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作死就不會死
暴烈的日光像當頭一棒打下來。
何田田一只腳已經邁出了長廊,又被吓了回來,傻乎乎地立在風口,瞪着外面被烤得絲絲冒煙的水泥地面。
兩米外是公司凹形大樓中間環抱的水池,據說是老板請了高人布置的風水池,已經三天沒有換水,綠油油膩乎乎的水面上泛着泡,幾條指頭粗細的魚苗不知是死是活地浮在幹枯的荷葉底下。
太熱了,何田田不帶什麽感情,僅僅是陳述性地自言自語,她擡頭看了看天空,已經是入秋的九月,高天上沒有什麽雲,熾亮的火球獨個兒耀武揚威。
天氣預報說包郵區地表最高溫度45度,誰都知道這些話是打過折的,何田田下午六點下班,滾燙的地面已經像熄了明火的鐵板,她在回家路上仍覺得自己是夾生的炭燒牛肉。
她往右手邊看了眼,c座辦公樓外牆都是深茶色的玻璃,清晰地照出她自己倒影:披散着頭發、小黑裙、酒杯跟兒的金色細帶涼鞋。她對今天這一身很滿意,也肯定這一身在太陽底下曝曬絕不明智。
本來這趟外勤也不是非出不可,公司有錢,市場部常年收到各式各樣的會議邀請,其匪夷所思的程度只有想不到沒有遇不到,比如年年都寄邀請函的杭州市ufo觀測聯合會……此類會議通常市場部自己過濾掉也就算了,誰知道這次是抽什麽風,非要他們部門派人參加,沈嘉齊那軟性子竟真的答應下來。
何田田掏出手機來測了一下溫度,眼看着紅字拼命往上翻,手快截了個圖。
“救命啊這度數我不敢外勤,會死的!…>_<…”何田田把圖片和賣萌的表情符號短信給沈嘉齊,她原本想發微信,無奈公司的wifi到這個位置已經沒什麽信號,上傳了許久仍只拿旋轉的小菊花引誘她。
聯通總算靠譜些,何嘉齊的回信不到三十秒就來了。
“嗯,回來吧。”
從善如流,半點也沒有因她讨價還價而不滿。
何田田翹了翹嘴角,某些方面沈嘉齊是個好上司,如果他在工作上能更有魄力一些,何田田會覺得他完美無缺。
她并沒有急着回樓上辦公區,而是繼續站在風口裏享受了一會兒。
公司呈凹字形的三幢大樓由懸空長廊連接,說是八層,其實應該是七層一底,最底下是立柱支撐的廣大空場,四面穿透,周圍植被豐茂,溫差大到能形成自然風。
什麽叫風水?何田田感覺風從長發披散地頸後穿過,舒了口長氣,心想,這才叫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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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幹脆換位置到垃圾筒旁邊,點起一支煙。
上班時間,但公司考勤機制靈活,并不是每個同事都必須固定在座位上,何田田在垃圾桶旁遇到不少人。
她随意掃了眼,不認識,但每個人都穿着奪目的大紅t,胸前還大大地印着個“喜”字。
是二樓喜福來工作室的人,何田田為了忍笑,不得不轉身背對他們。二層到三層都是游戲工作室,宅男們偶爾也願意邁動尊腿下樓透透氣。
圍着垃圾筒抽煙的人們都很沉默,跟何田田看過的一部電影《志明與春嬌》不同,哪怕他們明顯是互相熟識的同事,似乎也沒有開口的欲望。或許因為宅對交際有天然的障礙?她有點遺撼,其實她很願意聽別人說點什麽,雖然她自己也懶得開口……
一片安靜中響起短信鈴聲,是ios系統自帶的馬林巴琴,所有人同時摸手機,發現不是自己以後又同時在心底鄙視:街機!
“孫立白到了!”看短信那位突然一驚一乍,“他自己過來了!”
“啊?他一個人?”他的同伴吓得手一抖,半截煙灰差點彈到何田田光裸的腳背上。“市場部還能靠點譜嗎!?”
“沒辦法,市場部的人都調去推廣新産品,老板親口指示的,分給咱們就一個剛畢業的妹子。”先前說話的胖子随手把煙扔到垃圾桶頂部的盆子裏,煙頭還閃着茍延殘喘的紅光,“趕緊的,他在東門,我們去迎一迎。”
兩個人着急忙慌地轉身齊步走,走了沒幾步還跑起來,大紅t恤背心印出大塊汗漬,随着肥肉上下晃當,這麽熱的天,何田田肯定他們跑到東門能徹底濕身。
立白?她叼着煙漫不經心地想,洗衣粉?
