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大姐真的很好吃
杭州是旅游城市,與大多數人的思維誤區不同,一到放假人都擠到西湖幾個著名景點,城內反而人煙稀少得出租車司機都要抱怨。
何田田把孫立白約到仁和路的王大姐家常菜,倒不是她吝啬,而是白鹿綠茶等價格大衆味道也過于大衆,外婆家她個人不喜歡,其它稍好點的餐廳難免要等位。王大姐環境雖然一般,口味比較多,說是主打杭邦菜,也做川菜和湘菜,且是她在杭州城內吃過最正宗的。
她怕孫立白找不到地方,問他開不開車,打車還是坐地鐵過來,又用app查好公車線路截圖發給他,反正這男人不管她說什麽也沒反應或者只“嗯”,她就腦補他有發聲殘疾或者自閉。
兩個人約的是下午四點半,何田田提前到了,在門口等了一會兒,遠遠看到孫立白鶴立雞群地走過來,沿途吸引目光無數。
這人今天繼續穿着白襯衣,何田田看不出是不是同一件,仍然是紮進褲腰裏,下面換了條普通的仔褲,不是時下流行那種緊緊裹住腿的款型,而只是普通的直筒中腰。就這已經足夠突顯他的窄腰長腿。他并沒有一般高個子身上常見的笨拙,因為走路的時候使用髋關節,看來靈敏優雅地像一只大型貓科動物。
他走到何田田前方一米開外停下,這顯然是兩個陌生人的安全距離,對何田田的脖子也大有好處。
“你好,謝謝你來。”她主動招呼,事到臨頭反而放開了,如果兩個人中必須有一個發揮社交才能,瞎子都知道該是誰。
孫立白只看着她,半晌,點了點頭。
身高差太多,隔着距離他看她時仍要微微低頭,他睫毛很長,半遮住細長的眼睛,本來就面無表情,這下連眼神都看不見。
何田田引人進門,走到展示的食材區,問他:“想吃什麽不用跟我客氣,随便點。”
這時分還不到用餐高峰,幾個服務員無所事事地閑晃,聽她這麽說,立即有人捧着小本過來,眼巴巴地望住孫立白。
何田田也期待地看着他,怕他嫌棄這家店的賣相,一邊解釋一邊熱情地介紹:“這家真的很好吃,我來杭州三年,也算是把有名號的地方都吃遍了,就沒有一家比得上王大姐。家常菜做得好才算真本事,又暖胃又營養,比發明什麽亂七八糟的名菜對社會的貢獻大,我們食堂的師傅要能有人家大廚三分之一功力就算拯救蒼生了。比如這道山藥卷,我回回都點,夜裏做夢還夢到。對了你能吃海鮮嗎?這邊基圍蝦不錯……”
她滿嘴跑火車,恨不能誇得天花亂墜,聽得人家服務員都納悶:這真不是咱店的托?
孫立白聽進耳朵的卻只有一句,心想,原來這是她在杭州第三年。
“都可以。”他說,居高臨下地掃視四周,挑了一張臨窗的桌子,拎着何田田的包過去放到椅上,自己站着等。
何田田報菜名溜得都能去說相聲,一個不留神便把包遞給了他,等到回神,孫立白已經像條忠心耿耿的大黑背那樣守在她的包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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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一動,又覺得自己這心動得莫名其妙,暗暗罵了一聲。
既然孫立白不發表意見,何田田樂得自主點菜,她索性把平日裏愛吃一個又吃不完的菜統統都點了一遍。
孫立白直到何田田坐下才肯坐,仍然不怎麽吭聲,何田田幫他撕開了碗筷外面的保鮮膜,又用茶水燙洗。他默默地看着她每一個動作,末了說出今天第二句話:“謝謝。”
熱氣騰騰的炒菜很快一道一道上來,這頓飯還算吃得賓主盡歡,因為賓和主都忙着動嘴吃,反而弱化了交流不暢的問題。鮮美的瓦罐雞湯端上來時,孫立白甚至主動幫何田田盛了一碗,讓她受寵若驚,差點沒拿穩湯勺。
吃到下午六點,餐館裏人漸漸多起來,滿滿一桌子菜也被掃蕩得七七八八,何田田放下筷子,剛想發表一下結束語,就看到孫立白非常自然地從飯桌對面伸長胳膊拿住她的飯碗。
他手指長,捏着那只小小的青瓷碗就像大人掌心裏放着小孩兒玩具,動作頓了頓,細長的眼睛裏墨黑的眼珠子看定了她,仿佛在問:你真的不吃了?
“……”何田田因為過于愕然出現了短暫失語,不由自主地點頭。
于是孫立白縮回手,翻過她的飯碗,将她剩下的小半碗飯扣到自己的碗裏,若無其事地繼續吃。
“……”
何田田看着那只空空的飯碗,又看看他吃得紅潤水澤的嘴唇,烏木筷子夾了醋溜土豆絲送進去,露出一線雪白的牙齒和肉紅的舌尖,嘴巴抿了抿,土豆絲和齒舌便都看不到了。
外面天剛黑下來,沿街店鋪全都挂出了彩燈,自古食色不分家,一串串俗氣的紅燈籠伴着憧憧人影和炒菜熱香,氤氲出暧昧的夜生活氛圍。
何田田倒了滿杯茶,一口灌下去,心裏對自己說,他不是故意的,那不代表什麽。
她不敢多看孫立白,偏過頭死死盯着右側方的玻璃,卻從倒影裏看到孫立白慢慢擡起了頭。
就像電影裏的慢動作,何田田覺得自己的心快要撞斷肋骨蹦出來——肯定是恐怖片!
