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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就到了漢王府的側門。她叩門三聲,很快有人開門,将她放了進去。

常蕙心進入殿內時,謝致正在殿內飲酒,人已半醺,盤膝坐在地上,上身傾傾墜墜。常蕙心直言想要個蘇虞溪的人皮面具,謝致仰頭閉眼,思考了會,問道:“蘇虞溪,那是誰?”

常蕙心告訴謝致,蘇虞溪是蘇铮的幺女,容桐今夜娶的嬌妻。

謝致的身子向常蕙心這邊倒過來,啓唇便聞淡淡酒味:“你同容書生又重新聯系上了?”

常蕙心扶住謝致:“沒有聯系他,是曾微和在容府出了點事,現在我們急需蘇小.姐的人皮。”

謝致當即喚來數名手下,低語吩咐。謝致再轉過身來,告訴常蕙心:“稍等半個時辰,人皮面具就能模好。”謝致揉了揉惺忪醉眼:“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今日你不是去許國夫人府麽,怎麽和表姐一同跑到容書生那去了?”

常蕙心見謝致發髻松散,白玉簪差點從青絲裏掉出來,起手替他簪穩,“一點小事,但有點棘手。不過得了人皮面具,就好辦多了。”

謝致擔心,醉迷離抓住常蕙心的手,“那我等會同你一起去吧。你單獨折返容府,我不放心。”

謝致傾着身子,腦袋正好垂在常蕙心下巴底下,她舉起右手,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你醉成這個樣子怎麽去。再說了,容府婚宴,蘇家的親戚來了許多,你又是個面熟的,閑言碎語萬一傳出去,你不怕謝麗光懷疑你麽?”

謝致身子驟僵,沉默不語。

蘇虞溪雖是名門閨秀,卻不安分,她喜動不喜靜,喜床上坐了一會,便覺床上着了火,不願挨着了。蘇虞溪便喚随她陪嫁過來的奶媽周婆子:“嬸嬸,容公子幾時過來呀?”

周婆子堆笑:“小.姐,你怎麽還稱‘容公子’呢?該改口喊相公了!”

蘇虞溪的貼身婢女春榮也笑道:“小.姐莫着急,時候還早,新姑爺不會這麽快過來。我剛剛跑到後院偷瞧,姑爺還在忙着宴客呢!”

周婆子道:“死婢子,你家小.姐怎不着急麽?”

周婆子這句話,蘇虞溪沒有聽進去。她只聽見春榮那句“剛剛跑到後院偷瞧,姑爺還在忙着宴客”,心想:一個家養的婢女都能去瞧容桐,她這個做主人的,為什麽不能去瞧?自己的婚宴,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

一念起,猶如百蟲撓心,十分癢癢,蘇虞溪道:“春榮,你快同我換了衣服。我去後院看看容公子,你扮成我的模樣,在這裏坐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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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榮大駭,跪下來道萬萬不可,自古花燭夜,新娘要在洞房老實待着。蘇虞溪哪肯聽春榮的,她不甘心,強令春榮同自己換了衣衫,偷出洞房。

周婆子亦不放心,又勸不住,只好提議護送蘇虞溪一段路程,免得路上被人瞧見,損害蘇家名聲。

蘇虞溪嘟嘟嘴,不太情願地應了:“好吧,那你随我去吧。”

哪知出門不久,走在蘇虞溪身後的周婆子,突然起手點了蘇虞溪的穴道。蘇虞溪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瞪着眼睛問周婆子要做甚麽。周婆子不答,以最快的速度将蘇虞溪挪到西院,放在第二間廂房門前。

周婆子離去不久,房門被陰風扇開,有一只細長的手伸出來,扣住蘇虞溪脖頸将她拉進去。接着,蘇虞溪就糊裏糊塗喪了性命。

蘇虞溪久去不回,婢女春榮扮着鳳冠霞帔,坐在洞房新床上,惴惴不安。春榮按耐不住,稍稍掀起蓋頭,碎步挪到門前,想向守在門外的周婆子打聽情況。春榮一推開門,驚得呆了,喜道:“小.姐,你終于回來了!”

