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窗外濤聲不停, 廊下鴉雀無聲。
碎金般的日光鋪滿金帶閣三樓的整條甬道,盡頭的那扇雕花木門前,一名男子長身玉立, 霜色大袖掩映青色深衣,河風輕輕吹拂, 搖曳的大袖下, 男子潔淨纖長的手指若隐若現。
連廊下侍立的婢子也忍不住換了幾次身體重心,門前靜默的男子卻像不知疲倦似的, 依舊一動不動。
金色的光束在他身上慢慢挪移,始終照不暖那身清冷。
兩個年輕的婢子情不自禁看了又看, 默默為他鳴不平, 恨不得自己就是房裏那人, 這樣,就能請他坐下喝口熱茶,說些閑話, 圓了公子一片赤誠孝心。
終于,那扇緊閉的門打開了, 方氏身邊的貼身侍女凝雨走了出來,門依然開着,但是一扇繪着山空秋色的黃花梨寶座屏風擋住了內室的情景。
凝雨向着傅玄邈行了一禮,低眉斂目道:“公子請回吧,夫人身體不适,仍在睡着。”
傅玄邈垂下眼睫,從袖中掏出一物遞出:“還請凝雨姑娘代我轉交母親。”
凝雨訝然地看着傅玄邈手中的手串。
那是一串香木做的手串, 顆粒飽滿,自帶異香。手串下方墜着佛頭、背雲、墜角,是上了年紀的女人最喜歡的樣式。
“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串伽南香木十八子手串, 有定神安眠之用。母親眠淺多夢,戴着這個或許有所助益。”傅玄邈說。
“公子有心了。”凝雨恭敬地用雙手接過手串。
“……我就不打擾母親休息了。勞你代我照顧好母親。”
“公子放心,這是奴婢的本分。”
凝雨低頭行禮,待眼前的緞靴轉向離開後,才拿着手串走回了廂房。
她繞過屏風,來到廂房內室,向着榻上的方氏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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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公子走了,留下了一串伽南香木做的十八子手串。”
方氏視若未聞,閉眼默念着佛號,蒼白纖瘦的手指輕輕撥動手中佛珠。
凝雨想起門外站了兩個時辰的公子,心中不忍,笑着說道:
“這手串的每顆珠子上都嵌着字,正面是福,反面是壽,奴婢見識不多,只知這字寫得很是好看,卻不知出自哪位大家。”
方氏睜開無光的眼眸,淡淡道:“拿來。”
凝雨上前一步,将手串交到方氏手中。方氏輕輕摩挲着珠子上的刻痕,半晌後,說:“是金州袁進的作品,這是他最擅長的魏碑。”
“還是夫人見多識廣,凝雨只知好看,卻不知好看在什麽地方。”凝雨笑道:“這手串寓意好,還有定神安眠的作用,夫人不如把它戴在身上,試試能不能睡得好些。”
“公子能找來這麽精巧的手串也是有心了!”廂房裏的一個小丫頭忽然說道。
凝雨吓了一跳,連忙去瞪那個好心辦壞事的小丫頭,方氏卻已經變了臉色。她冷着臉将手串扔在桌上,重新閉上眼,手中撥弄佛珠。
“收走。”她寒聲道。
凝雨知道此時不能再忤逆方氏,只能拿起桌上的手串。她尋了個木匣裝好,轉身交給剛剛說錯話的小丫頭。
“……收去庫房。”
小丫頭一臉懊悔地接了。
小丫頭垂頭喪氣地拿着木匣走出廂房,等她一走,廊下侍立的兩個婢子就交頭接耳起來。
“……唉,又收去庫房了。”
“哪一次又不是這樣?夫人究竟為何這麽對自己的親生兒子?”
“聽說是公子十三歲時做錯了什麽事,惹得夫人大怒。自那以後,母子就沒有同桌吃過一頓飯。”
“什麽事如此嚴重?”
“我是不知,就連老爺也不知道這母子在鬧什麽矛盾。”
“不管公子做錯了什麽,他始終是夫人的親兒子啊,夫人怎麽如此鐵石心腸……”
背後的竊竊私語聲越來越聽不清,小丫頭只好死心往外走去。
她也想不明白,公子那麽好,怎麽夫人就是那麽狠心呢?