下午六點打卡,五點半食堂開飯,何田田摸進禮堂裏玩手機,愣是從三點混到五點半。
禮堂隔周會有一天公開課,何田田興趣缺缺,收到行政部的群發郵件都直接删除,不過今天的課倒還有點實用性,是一位成名畫家講授色彩的運用。
何田田大學讀的是法學,工作卻選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美工,讓她的老師同學們跌碎一地眼鏡。每個人都來問她,何田田給出不同的答案,什麽對中國的法制現狀沒有信心哪,什麽法律人的脊梁不為惡法彎曲啦,什麽想先體驗社會現實才有資格談司法……滿嘴跑火車,忽悠一個算一個。
只有她自己知道,理由其實很簡單:她不想考司法考試。
何田田是一個超級沒有考運的倒黴蛋,越重要的考試越倒黴,高燒不斷月經不停算小事,爬樓梯時摔斷腿她也試過,高考四天她連出兩起車禍……
她是重慶人,高三班主任當着全班同學咬牙切齒地斷言:你們不好好學習,以後只能進歌樂山!底下同學想起歌樂山上的白公館渣滓洞吓得頭懸梁錐刺骨,結果多數人順利逃亡,唯有何田田真的進了歌樂山下的西南政法大學。
她對法律沒有半點興趣,同時絕望于自己的考運,好不容易捱到畢業,第一件事就是懷揣着畢業證找一份無關的工作。也可能她的考運耗光了她所有的壞運氣,所以這次幸運無比。
她遇到了沈嘉齊。
那位成名畫家臺風很不錯,既風趣又博學,可惜來聽課的同事寥寥,何田田聽了一會兒也開始走神。
畫家五點結束了講課,何田田猶豫了片刻,過去道了聲謝,她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專業人士的經驗分享彌足珍貴。
她鑽出禮堂後門,沿着綠化帶中間的隐藏小徑繞向食堂,路上沒什麽人,她不出聲地靜坐了兩小時,滿肚子不合時宜的躁動,忍不住邊哼哼邊對着不能反抗的植物們動手動腳,經過一排修竹手賤撩了把。
那是排觀賞竹,也不知具體是什麽品種,竹竿上斑斑紅痕,卻又不像斑竹。
何田田身高一六七,擡起手來能夠到矮竹最高最嫩的梢頭,她也毫不客氣地逮住了使勁壓低,然後突然放開,邊看着竹竿反彈回去邊給人家配音。
“咻——啪!”
“咻————啪啪!”
“咻——————啪啪啪!”
她玩得興起,不放過每一竿無辜的矮竹,個挨個地扳過去。玩到第五根卻有些障礙。
前四根矮竹身嬌體弱,擠擠挨挨地拼成一窩,像是營養不良的四姐妹,這第五根則是粗壯結實的弟弟,那腰圍能抵老三老四倆。
重男輕女要不得啊,何田田“啧啧”有聲地嘆氣,蹦起來雙手同時去抓老五的梢頭,嘴裏還大喝一聲:“吠!”
老五實在壯得不像話,最纖細的梢頭也有她手腕粗細,雖說被她逮着了,但憑她那小身板,不是老五被她壓低了頭,而是她被老五拉得雙腳離地!
“哎哎哎!”何田田踮起腳尖拼命使力,吓得熱汗冷汗狂飙,腦子裏瞬間充滿各種電影電視裏出現過的炮灰甲乙被竹杆陷阱彈飛的畫面,最後是那位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彈來彈去的英姿——臣妾做不到啊!
不過十分之一秒時間,眼看何田田要成為邊發射邊淚奔的人間大炮,腰後突然箍上來一雙手,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命令道:“放手!”
那聲音在她頭頂上響,震聾發聩,何田田即刻松手,竹竿老五利索地掙脫束縛彈向天空,柔韌的梢頭來回蕩了又蕩,似乎在大肆嘲笑她這個二貨。
二就二吧,何田田驚魂未定地放低腳後跟,又跺了跺腳,默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還能活着腳踏實地她已經滿足了。
她喘息了一會兒,覺得哪裏不對,擡頭看看老五,驀地低下頭。
那雙不請自來的手還停在她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