常蕙心道:“快把衣裳換了。”

春榮忙應諾,關緊房門,低頭解衣。常蕙心則趁春榮不注意,觀察婚房內的布置:案上紅燭正燃,桌上紅尺片糖,床頭銅盤放着雙鞋,床上大紅囍被,塞着些紅棗花生。

容府的婚房,布置得循規蹈矩。

常蕙心同春榮換回衣裳,命春榮到外頭去等,她自己則放下蓋頭,靜待容桐到來。

常蕙心想:等會是灌醉了容桐?還是一掌劈暈他,然後明早告訴他是他自己醉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門外的春榮小聲提醒道:“小.姐,姑爺朝這邊走過來了。”

不多時,就聽見容桐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兩位久守在此,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哎喲姑爺您怎麽給我們鞠躬,這哪受得起!”是周婆子的聲音。

接着,便聽見容桐按照規矩,各給了奶媽和婢女一個紅包,令二女退下了。

門前只剩下容桐一人,他輕輕推門進來。

容桐一眼就望見床上坐着他的新娘,佳人的面目掩蓋在大紅的蓋頭下。他從未見過她的容貌,卻無一絲期待,因為他知道,她不是他心中期許的新娘。

容桐無可奈何,反而笑出一聲,緩步走近床前。要掀蓋頭,理應先打一聲招呼,容桐喚道:“蘇小.姐——”話音剛落便意識到失言,容桐喉嚨哽咽,改口道:“娘子。”

蓋頭下的佳人應了一聲:“容公子。”

聲音如此熟悉,容桐原本微眯着的雙眼倏地睜圓,手抓住蓋頭一角,猛地将蓋頭扯下。

☆、新桐初引(五)

容桐看見佳人面目,愕然半響:魂牽夢繞之音,怎是從兩張陌生朱唇裏吐出?

許久,容桐記起來,瓊林宴上聽音識人,他也這般将眼前女子誤認了一次。當時他向女子賠禮,道“酒醉唐突了姑娘,多有冒犯,甘受嚴懲”,哪知……懲罰也太重啦!

容桐緩道:“是你。”

常蕙心暗想:容桐果然同蘇虞溪認識,蝶兒不采無粉的花……

這 麽一想,常蕙心心裏無一絲起伏,冷眼把容桐打量:他稍顯青澀,面上喜色不多,不大襯得起紅袍的一襲正紅。正紅,不僅容桐身上是正紅,他身後搖曳的喜燭,張 貼的囍字,無一不是正紅……此情此景,常蕙心禁不住思緒遠飄,遙想當年,謝景掀開她的蓋頭時,她望見謝景一雙潋潋星目,彎彎如月滿是風致,紅袍穿在他身 上,威風飛揚。

呵呵,袍子穿得好看又有什麽用呢?

常蕙心注意到,容桐在觀察她發髻的構造,正揣摩該如何解開來。常蕙心道:“其實結發只是個形式,多少夫妻發絲绾到一起,也沒見日後結了同心。”

容桐怔住,少頃幽幽應道:“娘子說得有道理。”

“所以說,交杯酒其實也不必喝。”

容桐心中慶幸,順意道:“我喝得太多,已經醉了,不喝這一杯也無妨。”

說完這句話,他又暗自鄙夷自己:陛下聖意指婚,他自己接的旨,堂前三拜也是他親身完成,于忠于情,都應當一心一意對待自己的妻子。可是,卻忍不住心中挂着另外一個女人的倩影,怎麽驅散都散不去……

容桐腳下再近兩步,坐在床沿上,挨着常蕙心,問她:“我還不知道你的芳名。”

“小名喚作虞溪。”

小溪。

容桐心中不由得想:一條小溪,一棵桐樹,一個水裏一個陸上。本是不相幹的兩人,卻被湊成了一對。

容桐側着臉,凝視着常蕙心,洞房花燭美嬌娘,心中卻無法湧起一絲激動波瀾。容桐将目光挪開去,無意向下瞥,瞧見丹紅的緞單上擺着一張雪白方帕。他對于男女之事懵懂,卻不是完全無知,很快明白這張白帕子是做什麽用的。

容桐苦笑:沒有感情,怎麽做得下去!