小丫頭神色匆匆走出甬道後,一人從立柱身後的陰影裏現身。楊柳一身秀雅端莊的月白襦裙,腳下輕巧無聲,沒有驚動任何人就走下了金帶閣寬闊的樓梯。
她袖着雙手,走到二樓一扇大開的房門前,低眉斂目地屈膝行禮。
“公子,夫人還是把手串送走了。”
她不敢擡頭,保持着屈膝行禮的姿勢,只聽屋裏半晌靜默。
“知道了,你起來罷。”
楊柳起身,擡眼看向屋中。空蕩蕩的廂房裏沒有隔斷,一張床,一張榻,一面榻幾,就是房間裏的全部。
傅玄邈側身坐在臨窗的紫檀長榻上,提起榻幾上的紫砂壺往杯中注水。楊柳趨步走入,拿走了傅玄邈手中的茶壺。
“這等小事怎敢勞煩公子。”
她專心致志地往茶盞裏注水,無論是垂眸時的神情,還是手上輕巧的動作,都無可挑剔,就像一個出身名門,飽讀詩書的才女。
窗外西斜的陽輝灑在她身上,美人燦燦奪目,可惜無人觀賞。
傅玄邈低垂眼睫,目光定在手中字跡粗犷的書信上。
京畿一帶的搜查結果出來了,沒有發現越國公主的蹤跡,要麽是她不在京畿,要麽就是……已不在人世。
但還有一種可能,他們查漏了一個地方。
他落腳的金州,也是京畿的一部分。
楊柳注好熱茶,視線在傅玄邈手中的信上掃了一眼,後退到她應有的距離,輕聲道:“公子可有告知夫人,那串伽南香木手串,是公子親自去袁進門上求來的?”
“她想知道,總會知道。”傅玄邈神色淡淡,看不出表情。出口的聲音也如岚河上飄裹的薄霧一般,缥缈淡薄。“……可她不想知道。”
“公子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裏,夫人的心結總有一日會解開的。”楊柳寬慰道。
“總有一日……又會是哪一日呢?”傅玄邈低聲說。
楊柳正欲回答,他卻已經說道:“叫暗三進來。”
原來他只是自言自語,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楊柳将失望深藏眼底,屈膝行了一禮:“……喏。”
不一會,傅玄邈面前就出現了傅家蓄養的暗衛三。他們沒有名字,或者說,他們的名字就是他們的代號,人是會死的,代號卻永遠不亡,死了一個暗衛六,還會有下一個暗衛六出現。
暗衛三走到榻前三步外的地方就停了下來,他單膝跪下,對榻上之人拱手道:“公子。”
傅玄邈放下禦峰從京兆發回的密信,道:“我給你一幅越國公主的畫像,你帶十人去探查金州及周邊各縣各村。”
楊柳低頭侍立一旁,似是兩耳閉塞。
“喏!”暗衛三毫不猶豫地接下命令。
“拿紙筆來。”
傅玄邈話音未落,楊柳就走向了門外。很快,婢女流水般送來了畫幾和上好的筆墨紙硯。楊柳占據傅玄邈的左手邊,自然而然地接下了為他磨墨的任務。
黝黑的墨汁很快磨好了,傅玄邈站在寬闊的畫幾前,提起一只花紋精巧的竹管大霜毫筆,輕輕蘸了墨汁,稍一躊躇便向着雪白的宣紙落筆而去。
瘦削蒼白的大手握着纖巧的毫筆在紙上飛舞,筆走龍蛇,不加思索,仿佛已在心中臨摹了百次千次。
寥寥幾筆,美人漸現。
身穿繁麗宮裝的少女倚着水榭欄臺,懷裏抱着一只胖嘟嘟的長毛貓,少女姿态端莊,抿唇微笑,一雙秋水般的杏眼裏透着孩童般的天真。
畫中美人神态生動,若非細心觀察,心中揣摩千次,又怎會筆走龍蛇,不加思索?
