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明臺從教室裏出來,剛剛結束了西方文學史的考試,手裏拿着下一堂考試阿拉伯文的書本。
偶遇路過的歐教授,邀請明臺參加下周四在第三階梯教室開展的“哥特文藝複興”沙龍。由于選修了歐教授的《人格與文學修養》,明臺打算拒絕,但是不得不斟酌着委婉的用詞。
王天風就是在這個時候,忽然插入了明臺跟歐教授的談話。
“請問是明臺明先生嗎?”
明臺看着面前一身黑色西裝的男人,揣測着對方的身份,并沒有對問題作出直接的回答:“你是?”
王天風對明臺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證件:“我是警察廳秘書科的王天風,我有幾個問題,希望可以占用明先生私人的一些時間。”
“抱歉,歐教授,我暫時有些事情。”明臺沖歐教授點點頭。
歐教授作為一名純粹的學者,保持着不摻和政治的矜持,離開得非常利落:“好的,下次再聊。”
目送了歐教授,明臺轉頭看向王天風:“王先生,前面有一家咖啡館,那裏很安靜。”
“我們需要去一趟警察廳,車子已經在校門口,我很抱歉這樣的自作主張。”王天風果斷地回絕了明臺的提議,說着抱歉的話,卻沒有做出抱歉的表情。他甚至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來表明自己與禮節用詞截然不同的霸道做派。
明臺皺了一下眉,然後擡腕看了看表。那是一塊瑞士表,表面表盤指針表帶,考究的用料和做工無一不在述說着它的昂貴:“我在半個小時後還有一堂考試。”
王天風盯着明臺的手表,他只是看着,然後保持着請的姿勢:“在出發之前,我已經跟明長官報備,明先生不用擔心。請吧!”
話題進行到這裏,明臺看了王天風一眼。
王天風生得濃眉大眼,五官端正,看人的時候眼神很專注,愈發顯得目光黑沉沉的。
從見面開始,王天風一共說了四句話,遣詞用句都符合禮貌禮節。然而這位自稱來自警察廳秘書科的王警官,每一句話都在向明臺宣告,他并不是有勇無謀的自作主張,他是有備而來。
明臺認清不得不走一趟的事實,也就坦然了:“王先生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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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街上的警察是很多的,所以警察局也就理所當然地多了起來。但是通常情況下他們在名稱上就能夠做出很好的區分,租界的叫巡捕房,只有新政府的才叫警察廳。
按理說,明臺跟王天風該去新政府了,但是王天風帶着明臺走進了76號。
不是去新政府,明臺并不覺得驚訝,因為警察廳分總務、保安、衛生、司法、督察,掰着指頭也就滿打滿算的五科,怎麽看都不像要多出個秘書科的樣子。
但是直接進了76號,明臺還是有點驚訝的,在明臺的想法裏,以明長官現在的身份地位,無論是哪一方勢力想要動他事先都得掂量一下。
明臺斟酌了一下措辭:“王先生,帶我到這兒來,你也是跟明長官報備了的?”
王天風把明臺帶進了小黑屋,屋中央孤零零擺了一張實木椅子。四面不透風的牆,頭頂一盞吊燈,落下來的光晃晃悠悠,照得那張端正的臉陰森森的:“明先生請坐。”
沒有得到回答,明臺坐下了。椅子冰涼的,也看不出顏色。因為找不到桌子,明臺不得不把一直攜帶的阿拉伯文課本放在了地上。
明臺打量了一下房間,雖然不到刑訊的配置,但是看來也是審訊用的屋子。明長官并不如明臺以為的混得那麽好,有了這點認知,明臺為自己剛才還拿明長官送他的手表試探王天風身份的舉動有些汗顏:“有什麽問題,王先生你問吧。”
“我們在一周之內,損失了三名特務,所以我們有理由懷疑,這是一次有組織的蓄謀挑釁。”
王天風并沒有說出一個完整的問句,他頂多算是闡述了一下現狀。但是王天風在這裏做出了一個停頓,明臺覺得這應該是想要聽聽他表個态什麽的:“你們懷疑的理由的确很充分。”
“我們對三名特務死前接觸的人員進行了排查,對重疊的人選縮小範圍,最後發現只有一個人是他們死前全部都接觸過的。于是我們判斷,此人有重大嫌疑。”
“你們判定的手法很專業。”
“為了确定這一判斷,我們派出了第四名特務跟目标進行試探接觸,兩個小時前我收到了第四名特務的死訊。于是我斷定,此人就是罪犯。”
此處又有停頓,明臺不得不再次表态:“這個結論順理成章,不過王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麽?”