是不是肢體接觸後,就會有欲.念了呢?容桐想着,伸手去觸常蕙心的臉頰,觸感冷得像冬日的雪,常蕙心臉上的肌膚沒有一丁點溫度。容桐關心道:“你怎麽這樣冷?”她是不是對新婚之夜将發生的事情感到害怕?

常蕙心卻是另一番心境,以為容桐已經發覺她戴了人皮面具。常蕙心不由得心髒劇跳,惴惴緊張,不亞于她初探冥界時,瞧見奈何橋、黃泉水,兇鬼惡煞遍地時的心悸。

容桐身後忽傳來巨響,他本能地要回頭,常蕙心卻猛地抱住容桐,一手死抵住容桐的後背,另一只手毫不猶豫在他腦後一敲。容桐兩眼驟黑,暈在常蕙心懷中。

謝致已從門外沖進來,披頭散發似未梳整,兩袖挾着滾滾厲風,雙眸飽含轟轟怒雷。謝致快步走到常蕙心面前,二話不說将容桐從常蕙心懷裏擰出來,起手就要劈,常蕙心忙阻止謝致,“我已經将他敲暈了。”

謝致敢怒敢言:“我恨不得殺了他。”

常蕙心心想這又是何必。她還要報仇,謝致還要篡位,不可節外生枝。常蕙心伸脖向門外眺,問謝致道:“你進來這麽大動靜,外頭有沒有事先安排好?容少尹家裏還有仆婢,不可被他們察覺出端倪。”

謝致自然帶了手下來,容府上上下下都已經安排好了,但這些都不是重點。謝致擡起左手,果斷撕下常蕙心的人皮面具,令她以真面目示人,右手則張開虎口,牢牢桎住常蕙心的手腕。他用了十足的力道,掐得那樣緊,常蕙心禁不住蹙眉。

謝致尋到常蕙心的目光,盯住。他提起她的右腕,迫她不得不對視。

謝致告訴常蕙心:“是我救活了你,你只能是我的。”他猛地側頭,頰邊亂發随之一甩,謝致一瞧見床,腦海裏立刻浮現她躺在這上面嬌喘承歡,任由那書生在她身.上起伏。

是不是他再來遲一步,這樣的事情就會發生?

謝致感覺狂躁和嫉妒吞噬了他的心,痛苦萬分。他不得不仍了人皮面具,将左手攥成拳頭,才能稍微壓制情緒。

謝致牢牢盯住常蕙心的眼睛,再告訴她:“阿蕙,你須明白,這世上只有我才是你至親之人。”謝致話音稍頓,再開口時,明顯放軟了語氣:“你讓我給你做人皮面具,原來是要洞房花燭假扮蘇虞溪?你就這麽迫不及待想和容書生在一起?”

常蕙心無奈:謝致想岔到哪裏去了!

常蕙心便将事情原委詳細講了:她去找曾微和,與曾微和西廂密談,發現蘇虞溪偷聽,曾微和将蘇虞溪殺了,常蕙心李代桃僵。

常蕙心說到這裏,記起心頭重疑。為防隔牆有耳,她舉起右手,以指代筆,在謝致胳膊上劃下七字:懷疑微和有幫手。

總覺得是計中計,局中局,還令藏着不為人知的陰謀,謝致要趕緊去查。

常蕙心見謝致渾然不動,不發一語,她嘆了口氣,再道:“我覺得微和這建議也不錯,龍潭虎穴總要闖一闖。我假扮做蘇虞溪,便能接近蘇家人,也更容易接近帝後,調查真相,報我心頭恨仇。這對你的大事大業,也有裨益。”

謝致回應的話,與常蕙心的話完全不在一個調上,“我要和阿蕙在一起。”

常蕙心愣住,雖然覺得謝致突然冒出這句話十分莫名,但她情不自禁就回憶起金龍神廟那一晚,小小一個人兒,扯着她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也是這麽固執囔囔:我要和阿蕙在一起。

常蕙心擡起空着的右手,在謝致肩頭撫了一下,“三吳,別鬧。”

謝 致松開了常蕙心的左腕。她以為他總算想通了,正要欣慰,謝致卻陡然跪上.床來,掐着常蕙心的胳膊将她扯入懷中,另一只手則按住常蕙心的後腦勺,狠狠吻了下 去。常蕙心毫無防備,待反應過來時,謝致的雙唇已牢牢粘緊在她的唇上。成熟純悍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帶着滿滿征服的味道,她幾近窒息。