傅玄邈一氣呵成,停了筆,将毫筆輕輕放于一旁的銅山筆架上。
楊柳的雙手糾結于袖中,神色卻一如尋常平靜,她柔聲道:“公子的畫技又精進了。”
傅玄邈一動不動地審視墨跡未幹的畫作,眸光沉靜。半晌後,他說:
“這貓,或許死了。”
楊柳的目光投向畫中的波斯貓。這只貓,原是她向傅玄邈提起的。她說,京中忽然流行起了波斯來的一種長毛貓,貴女們争相飼養,她在大理寺少卿府上曾見過一只黑白相交的波斯貓,模樣十分可愛。
後來,府中便出現了一只純白的波斯貓,她的驚喜還沒持續一日,這只貓便送進了宮。
楊柳剝離自身情緒,平聲道:“人各有命,貓也如此。”
墨跡快幹了,傅玄邈從畫作上收回視線,神色厭倦地坐回長榻。
“……拿去罷。”
“喏!”
暗衛三小心翼翼地拿起畫幾上的畫像,向着傅玄邈雙手抱拳行了個禮,默默退出了廂房。
“公子加派人手,可是義兄那裏有了越國公主的消息?”楊柳開口。
“算是有了消息。”
傅玄邈拿起茶盞,在大袖的掩映下輕抿了一口杯中茶水。
“……公子加派了多少人手?若是搜尋京畿,數人恐怕不夠。”
“楊柳。”傅玄邈輕聲說。
楊柳身子一顫,立即把頭埋了下去。
“屬下在。”
“不該你管的事……”他淡淡道:“問都不要問。”
“……是。”
“公子——”一名侍衛打扮的人快步走進廂房,行禮後,說:“東青縣、永田縣、魚頭縣的武備都已抵達,下面的人正在清點入庫。”
“知道了。”
侍衛起身退下。
傅玄邈放下茶盞,居高臨下的視線投向兩扇宮式和合窗之下。
岚河奔騰,晴空如洗。氣勢恢宏的金帶閣下,無數衣裝繁雜的人正辛辛苦苦地将沉重的木箱搬上金帶閣寬敞的平臺。他們神色麻木,身影忙碌而渺小,從傅玄邈的高度來看,一如每日都會無意中踩踏的蝼蟻,無論是他們的性命,還是他們的喜樂,都如此渺小,微不足道。
金帶閣二層樓梯的平臺上已經堆滿大小箱子,在面無表情,腰佩寶劍的錦衣侍衛的監督下,來往的每個人都神色匆匆,不斷往來二樓平臺和樓下的車輛聚集處。
在這些忙得腳不沾地的人當中,有一名年輕男子吸引了傅玄邈的注意。
他肩背寬闊,挺拔修長,穿的是最尋常的粗布衣裳,卻是人群中最打眼的那一個。
男子身邊還站着兩個年紀不大卻風格迥異的青年,一人面容醜陋,缺了半邊臉頰,一人身高九尺,滿臉兇相。
這三人聚在平臺偏僻的一角,正和樓中管事說着什麽。那面容醜陋的青年不知說了什麽,逗得管事樂不可支。
或許是察覺到了什麽,最先被他看到的男人忽然擡起了頭,清楚銳利的雙眸和他對上了視線。
“……去查查他們說了什麽。”傅玄邈淡然道。
楊柳往窗下望了一眼,旋即明白他的所指。
“喏。”
半個時辰後,搬運武備的各縣隊伍都漸漸離開了金帶閣。出去探查消息的楊柳也回來了。
她站在傅玄邈所在的長榻前,恭恭敬敬道:
“這三人來自魚頭縣,都是孤兒出身,平日不務正業,以收賬放貸為生。公子在意的那人叫李鹜,是這三兄弟裏的大哥。此次他除了來護送魚頭鎮運輸武備,還為了打聽一個叫‘沈幻’的人。”
“沈幻?”傅玄邈輕輕摩挲茶盞邊緣。
“是。此人前不久剛娶了妻,其妻因京中戰亂和兄長分散,李鹜尋找的,正是妻兄。據說此人為元龍帝做事,所以他才想到來金帶閣試試運氣。”楊柳說。
傅玄邈說:“陛下身邊并無叫沈幻的人。”
楊柳語帶不屑:“以他這般出身,妻兄又怎麽可能是陛下身邊的近臣?想必是一個誤會,即便效忠陛下,也不可能是直接效力于陛下。”
傅玄邈垂眸凝視茶盞中的茶影。
“……公子可要留意此人?”楊柳試探道。
傅玄邈平靜道:“無名之輩,不必費心。”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