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道德标兵
十八歲的第一天早晨,我和我哥坐在餐桌上吃飯。
這個畫面很适合被錄下來保存,用以給十幾個世紀以後的人研究我們這個年代還會被情感牽絆的原始人,配上這樣的旁白:屏幕中的這兩兄弟雖然心生嫌隙,但仍然能夠一起享用一個和平的早餐,這是原始人類的特征,他們視情感為餐食,愛是他們賴以生存的資源。
我在腦子裏為自己制作的觀察人類小電影配音,如果不幹點這種傻逼事把我的腦子占據,那我實在是很難和我哥平靜地面對面坐着。
面包牛奶煎蛋和陳志遠,标配四件套全部不見蹤影。
我哥眉宇間含着不耐煩,仿佛讓極映傳媒的老總跟我一個十八歲的小屁孩坐在一起吃蛋糕是一件多離譜的事情。他切蛋糕的姿态和昨晚大不相同,昨晚他像是最頂級的廚師品嘗自己的拿手菜色,今天他像優雅的貴公子看見乞丐的餐盒。我腦子不太清醒,眼前一會兒晃過去陳志遠憤怒的臉,一會兒是鞠露露的眼淚,畢竟宿醉,頭還有點疼。
我真不知道我哥在想什麽,他腦子裏是不是也有小電影?
昨晚趴在馬桶上吐到差點暈過去,出來時客廳裏已經沒了我哥和鞠露露的影子,游魂一樣飄回房間,怎麽也忘不掉剛剛的畫面,又開始懷疑是不是夢。是夢就好了,是夢的話還能騙自己我哥沒那麽讨厭我。然後幾乎一夜沒能睡着。
他要是為了報複我我真的認了,可能這就是我為什麽能老老實實坐在他面前。我确實欠他的,這麽多年來他沒刁難我,沒虐待我,讓我活蹦亂跳地長了這麽大,他也需要發洩自己的情緒,是吧?這就是他,渣男吧,這就是渣男吧?他不在意我,也不在意鞠露露,上完了拍拍屁股走人,還切我的生日蛋糕吃。
但說實話,渣男真的很有魅力,哪個小女生能拒絕渣男?明知道他絕對不會愛上你,還是喜歡他有錢,喜歡他長得帥,喜歡他技術好,喜歡他高高在上視你如草芥的模樣。
人生來慕強,換句不好聽的話翻譯一下,人生來犯賤。
好吧,解釋這麽多人性,只是為了給我自己開脫,我不知道人性是不是真的這樣,都是我瞎編的。我的意思是我也慕強,我也犯賤。但他是我哥,我賤得理直氣壯。骨節分明的手将一塊面目全非的蛋糕推到我面前,我伸手從包裝盒裏找出來透明的小叉子,這叉子怎麽還沒從蛋糕屆淘汰?有任何一個人覺得它好用嗎?
奶油沾到我手上,果然,都是因為叉子太難用。
我洗過手,所以直接擡手舔掉。
“你那小女朋友。”我哥突然出聲。
我的腦內自嗨被他打斷,保持着舌頭伸出來舔上食指關節的姿勢,下意識擡眼看他。視線沒對上,他好像在看我眼睛往下一點的地方,可能是嘴巴,可能是鼻子。我皺着眉,舔掉了指節上的奶油,對于他提起鞠露露十分不爽。他也收回了視線,用刀子挑起一塊蛋糕胚直接送進嘴裏,嚼了兩下幾乎囫囵吞下去。
“給我打了一晚上電話,我拉黑了。想當主播,還是想進娛樂圈?”
他這語氣就像出去約炮之後被對方纏上,想用錢将對方打發掉一樣。他還知道那是我女朋友?他上了我女朋友,現在來問我對方想要什麽補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态度太正直,我竟然覺得這件事好像也沒什麽不對。不,有一個地方不對。
“不是我女朋友。”我用叉子又挑起一塊奶油,說。
說完我就後悔了,在心裏痛罵自己:陳禮,你好歹要一點臉吧,算我求求你了。
我太清楚我這句話因何而出了,我哥的态度很明顯,他不太喜歡鞠露露,所以我要趕緊和她撇清關系。在我心裏沒人比我哥更重要,我的心理醫生是這麽說的,我姑且贊同。我的心理醫生說我哥是我的“偶像”,更小的時候,在我擁有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能力之前我需要靠模仿來生存,而我不喜歡我爸,我只喜歡我哥。
他當了我十幾年的偶像,就像她們小女生如果追了十幾年的星,就算房子塌了也要欺騙自己說哥哥是最好的。
果然,我說完這句話對面的人就低聲笑出來,嘲笑我,所以我忍住了沒擡頭看。
“嫌髒?”他問。
我瞬間把眉毛擰到一起。
周泊新,你太他媽不要臉了。我也太他媽不要臉了,這種人還拿來當偶像,真是有病,怪不得要去看心理醫生。
我狗膽包天地在心裏罵他,罵完才覺得心裏那點隐約的怒火熄滅了一點。咬了咬牙根忍住了真的開口罵他的沖動,狠狠把手裏的小叉子插進蛋糕胚,叉子太小了,直接沒進去。
“沒必要這麽說,你拿她當什麽?”我脫口而出。
我不喜歡他把鞠露露完全當做一個物件來看待,不管是一時興起也好,還是真的是為了報複我也好,都別将鞠露露說得像一個物件一樣,這讓我很不舒服。不是因為我喜歡鞠露露,而是因為我喜歡我哥。偶像,我能接受你是個渣男,但是你不能是個人渣,人還是要做的。
我氣勢洶洶看他,卻猛地跌進去,看着他的眼神感覺到腿軟,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他為什麽生氣?他也配生氣!