常蕙心掙紮欲躲,謝致的力量卻大得驚人,不僅穩穩固定住她的身軀,唇舌間也是強權嚣張,攻城拔寨。他的舌尖撬開牙關,一路卷着探進去,頃刻間就已碾遍常蕙心口中每一寸地方。摧枯拉朽,她整張唇都染上了他的氣息。

這一吻霸道且漫長,良久謝致稍微後仰,身與身分開。他的一只手卻仍抓住常蕙心的胳膊,不肯放開。謝致擡起另一只手,指尖在唇角觸了觸,猶帶回味。他盯着她,目光坦蕩,狠狠道:“十年前我就想這麽幹了!”

少時令他第一次動心的人,是她。待再長大些,有一夜做夢夢到她,早上醒來發現不是尿床卻浸濕了床單,懷中一顆憧憬之心去找她,卻發現她不見了,被告知世上從來沒有這個人!有誰理解他的痛苦啊?

再到後來,雖然她已遠去,消逝在歲月裏。但他每次不可抑止的自渎,想的仍還是她。

他從來只愛她一人。

謝致跪在床上,墨黑雙眸牢牢凝視常蕙心,發現常蕙心也正盯着他瞧。

常 蕙心呆滞了很長時間,最初她根本不能做出任何反應,一直是以長輩對待晚輩的眼光來看待謝致,這趟回來,最多是将他當做合作夥伴兼半個朋友……卻原來都錯 了。記憶如潮湧來,一浪趕着一浪,迫使常蕙心重新審視往昔,她與謝致相處的那些舊事,肢體接觸,突然皆沾染上了暧.昧味道。

最終,常蕙心避開了謝致的目光,她無法再心無旁骛地與他對視了。

謝 致忽然松開常蕙心,離開床榻,把她吓了一跳。常蕙心以為謝致又要做什麽動作,忙将雙手舉起格擋在胸前,謝致卻搖頭笑笑,連退數步,以手替梳,竟理起自己的 頭發來。如瀑青絲在腦後绾好成髻,謝致抖了抖長袍,再次近前。這次他不再做出冒犯舉動,僅溫柔執起常蕙心的右手,謝致目光如鷹,清明卻堅定道:“阿蕙,嫁 給我。”

常蕙心坐在床上,胸脯起伏。謝致立在床邊,比她喘得還厲害。房內重重都是兩人的呼吸聲。

門外有來者輕叩房門,連喚三聲“主人”,房內二人皆通過聲音辨得,來者是謝致的屬下常樂。

謝致現在緊張又焦躁,根本不願同旁人講話,怒道:“滾!”

外頭的常樂卻不肯走,連續再叩門,隔着房門向謝致禀道:“主人,是無憂來的加急密信,事關重大。”

謝致仍不動。

常蕙心啓唇:“你先去看看吧。”

謝致深吸一口氣,艱難邁步,走到門前半開了門,接過常樂手中的簽筒,筒上刻着“安州”二字。

謝致布置在全國各地的細作統一稱作“無憂”,這只簽筒上刻着安州,表明密信是安州無憂寄來。

謝 致拔掉筒塞,将密信倒出來閱覽,旋即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神情凝固,仔細将密信再讀了一遍,方才确認:五天前,帝陵甬道出現積水,工匠們順着排水暗道排查, 一直查到玄宮,方才找到故障之處。為了修複排水暗道,工匠們不得不移動玉棺,有一名工匠感覺玉棺過沉,好奇掀開了棺蓋,發現棺中竟有兩名中年男子屍首,肌 膚與毛發如生。

工匠們将情況趕緊上報給值日監工,恰巧這監工是謝景的人,立刻放鴿密報朝廷。謝致安排的監工“無憂”晚了一刻鐘知道消息,趕去時,驿鴿已經展翅,彌補不及。

無憂只好也放信鴿,叫謝致知曉情況,早作準備和安排。

信鴿飛的速度差不多,謝致此刻收到消息……只怕謝景也已經知道,玉棺裏常蕙心的屍身不見了。

☆、新桐初引(六)

