鹜怎麽說得這麽順口?
李鹜拿到花繃子,又伸出手:“繡布。”
沈珠曦遞上一塊提前裁好的繡布,說:“你要做什麽?”
李鹜用行動回答了她的問題——他将繡布輕車熟路地固定到了花繃子上,姿勢之流暢,動作之熟悉,簡直比練過兩年女紅的沈珠曦還要內行!
“你、你還會女紅?”沈珠曦結結巴巴地說,感覺世界都傾覆了。
“那又怎麽樣?”李鹜說。
常言道,君子遠庖廚,李鹜卻下得一手好廚。
女紅女紅,從這個名字就能看出,就像考科舉是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一樣,在世人認知中,女紅也是只有女人才會做的事。
可李鹜,不但下得一手好廚,他竟然還會女紅!
沈珠曦不相信他真能繡出什麽花樣——頂多就是和她一樣的鬼戳針,可是李鹜拿起繡針,行雲流水的動作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自我安慰。
那只大手打人的時候吓得沈珠曦不敢說話,可是做起細致的針線活來也絲毫不差。只見李鹜瘦削的兩根手指穩穩拿着針頭,針線就像自己有想法似的,在繡布上靈活地穿梭起來,和沈珠曦自己拿着針的時候截然不同。
沈珠曦看呆了。
世上竟然還有會女紅的男子!
半個時辰過去,繡布上已經有了葡萄的雛形,雖說比不了宮裏那些繡娘的水平,但已是沈珠曦拍馬難及的程度。
“你怎麽還會女紅?”沈珠曦忍不住問。
“無家可歸的孤兒,會得越多越容易活下去。”李鹜說。
“可你是男子……”
“窮得沒飯吃的時候,連人都可以殺,拿根繡花針又怎麽了。”李鹜頭也不擡,輕描淡寫地說:“我還記得,在我小時候有一場大雪,我沒有吃的,沒有棉衣,又冷又餓,好像下一刻就要永遠昏睡過去。那時候,要是有人給我一碗熱粥,我連他的鞋都會去舔。”
他說得輕巧冷淡,仿佛講述的是不相幹人身上的事。可沈珠曦聽在耳裏,心裏卻無端生出一股心酸。
她看着眼前高高大大的李鹜,腦海裏浮現的卻是雪地裏一個衣衫褴褛的孤兒。
“有時候,我覺得你不像一個宮女。”李鹜忽然說。
“為什麽?”話題忽然變化到自己身上,沈珠曦心裏一跳,竭力僞裝着若無其事。
“你有骨氣——而大多數普通人,沒有這個東西。”李鹜擡起頭,洞若觀火的目光徑直望着沈珠曦的雙眼。
她像被燙着了一樣,帶着一絲慌張移開了眼。
“怎麽樣,我的繡工還行吧?”李鹜忽然說。
沈珠曦朝花繃子看去,繡布上的葡萄已經完成了大半,不說趕超金銀樓的繡娘,至少比街頭貨郎兜售的繡品要好上幾倍不止。
“你繡得真好!”沈珠曦雙眼發亮,眼巴巴地看着他手裏的繡布:“上輩子說不定是個繡娘呢!”
“呸,老子才不當繡娘。”李鹜說:“我幫你繡可以,但我不做虧本生意。”
“你說吧,這次你想要什麽?”沈珠曦期待地看着他。
就算他開口再要一個香囊,她也二話不說就繡給他——不過,他自己繡的這麽好,為什麽還要她繡的香囊?
沈珠曦突然的疑惑沒有在腦子裏停留太久,因為李鹜忽然逼近。
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要透過她慌張的瞳孔,徑直看進她的內心。
“我只要你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什麽問題?”
“你要以你爹娘的名義發誓,不會騙我。”
“我連你的問題都不知道,我怎麽能用爹娘的名義來發誓呢?!”沈珠曦急了。
“我只有這麽一個要求。”李鹜扔了手中的花繃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你不答應,那你就自己繡吧。”
“你——”
沈珠曦看着繡了一半的葡萄刺繡,又急又氣,眼圈漸漸紅了。
李鹜見勢不對,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重新撿起扔在榻幾上的花繃子,說:“這樣吧,你聽了我的問題,再決定要不要發誓回答。這總行了吧?”
這還算是人話。
沈珠曦點了點頭,不知他究竟想問什麽,還用得着拿出父母的名義來發誓。
“我問你——”李鹜把手壓在榻幾上,身子朝她靠來。神色一反常态的嚴肅認真。他的态度感染了沈珠曦,讓她也不由咽了口唾沫,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問我什麽?”
“我問你,”李鹜緩緩道,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是皇帝的女人嗎?”
“……什麽?”
沈珠曦呆住了。
李鹜退回身體,只剩目光還眨也不眨地停留在她身上。
“我問完了,你要回答我的問題嗎?”
沈珠曦說:“我當然不……”
“發誓。”李鹜打斷她。
沈珠曦吞了口口水,很不想回答這種蠢問題。
皇帝的女人——公主似乎也包括在內?
若她還是尊貴的公主身份,就憑李鹜這句話,他的項上人頭就掉了一百次了。
可她實在舍不得李鹜的繡工,他繡的葡萄,那麽精致,若是繡起芙蓉,定然也是不差,還有天氣漸漸熱了,她的香囊也該換了,她想要一個海石榴紋的香囊……
“我以我爹娘的名義發誓……”沈珠曦多了個心眼,一字一頓道:“我是翠微宮的人,同越國公主朝夕相處,絕不是後宮嫔妃……”
她的确住在翠微宮,就在翠微宮主殿。
她也真的和越國公主朝夕相處,銅鏡和水裏都是她的身影。
她也不是後宮嫔妃。
她一個字都沒撒謊,所以能毫不心虛地回應李鹜的直視。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也心安理得地和他對峙。
片刻後,李鹜神色一松。
“皇帝沒看上你那是你運氣好,就你那丁點心計,要是真成了皇帝的女人,你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我也沒那麽笨。”沈珠曦嘀咕道。
“這不是笨不笨的問題,你就不适合那種整日勾心鬥角的地方。”李鹜埋下頭,繼續繡起未完的繡品。
“那你覺得我适合哪裏?”沈珠曦好奇追問。
李鹜頭也不擡,毫不猶豫道:
“有老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