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連幾天, 沈珠曦都悶悶不樂。
一方面,她為周嫂的境況揪心,一方面, 她也陷在自己的那個預想裏抽不出身——
如果她只能靠李鹜白養,那麽有朝一日, 若是李鹜不願意養她了呢?
她因為這個問題, 茶飯不思,眉心郁結。
“我吃飽了。”沈珠曦蔫蔫地放下只吃了四分之一的饅頭。
她剛要離桌, 李鹜臉一沉。
“你又吃飽了,你連着幾天都沒怎麽吃了。”他說:“坐下。”
李鹜板着臉的時候還是有幾分唬人, 沈珠曦對他的命令很不服氣, 屁股卻不由自主坐回了椅子。
桌前只有他們二人, 桌上卻擺了四碟小菜。
李鹜用木箸叮叮當當地敲着這四碟菜式不同的小菜,沒好氣道:“玫瑰腐乳,醋筍, 泡蘿蔔,西瓜醬, 這都是按你的要求準備的——早上四個菜,晌午六個菜,晚上七個菜,縣老爺的一天都沒你吃得豐富,你要是還吃不下,你是不是在玩我?”
他說得倒是事實,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 她重新拿起啃過的饅頭小口咬了起來。
李鹜的臉色好看一些了,他說:“你在擔心周嫂?”
沈珠曦一驚,下意識朝他看去:“你怎麽知道?”
“你那點心思, 瞞得過誰?”李鹜神色不屑。
他拿起一個圓滾滾的饅頭,兩手輕輕一掰,沿中心撕開大半,雪白的饅頭芯往外冒着熱氣,他一邊用木箸往裏抹腐乳和西瓜醬,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外人能做的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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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但沈珠曦始終于心不忍。她忍不住說:“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可以幫她嗎?”
李鹜扯了扯嘴角,一絲諷刺浮上他的臉,沈珠曦疑心自己看錯了,待要細看,他的嘴角已經恢複了原有的樣子。
他輕描淡寫地說:“有句話怎麽說的來着?一個人要是沒有自救的想法,就是老天爺來了也救不了她。”
沈珠曦一愣:“自救者天救,自助者天助,自棄者天棄……”
“對。”李鹜頭也不擡,繼續往饅頭裏夾醋筍:“知道我為什麽要救你嗎?”
沈珠曦自認自己還是有那麽幾個優點的,她的字是跟父皇和傅玄邈學的,雖算不上大家,但也算自有風骨,她擅瑟,傅玄邈擅琴,他來看她的時候,兩人時常琴瑟和鳴。但這些優點,都是李鹜不知道的。
李鹜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地救她?
沈珠曦猶猶豫豫道:“……因為我長得好看?”
李鹜白了她一眼:“長得好看的不只你一人,我個個都救了嗎?”
“那是因為什麽?”
李鹜合上塞得滿滿的白饅頭,把露頭的醋筍給戳回饅頭縫裏。
“因為你一直沒有放棄。”他說:“被困在書櫥的時候,你寧願咬傷虎口也要保持清醒;夜宿街頭的時候,你放下自尊懇求老板為你留一盞燈;遇上圖謀不軌的乞丐時,你用計轉移他們的注意;你雖然愛哭,但也不止是哭。”
他擡起頭,直視沈珠曦的雙眼。
沈珠曦還愣在他的評價裏,而李鹜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明亮清楚,不見一絲陰霾。
“你哭着的時候,也在努力活下去。”他說:“這才是我救你的原因。”
沈珠曦的臉頰燒了起來,她也許臉紅了。
她還是第一次受到這麽高的評價,對她來說,這是比誇她容貌和女德,更讓她心情激揚的話。
李鹜的話給了她極大的勇氣,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那我能去外邊做工嗎?”
“你要去做什麽?”李鹜神色平靜,沒有太大反應。
他的反應進一步鼓勵了沈珠曦。
“我還沒想好要做什麽……但我想自食其力。”
“別被人騙了就行。”李鹜說:“有什麽想法先問問我。”
“你不怕別人說你養不起妻子嗎?”
“老子的事,要他們管?”李鹜皺起眉頭:“誰敢叽叽呱呱,老子打得他叽叽呱呱。”
他分明說的是沈珠曦最讨厭的粗俗話,她卻不可抑止地笑了起來。
“開心了?”李鹜把手裏塞得滿滿的饅頭塞到她手裏,強行換走了她吃過的饅頭。“開心了就把這個饅頭吃完,不吃完,我先前說的就話就不算數。”
他怎麽這樣!
沈珠曦的臉頰立馬鼓起了,她瞪了李鹜一眼,他無動于衷。她也只好努努力力地啃起手裏的大饅頭來。
吃過朝食後,李鹜很快就出門了。沈珠曦正在家裏琢磨能找個什麽活計做,籬笆外響起了周嫂的聲音:“李娘子,你在家嗎?”
沈珠曦連忙跑到院子裏,打開了籬笆門。
周嫂站在門外,笑容滿面,精神還算不錯,衣服也幹幹淨淨,沈珠曦不由松了口氣。
“周嫂子,你找我嗎?”
“是這樣的,我想到你剛來魚頭縣不久,鎮上的人你也不怎麽認識。我就自作主張,叫來了周圍的婦人在我家聚會,你要是不介意,我帶你和她們認識一下。”周嫂笑道。
沈珠曦很是驚喜,忙說:“我感謝你還來不及,怎麽會介意呢?周嫂子,你說我穿什麽才合适?我要不要換一身衣服?”
“你這身就可以了,人長得好看,穿什麽都好看。”周嫂子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你這耳垂空着會叫人小看,你有耳飾嗎?沒有的話我那裏還有一對金的。”
“我有,我這就去戴上!”