謝致察覺到身後有異動,回頭一瞥,常蕙心已經走到他身邊。

常蕙心告訴謝致:“我不能答應你。”

謝致心上落空,嘴上反倒笑了出來。他揮揮手,命常樂退下去,繼而将密信揣入袖囊內。謝致踮腳,摘下屋檐下挂着的燈籠,提在手裏,問常蕙心道:“要不要去院子裏走一走?也許不會像屋裏那麽悶。”

常蕙心放眼四望,新房三間布置在主院,有獨立的院牆,而婢女婆子都不睡在主院裏。

謝致看出常蕙心疑慮,道:“不會有其他人的。”他手下的人已經給容府仆從統統吹了*香,夠他們一直昏睡到明天清晨了。至于謝致的手下,更不會不識趣出來打擾……

謝致慢步向前,走向後院,對身後的常蕙心道:“春天快過完了,趕緊看一看這最後的花,不然全凋了。”

常蕙心道:“黑燈瞎火你賞花?”

謝致回頭一笑,擡了下右手,“我這不打着燈籠嗎?”

氣氛終于輕松了不少。

原本是謝致在前,常蕙心在後,兩人走至花前駐足,就成了齊排并立。謝致蹲下.身去,将燈籠舉近,見院子裏還有些老海棠未謝,幽幽暗燈下仍能見其紅色,忽起一陣夜風,枝頭花落,謝致情不自禁擡頭,見空中皎月仍在逐升。

心尖尖上一點恍然,覺得花未曾落,月未曾升。夜風吹過謝致的鬓角,縷縷亂發随風掠過他的面頰,他站起身來,瞧清嫣紅海棠花後面的茵茵翠綠,原是芭蕉葉子,葉大支子肥。

謝致轉身,再願望背後,容府背靠南山,群巒莽莽,簇峰巍峨,起起伏伏,似他心頭舌尖多少的話,想說卻不可說。

謝致将燈籠舉至與肩同高,照亮常蕙心姣好面龐,這面龐令他心上絲絲震顫。常蕙心仍不能同謝致對視,為防窘迫,她背過身去,也望見遠處南山。謝致的聲音在常蕙心背後響起:“阿蕙,我衷心願你似這青山不老,常鴉鬓,永嬌顏。”

這話說得怪異,喜中藏悲,謝致的音調也不穩,艱難阻塞,常蕙心心中一悸:他是不是哭了?

常蕙心連忙轉回身來,卻瞧見謝致神色如常,倒是他身後的天穹隐現薄薄晨光——仿佛十幾年前的金龍神廟,那一夜過後,天也是這般微微發亮。

恍惚一瞬,時光流轉,常蕙心差點就要說一些話,卻剎那清醒過來:可是眼前的謝致,不再是那個矮矮小小,固執拽緊她衣角的少年了。現在的他,渾身上下散發着野心和征服的氣味。

謝致道:“他知道玄宮裏你的屍體不見了。”久久不聞常蕙心應聲,謝致苦笑:“皇兄肯定第一個懷疑到我頭上,必将派人嚴密監視。最近,你都不能再跟着我了。”為了常蕙心的安全,只能讓她假扮蘇虞溪,藏在容府了。

常蕙心道:“那我只能在這裏避風頭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看來是天命如此……”

“我從來不信什麽天命。”謝致打斷了常蕙心的話。他堅定認為,逆命又何妨?

容桐睜開雙眼,發現天色已大白,他趕緊往左右一看,見自己躺在床上,蓋着被子。容桐仍有些迷迷糊糊,反手揉了揉後腦勺——以前父親喝酒過猛,翌日醒來都是太陽穴疼,怎麽他喝多了酒,是後腦勺劇痛?

容桐揉着腦袋,眨眨眼睛,瞧見常蕙心坐在桌邊,目光投向床上,正注視着容桐的動作。

容桐掀被一看,見自己衣衫完好,趕緊下床穿鞋。忙完一切,他走到常蕙心面前,向她道歉:“對不住,昨晚我喝多了。”

常蕙心給容桐倒茶,“先喝口茶,醒醒腦吧。”待容桐将茶杯舉起,常蕙心便将一張白帕遞至容桐面前。

容桐瞧見白帕上一朵紅梅,觸目心驚,擡頭駭道:“我……你……這?”