那兩顆瞳仁裏含着很隐晦的怒火,将那一潭波瀾不驚的死水點燃到好像要沸騰。我眼睜睜看着他喉結上下滾動,總感覺有什麽被他硬生生困在身體裏。我可能說錯話了,但是我沒覺得我錯了,是他先說錯話的。
那塑料刀被他插進蛋糕裏,生日快樂四個字過了一夜也未能幸免,五馬分屍,他拇指蹭了一下唇邊的蛋糕渣,用很冷淡又嘲諷的語氣結束我們之間“和平的早餐”。
他說,“道德标兵,成年快樂。”
五天之後鞠露露加了我的微信。
我正在往教導主任的辦公室塞小廣告。
大課間的時候大成從兜裏掏出來兩疊小廣告,一疊“包小姐”,一疊“金槍不倒”,配合使用效果更佳,我和三子笑得前仰後合,決定立刻送給最需要它的人。我們教導主任是個禿頂,平時裝得像人一樣,戴着眼鏡打着領帶;有一次我們透過廁所外面的玻璃看見他一邊上廁所一邊看美女寫真集,怪不得四十多歲看起來比陳志遠都老,長了一張腎虛的臉。
我手裏捏着兩張卡片,大成賤兮兮在旁邊小聲喊:哎這位帥哥進來玩會兒?有藥有藥,保準您盡興!
卡片端端正正擺上他辦公桌,我們大搖大擺出來,也不管最先造訪這張桌子的是不是他本人。
“聽說男人過了二十五歲性功能就開始衰退了,老趙都快五十了,得衰退成什麽樣兒啊。”大成笑得像只鴨子。
“你十八歲正亭亭玉立。”我罵他。
“哎,你哥正好二十六吧,看着還沒衰退,你哥那張臉一看就是能一次性包養七個情人的款,一天一個都不需要休息日。”大成一只手搭着我肩膀,開玩笑的語氣。
我沒說話,那些畫面又開始在我眼前放小電影。這玩意兒怎麽還帶後勁的?最離譜的是鞠露露在這電影裏都快沒有姓名了,鏡頭只對準了我到了年紀該衰退的哥,那漫不經心游刃有餘的模樣,草,是是是,沒衰退,沒人比他還行。
真他媽煩。
我懶得搭理他,掏出來手機想轉移注意力強行擠走腦子裏的小電影,就看見電影女主角的名字跳進了我的微信好友申請:禮哥,還能當朋友嗎?
我閑來無事的時候很喜歡定義一些東西,什麽是富二代,什麽是親情,什麽是朋友。通常想不通,但是卻很明白我沒什麽朋友,也明白多數人不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對我感興趣的人其中有一半事實上是對我哥感興趣,還剩下一半是對錢感興趣。比如鞠露露,她是個很典型的案例,她既對我哥感興趣,又對錢感興趣。
這女的有完沒完了,真想當我嫂子?她也配。
“鞠露露?你把她删了?分手了??”三子那語氣像是得知結婚八年的恩愛夫妻一夜離心。
大成的腦袋也湊過來,看見鞠露露的好友申請大方擺手,“加呗,這還是我有經驗,我微信裏的前任加起來能攢個局,說不定什麽時候還能舊情複燃一下,做人得給自己留條後路。”
加個屁,她差點當了我嫂子。
大成他們不知道生日宴會那天的事情,那晚不少人喝多了,大成和三子喝得找不着北,被陳志遠安排的人挨個送回了家。鞠露露最應該被送回家,我提前跟陳志遠提了鞠露露的名字,他一定将鞠露露調查了個底朝天,絕對不會留她在別墅過夜。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能留下,總不能去問她,更不能問我哥。
剛想收起來手機屏幕上又跳出來一條新的好友申請,還是鞠露露:
泊新哥聯系過我了,他不讓我來打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