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的家政
鐘翊回到公寓,發現玄關處多了一雙鞋。一個穿褐色圍裙的男孩端着湯走出廚房,迅速将湯碗擺好,甩了甩手,捏住耳垂降溫。
鐘翊叩了叩鞋櫃,舒辭吓了一跳,捏着耳垂轉過身,瞪圓了眼又很快放松下來,對他露出小心翼翼的溫和的笑容:“鐘先生,您回來啦。”
鐘翊愣住,一時想不起來他的家政阿姨為什麽會變成眼前這位年輕的男孩。他暫時忽略男孩的問候,一邊換鞋一邊給方洲打電話詢問情況。
“……鐘總,他是張阿姨的兒子,我們不是都見過幾次了嗎……”助理沉默了幾秒才回答,對上司的記憶力表示質疑,“我中午還問過您要不要他今天就過去做飯。”
鐘翊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挂斷電話,單手解下領帶扔到沙發上,轉身發現男孩還定在餐桌旁,局促地擰着手指,眼神不安地亂飄。
他看上去沒什麽特色,從五官到身材都十分普通,找不出值得記憶的點。鐘翊走到他面前,盯到他驚慌得聳起了肩膀,才把他和前些天狼狽的男孩聯系起來。
鐘翊在一個月前調回了A市總公司,請了家政負責早晚餐和公寓的清潔。上周四他下班後,發現家政阿姨倒在餐廳,身下都是血。他叫了救護車,把方洲喊來辦理各種流程,神使鬼差地守在急救室外面,沒有離開。
阿姨手機上設置了緊急聯系人,方洲撥通電話,十五分鐘後,病人轉入了ICU,舒辭跌跌撞撞地出現在走廊盡頭。
他在奔跑途中狠狠跌了一跤,走廊先後響起尖銳和沉悶的回聲。他很快手腳并用地爬起來,一瘸一拐沖到病房前,弓着背,睜圓了雙眼,淚水不規律地湧出來。他劇烈喘氣,像随時會捱不到下一次循環,喉嚨和肺部在灼燒。
一只受傷的,不漂亮但容易讓人産生同情和憐憫的流浪貓。
鐘翊瞥了他一眼,粗略地下了結論。轉眼又毫不留情地向他複述醫生的話:“不排除宮頸癌的可能,具體情況要等檢查結果。”
舒辭擡頭看他,眼神是空洞的,本就平庸的臉被淚水和鼻涕弄得又髒又蠢。他張開蒼白的嘴唇,喉結動了動,但發不出聲音。
“鐘總,這麽直接不太好吧……”方洲戳了戳鐘翊的背,小聲提醒。
鐘翊攤開左手,方洲會意,把厚厚一疊繳費單遞給他,還想勸他現在不是讨債的好時機,但沒來得及。
“必要的檢查以及這一周的病房費用我先墊着了。”鐘翊将繳費單和名片遞到舒辭面前,面無表情地說,“不用急着還。”
舒辭像一臺只能輸入指令的廢舊機器,怔怔接過,垂下腦袋一張一張接近勻速地翻看,直到每一份單子都被淚水打濕。鐘翊同醫生囑咐了幾句,便目不斜視地帶着方洲離開了。
第二次見到舒辭是前天中午。鐘翊在公司接到了他的電話,便讓方洲帶他上樓。男孩收拾得很幹淨,但面容憔悴,眼眶深陷,走路一瘸一拐。
舒辭站在辦公桌的另一邊,捏着一張銀行卡,伸直了胳膊,想讓鐘翊收下。“我暫時只有四萬……”他小聲解釋,眼神和鐘翊相觸之後立刻驚慌地躲開,“您、您打個欠條吧,我慢慢還可以嗎?”