沈珠曦騰騰跑回內室,翻出了李鹜給她的匣子,拿出自己的那對金耳飾戴了上去。
再回到門前時,周嫂在日光下對着她的耳朵看來看去,一臉滿意。
“你這個一看就好,是哪兒買的?”
“宮裏帶出來的。”
“怪不得——”周嫂笑道:“你就戴這個,嫂子保管沒人比得過你。”
沈珠曦在桂花樹下給李鹜留了一行字,跟着周嫂去了她家。眼見周家越來越近,沈珠曦漸漸開始緊張起來。
“一會見了面……我要聊什麽才好?”
“聊金銀樓,聊衣裳頭面。你要是找不到話說,你就誇別人的衣服選的好,頭面好看,誇她年輕,誇她白。等以後熟了,你就誇她相公,誇她兒子……”周嫂侃侃而談。
沈珠曦一邊認真地聽,一邊鄭重點頭。
她安心了,原來民間的女子交際起來也是這一套。
周嫂推門而入後,開朗大笑道:“我回來了,你們誰贏了?”
原本搭在院子裏的兩根晾衣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張拼在一起的竹席。一群女人圍坐在竹席上,中間擺着十幾張紙牌和零星幾串銅板。
一個坐姿粗俗的中年女子把手中的紙牌扔在銅板上,放下了支着的右腿,沒好氣道:“還能是誰贏?我不玩啦!回回都是九娘,你是不是出了千啊!”
坐在她對面的女子衣着鮮豔,塗脂抹粉,明顯是精心打扮過的,她用眼尾上揚的多情眼睨了對面的女人一眼,說: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所有人都看着的,奴家能出什麽千?再說了,就贏你那副臭牌,奴家用得着出千嗎?”
“好啦,打個牌而已,大家不要傷了和氣。”周嫂走了上去,打着圓場。
被叫做九娘的女人擡眼看着沈珠曦,莫名嚴苛的審視目光在她身上來來回回幾次。
那目光算不上友好,可沈珠曦實在回想不出她什麽時候得罪了她。
“你就是李鹜娶的沈氏?”九娘問。
院子裏的人都朝沈珠曦看了過來。
“是,這就是李娘子。”周嫂笑道:“李娘子運氣好,心眼好,一來我家的母豬就下了二十頭仔,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兒子找我要錢,李娘子在場,一句‘放肆’就把人給吓走了!”
周嫂的話太誇張了,什麽叫一句話把人吓走……誇得沈珠曦臉直發燙。
“周嫂子客氣了,我哪有那麽厲害……”
“可不就是厲害!”周嫂笑眯眯地說:“你不知道,你那時候的氣勢,就跟公主一樣,可吓人了!”
“還有這回事?”婦人們紛紛好奇起來:“周壯橫起來怪吓人的,我們見了都要避着走。你還敢站出來保護周嫂子,怪不得她為你說了那麽多好話!”
周嫂把在座婦人都向沈珠曦介紹了一遍,這些婦人沒有自己的身份,大多只有一個姓氏,然後就是某某的妻子,沈珠曦竭力在心中将她們分清。
有了周嫂不遺餘力的誇贊和擔保,坐在竹席上的婦人對沈珠曦熱情了許多。她們拉着沈珠曦問東問西的時候,被冷落下來的九娘拉長了聲音道:
“奴家要是有一個那麽厲害的相公,奴家也敢為任何人撐腰哩。”
“那也不一定,有些人即便發跡了也只會想着自己。”周嫂不冷不熱地回了她一句,九娘臉色有些不好看。
她嘟哝道:“你又沒見過公主,怎麽知道跟公主一樣?”
眼見融洽的氣氛要因為九娘陷入僵持,沈珠曦搶在周嫂前面開口道:
“你就是九娘?”
九娘給了她一個斜眼:“你知道奴家?”
“酒西施的大名我自然聽過。”沈珠曦笑道:“我原還在想此人是何等風采,才會被冠以西施之名,今日見了九娘,才知名不虛傳。”
“你怎麽知道酒西施就是九娘?”九娘露出不解的表情,輕視的目光也衰退了。
酒西施是開酒館的女人,常年和各種酒壇打交道,身上自然帶着一股淡淡的酒香,更何況,她曾隔着一道籬笆聽見她向李鹜獻酒食,周壯又說過李鹜不搭理酒西施,把這些線索綜合起來,眼前的九娘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酒西施了。
沈珠曦笑道:“不是妹妹眼睛厲害,而是姐姐的西施之貌太好認。”
九娘飄飄然起來,笑道:“還不是那些臭男人叫着玩的,傳來傳去,大家也都叫奴家酒西施了。”
坐在竹席外圍的桑娘趁機道:“李娘子,你也坐下玩一圈吧。你玩過馬吊牌嗎?”
沈珠曦搖了搖頭,說:“我只聽過,沒玩過。我坐着看你們玩就好了。”
桑娘往旁邊挪了挪,讓出一塊空隙:“我也不會玩,我們坐一起吧。”
“九娘,再陪我玩一圈,這次我一定要盯着你,看你玩什麽把戲!”中年女子說。
“來就來,奴家怕你不成。”九娘翻了個白眼。
氣氛再次融洽起來,一場硝煙消散于無形。
周嫂去廚房拿了一把青棗出來,每人都分了些,然後也坐在竹席上,加入了打馬吊的隊伍。
沈珠曦此前只聽過宮人愛打馬吊,自己卻沒打過,像此類難登大雅之堂的牌類游戲,她的宮中是沒有的,她看得頗有興趣。
“周嫂子,快開門,我提燒雞來了!”
籬笆門一聲忽然響起的呼喊讓周嫂笑逐顏開。
“這小辣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