“現在應該是明先生對我說點什麽的時候了吧?”
“我?”明臺作為明家的小少爺,對于自己的身份一向是不敢妄自菲薄的。雖然事情進展到這裏,對于王天風的來意已經有所揣測,但在話沒挑明之前,還得裝點糊塗,“王先生還什麽都沒問,我能說什麽?”
“說說你的上峰是誰,你們怎麽聯系,你殺了我們四名特務到底有什麽目的?”
通常這樣的一句話都是在鐵牢裏的木架上問的,還得搭配皮鞭鐐铐烙鐵辣椒水增加威懾力。而明臺現在還四肢俱全五官都在,想想,也許明長官混得雖然沒有明臺以為的好,但是也不算太差。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王先生。”
王天風忽然湊近,雙手搭住了明臺肩後的椅背。冷面冷口,目光陰郁,吊燈黃亮,愈發襯得一身幹練的西裝黑得融進暗色:“我們已經查過,你是唯一一個這四個人死前都接觸過的人,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你,你最好老實交代,別逼我用刑。”
明臺仰頭跟王天風對視,沉默兩秒,突兀地笑了:“你不敢。”
三個字,讓一直因為明臺閑适的姿态沒有進入狀态的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王天風握住椅背的手指收緊,槽牙咬合,陰郁的眼神讓表情也變得極其兇狠:“就是天王老子進了76號也得脫層皮,你憑什麽認為你就能全身而退?”
明臺似乎并沒有受到影響,他只是自顧自地開始了推理:“王先生剛才說,‘我們’懷疑這是一次有組織的蓄謀挑釁,‘我們’判斷此人有重大嫌疑,最後說,‘我’斷定此人就是罪犯。所以請容許我做一個大膽的揣測——請我過來只是你的個人行為,與76號無關。”
王天風氣勢一滞,略顯詫異地挑了下眉,然後表情微妙複雜:“繼續。”
“所以我想你最好還是盡快讓我離開,不然并沒有收到報備的明長官就要親自登門要人了。”
王天風沒有接話,安靜就蔓延到了整個房間的每個角落。
沉默,讓明臺臉上的笑漸漸斂了:“看着我跟你一起離開學校的人絕對不下五個,而看着我跟你一起走進76號的人比這個數還要多。相信我,王先生,比起殺人滅口,最好的辦法是盡快讓我離開。”
王天風眯了眯眼,凝視着明臺的目光變得越發陰郁。
明臺開始自我檢讨,面對并不熟悉的陌生人,綜合考慮對方性格出現孤注一擲的賭徒心理的可能性,拖延時間而不是挑釁才是明智的選擇。王天風的眼神,讓他對于自己人身安全百分之百的篤定開始動搖。
門被忽然踢開了,黑壓壓湧進來十幾號人,看清楚打頭的來人,明臺偷偷地松了一口氣:“大哥,你來了。”
打頭的明長官一臉寒霜:“這是怎麽回事兒?”
後面跟進來的十幾號人陪笑都陪得灰頭土臉的:“誤會,這一定是個誤會。王天風初來乍到,不認識明小少爺,才會出現這樣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兒。請明長官先帶小少爺回去,回頭讓王天風去府上給小少爺賠不是。”
人說識時務者為俊傑,然而王天風顯然沒有就坡下驢的打算。松開明臺肩後的椅背,站直了身體,王天風坦然直視着明長官:“并不是誤會,最近一周76號損失了四名特務,明臺是最大的嫌疑人。”
明長官在一臉寒霜之外露出些微探究的表情:“你說我的弟弟是最大的嫌疑人?”
“是的,我有證據,證明明臺與這四個人在死前都有過接觸。”
不提後面陪笑得越發灰頭土臉的人,連明臺都不得不佩服王天風的勇氣了,不是任何一個人面對氣勢驚人的明長官都能梗着脖子不服軟的。
也許就連明長官都對面前濃眉大眼字正腔圓沒有丁點示弱的王天風感到了詫異,然而這并沒有什麽卵用。膛火送出子彈,砰然一聲響震得整棟別墅都靜了靜,王天風倒地的聲音跟明長官低沉的喝問一樣讓人心驚:“證據,現在還有什麽證據嗎?”
明長官問話的時候,保留着做學者時候的風度,思維清晰,邏輯嚴密,胸有溝壑而擲地有聲。
明臺瞄了眼剛被明長官突突了倒在地上死得了無聲息的王天風,再瞄了眼發型和表情一樣一絲不茍的明長官,肯定明長官是個徹頭徹尾的家庭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