鐘翊向後靠進轉椅裏,雙腿交疊,十指交叉搭在大腿上,擡眼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怯懦的男孩,回想醫生這幾日彙報的消息。
舒辭的母親确診了宮頸癌晚期,已有多處器官轉移,如果積極治療,存活時間可以在一年左右。患者本人生存意願不強,在清醒時多次提出要出院,家屬也表示過承擔不起後續的治療費用,但并不同意患者的決定。
鐘翊在聘用舒辭母親時已大致了解過他們家的情況。單親家庭,獨子在本市念大學,唯一的收入來自母親的家政工作。鐘翊心生憐憫,因此給出的薪酬很優渥,并且條件沒有以往苛刻。
“我說過不用急着還。”鐘翊低頭轉了轉袖扣,“你不要擔心錢的問題。”他推開舒辭的手,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好好勸你母親配合治療,活着總比永遠見不到了要好吧。”鐘翊走到落地窗前,嘆了口氣。
舒辭縮起手臂,望着他高大筆挺的背影失了神。他好像有點難過。舒辭茫然地想。方洲也跟着嘆了口氣,拍拍舒辭準備帶他下樓。
“新的家政找好了嗎?”鐘翊突然叫住方洲,語氣恢複了沉穩平靜。
方洲哀嚎道:“鐘總,您這周都換了三個阿姨了!又是做飯不合胃口又是衣服疊得不對,開這麽高的價也沒用嘛!”
鐘翊睨了他一眼,方洲立刻閉緊了嘴巴,掏出手機表示馬上咨詢新的家政公司。
“我……可以試試嗎?”舒辭舉起手,小聲提議,胳膊擡到一半意識到有些愚蠢,又慢慢放下來,“我做飯都是我媽媽教的,應該味道和她差不多……”他謹慎地觀察鐘翊的臉色,忙不疊地補充:“我、我不要錢,就當還債吧……”
“你不是還在上學嗎?”方洲忍不住插嘴。
“大四了,沒什麽課……”舒辭垂下腦袋,手指摳着衣擺,盤算着零零碎碎的兼職應該怎麽重新安排。
“把時間表給他看看吧。”鐘翊點了一支煙,咬着濾嘴含糊地吩咐方洲。
“謝謝鐘總!”舒辭用力鞠了一躬,胸口幾乎貼到大腿,起身時沒有站穩,踉跄了幾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鐘翊悶悶地笑了一聲,吐出一片煙霧,轉身望向窗外繼續放空。
愚蠢膽小的、沒有自保能力的流浪貓。
“鐘先生?您要吃飯了嗎?”舒辭後退一步,撞到餐桌上,仰着酸痛的脖子輕聲詢問。
鐘翊輕咳一聲,同他拉開距離。舒辭如釋重負,跑進廚房盛飯,把碗筷都擺好。鐘翊坐下吃飯,每樣菜都嘗了一小口,擡眼便看見舒辭攥着圍裙十分緊張的模樣。
“還可以吧?”舒辭腼腆地笑了,悄悄流露出一點驕傲,“我小學就開始自己做飯了。”說完又覺得自己有些多嘴,局促地抿緊了嘴唇。
“嗯。”鐘翊舀了一勺湯,平靜地認可他的手藝,“之後你就和方洲聯系,如果有特殊情況,他會通知你。”
“好的!謝謝鐘先生!”舒辭咧開嘴,沒有重複昨天滑稽的鞠躬,樂颠颠地解開圍裙,跑去陽臺洗衣服。
等舒辭做完其他家務,鐘翊已經回書房了,沒有留下剩飯剩菜。舒辭摸着咕咕叫的肚子,露出滿足的笑容,哼着不成調的歌開始洗碗。
一切妥當後,舒辭打開方洲給他的小冊子,敲了敲書房門,站在過道上和鐘翊核對明天的工作:“鐘先生,我明天早上是七點過來給您準備早餐嗎?”
“進來說。”鐘翊的聲音透着一點無奈。
“哦。”舒辭愣愣地應了一聲,推開房門,輕手輕腳走到鐘翊的書桌前,重複了一遍。
“明天是周六。”鐘翊回複好一封郵件,發出輕笑。
舒辭迅速重看手冊,找到了括號內的文字:“啊,那我八點過來。”他吐了吐舌頭,臉有些發燙。他又笨拙地确認了一些注意事項,在冊子上勾勾畫畫,臨走前給鐘翊泡了茶,再次道謝,還小幅度地鞠了一躬。
鐘翊叩了叩滾燙的瓷杯,回想舒辭邁着密集的小碎步進來,放下茶水後捏着耳垂吸氣的模樣,笑着搖了搖頭,起身去廚房找杯墊。
可能更像被野貓不斷追捕、戲弄又保持天真的弱小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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