常蕙心目光平淡,“沒有,我只是為了你好交差。”

容桐低頭半響,謝道:“娘子費心了。”

常蕙心抓起白帕,起身将其放置床上,又伸手将被單揉得更亂。容桐站在一尺外目睹常蕙心動作,臉越燒越紅。

夫妻倆說不上話,至始至終都是沉默。過會春榮和周婆子進來,春榮伺候夫妻倆食飯,周婆子則整理床榻,悄悄将沾雪的白帕子塞入懷內。春榮收碗的時候随口提起,少尹府裏仆人太少了,婢女居然只有她一個,忙不過來。

容桐愧疚,他以前從未用過仆人,也不習慣用,還是因為要成親,才買了兩個男仆。

常蕙心發話:“那要不就再買四個婢女,四個小童吧。”

容桐立馬應諾,一旁的春榮歡天喜地,輕按了下自家小.姐的後背。

新婚後的第二天,按禮應是回門之日。常蕙心與容桐禮貌且簡短地交流了幾句,定好辰時回門。之前的一個時辰,則留給常蕙心着裝打扮,容桐則去準備禮物。

哪知夫妻倆剛商議好,仆人就來禀報:隔壁的周兆尹登門拜訪了!

容桐趕緊領着新婦見客,向常蕙心詳細介紹周巒,道出自己早已與周巒結拜。容桐道:“巒弟為人和善,娘子你初次見他,可能有些生分,但無需害怕。”

常蕙心暗想:怕什麽啊,周巒還是謝致一夥的呢!

常蕙心給周巒敬茶,口中敬稱“小叔”,周巒則道:“謝過大嫂。”

遲疑須臾,周巒又道:“大嫂的聲音似曾相識……”趕緊閉嘴。

容桐神色驟暗,調整情緒後,重新昂首,沖周巒一笑:“一川,今日我不能與你多談論。辰時,娘子要回門,我也要去拜見岳父。”

周巒放下茶杯,揮手道:“還早、還早。”周巒晃悠悠踱到容桐身旁,湊近容桐耳邊吹氣:“琴父,昨夜初度*,*幾何?”

容桐紅臉,立刻用眼角餘光去瞟常蕙心,想讓她避一避,卻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周巒卻渾然無愧,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塞給容桐。周巒拍了下容桐的肩膀:“新婚饋贈,一本妙書!”

容桐低頭一瞧封面,豎纂三個大字:登科記。

容桐疑惑道:“你塞給我一本《登科記》做甚麽?”容桐不好意思說,之前他自己已偷偷買過一本。偷讀偷閱,尤其是将首頁次頁上,周巒和容桐兩人的工筆畫與介紹詩,反複閱讀。那時候,帶着絲絲竊喜,兼一點點小虛榮。

周巒道:“你翻翻看。”

容桐一翻,第一頁不見周巒,只有容桐立在書頁裏,錦袍玉帶,眉目入畫,眼角那一點怯色,最傳神。旁邊刻的兩句話,原是“清露晨流,新桐初引”,這頁上卻被人揮着大毫筆,在尾處各添了三個字:清露晨流床帷內,新桐初引枕榻間。

原本是贊譽人格高逸清美的句子,被生生改成了豔詩!

不用想,這肯定是周巒的傑作了。

容桐起手,再翻第二頁,發現裏頭畫的容桐突然就掀了袍子,下.身不着一縷,抵着一女在桌邊,賣力奮戰。容桐手一抖,特制的《登科記》唰唰翻過了四、五頁,畫裏的自己穿得越來越少,各色各樣的姿态,卻是越來越有難度。

容桐燙着臉要把書還給周巒,周巒卻對常蕙心道:“大嫂你來評評理?”

“評什麽?”常蕙心一邊問,一邊朝容桐和周巒這邊走過來。容桐膽戰心驚,只好嚴嚴實實捂《登科記》在懷中,仿佛捂了塊燙手的山芋。

周巒從懷裏又掏出一本書來,遞給常蕙心:“大嫂,這本書是贈給你的。”

容桐不安,伸長脖子去瞅,見周巒贈予常蕙心的那本書居然題為《楚王楚後歡喜全圖》。容桐神色大亂,連忙喊道:“一川,你這是做什麽!”她還是清白女兒家,哪容周巒這樣臊她?!