而她就像恐怖片裏與惡鬼狹路相逢的路人甲,枉自撕心裂肺,身體卻僵直得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
孫立白擡頭,先看了看她的側臉,再鎮定地轉向。
兩個人,兩雙眼睛,他和她在玻璃牆的倒影裏目光重合。
他們正坐在一束射燈底下,孫立白膚色深,偏黃的溫軟光線卻把他照得肌膚柔瑩,仿佛陳年象牙雕刻的完美人偶。他不知什麽時候敞開了襯衣領口,除了完整地向下延伸的頸部曲線什麽也沒露,卻足以讓何田田回想起她見過的好風景。他仍在倒影裏看着她,臉上明明看不出表情,卻不肯移開視線。那對黑得看不見瞳孔的眼珠閃閃發亮,像她左腕上戴那串黑曜石。
何田田縮了縮手,就像被貼肉的手鏈燙得生疼。
吃完飯,何田田叫了服務員付賬,她有點擔心孫立白跟她搶,好在他似乎沒有這種大廳廣衆之下表演的嗜好,安安靜靜地坐在原地等她回來,目光的落點是她留在位子上的包。
何田田去洗手間洗了把冷水臉,來回起碼五分鐘,這五分鐘裏他根本沒動過。
她站定了看了他一會兒才繼續走回去,低聲說:“我們走吧。”
孫立白跟着她站起來,他手長腿長,站在後面也先一步推開門,微涼夜風夾雜着人聲撲面襲來。
“嗯……”何田田竭力想把話說得委婉點,但她今天狀态異常,腦子裏一團漿糊,舌頭也不聽使喚,“我想……想去逛吳山夜市……你如果要回去走那邊,地鐵龍翔橋站,或者出了這條街好打車……”
“我也去。”孫立白說,然後看着她,就像在等她帶路。
何田田身不由己地轉身,因為動作太僵硬,差點左腳絆倒右腳,幸好孫立白及時出手拉了她一把。
“……”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無言地往吳山路走,何田田心慌得厲害,耳邊盡是自己的心跳聲,甚至蓋過了腳步聲和路上車輛的聲音,眼睛只敢盯着地面一長一短兩個影子,每當兩條影子重疊時就打個哆嗦。
這樣下去不行,她絕望地想,暗罵自己沒出息,得找點話說,一定要想出個話題……
“對了,”何田田絞盡腦汁終于從記憶裏扒拉出一個話題,喜出望外地飛快轉身,“你上次說喜福來工作室合作,是怎麽合——”
“咻!”一輛摩托風馳電掣地擦着街邊掠過,快得人們連這莽撞的騎士是男是女都沒看清,只得沖着尾煙抛下一堆模棱兩可的罵句,本地人的杭州話和外地人各帶口音的普通話完美地融合互補,共建和諧社會。
何田田耳邊聽着這些模糊不清的句子,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玩過的俄羅斯方塊,正方形上面壘着左勾子右勾子,豎勾下雨一樣紛紛落下,緊張得眼前發黑呼吸停頓,手指抽筋般拼命地按啊按啊,根本聽不見game over的音樂聲。
現在她也什麽都聽不見了,自從孫立白掐着她的腰帶她躲過那輛摩托,她的耳朵裏似乎就只剩下“噼噼啪啪”,像春節裏小孩子扔出來的響炮,又像尤思最愛的減震塑料膜,就在她耳邊一顆一顆地捏爆。
一家燒烤店和奶茶店之間留有縫隙,兩邊都沒把燈打過來,似乎默認那裏是堆垃圾或者開後門的地方,何田田被抵縫隙裏面的東牆上,牆後是那家生意興隆的燒烤店,她能聞到烤饅頭片的酥香。
縫隙很窄,所以孫立白擠進來并不容易,他幾乎伏在她身上,十幾厘米的身高差,雙手仍然緊握着她的腰。
他在喘息,何田田不是聽到而是感覺到,他伏在她身上,重得像一床內嵌鋼筋的棉被或是包裹着彈力橡膠的鐵塊,只有急促起伏的胸膛能證明他還是個人。
太黑了,他們什麽都看不清,塵世充盈着迷惑人心的聲香,主宰一切的只能是觸覺。
何田田感覺他的雙手在向中間合攏,似乎他好奇地想試試能不能十指交握住她的腰,她掙脫不開,被擠得仰起頭大口呼吸。
相貼的身體立即把她的回應忠實傳遞給對方,孫立白的喘息聲由清淺變得粗重,亂了序。
他往上一提,何田田騰空而起,一雙腿驚慌失措地在空中晃了晃,突然福至心靈,勾上他的腰。
無論這個動作的涵義是“歡迎”或是“奉獻”,它徹底終結了孫立白的理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