真相不方便說出來,容桐只能阻止道:“一川你不要亂贈書,快把書收回去。”容桐側首,對常蕙心道:“你別接這本書,別看。”

常蕙心卻已将書收入懷中,對着周巒鞠了一躬,道:“多謝。”

容桐兩眼都給急翻白了,又不知道該怎麽向常蕙心解釋,只知吞吞吐吐道:“你、你、你,別、別看!”

常蕙心請辭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回房收拾換衣,辰時說好了要出門的。”

容桐一怔:“也對。”

周巒笑道:“兄長,讓嫂子去忙吧!我還和你說說話。”

容桐一聽又緊張了,生怕周巒要講輕薄言語,讓常蕙心聽着了不好。容桐便催促常蕙心回房,自己則留下來,與周巒堂上閑談。

常蕙心回到房內,說要洗臉,讓春榮出去打盆熱水,自己則翻開《楚王楚後歡喜全圖》閱覽。果然,此書并非春宮,而是謝致命人收集情報,連夜趕制出來的情報錄。書裏将蘇铮家中情況逐一寫下:姓名、生辰、相互之間怎麽稱呼,各有什麽習慣、喜好,平日裏都做些什麽。

從家主到奴婢,每人的樣貌都畫了相,标注清楚姓名身份,住哪一間房。

☆、新桐初引(七)

常蕙心盡可能地将蘇家情況記住,而後,與容桐一道回門。

夫妻倆自然得同左一輛車,容桐居右,常蕙心坐在左邊。

容桐覺得特別迷惑:他新娶的娘子明明長得一點也不像常蕙心,可為什麽總覺得是常蕙心在瞄他?蘇虞溪不僅聲音與常蕙心相仿,連氣息也相似,絲絲清香萦繞,容桐恍覺這一路……常蕙心還坐在他身邊。

對常蕙心的思念,與忠君忠妻相悖,容桐偏過頭去,瞅着車廂一角,獨自痛苦。

蘇家的大宅坐落在城東,不多時便至。蘇宅的标志性建築是中央的塔樓,巍峨高過城牆,人登至塔頂,能俯瞰京中盛景,亦能最早觀見日出。

常蕙心步入蘇家庭院,擡頭一仰,不禁想:好輝煌的院落,不知道是靠什麽掙來?不知何日親眼見它倒塌!

蘇铮已經下了早朝,在家守着,待女兒歸來。容桐和常蕙心恭敬向蘇铮下拜,依着禮節交談數語,蘇铮尋了個理由,支開容桐,單獨留下常蕙心。蘇铮盯她良久,徐徐道:“女兒,你變了。”

常蕙心心頭一跳,故作鎮定地微笑,蘇铮臉上卻不見一絲笑容,他心下難過:小女養在家中十五年,如珠如寶,嫁做人婦一夜成長,昔日清澈無暇的眼眸,變成幽潭千尺,情緒重重。

雖然難過,但女子終歸是要出嫁的,以後她生子,育子……更多的磨難還在前方——這都是天命潮流,推着人走,每個人都要經歷。

蘇 铮叮囑道:“虞兒,将來你若遇着了辛苦委屈,千萬記住全部告訴爹爹,爹爹都替你解決。”蘇铮又道:“等會去看望你娘,記得多陪陪她。昨日你出嫁,雖然她當 着你的面沒掉一滴眼淚,等你的轎子遠行,她一轉身眼淚就全掉了下來。昨夜,你娘跟我說,她心裏空空的,就好像女兒離開了,就永遠不再回來。”蘇铮嘆氣,想 起昨夜夫妻倆沉默相對,思念女兒,各自心裏默默難過。

常蕙心低頭應是。遵從蘇铮的命令去看望蘇夫人。路上經過別苑,她透過月洞 門,瞧見苑中竟被人辟出半畝耕地,有個農夫模樣的男人在彎腰種菜。常蕙心記起《楚王楚後歡喜全圖》裏,謝致給她的情報:皇後的嫡親兄長,百戰百勝的大将軍 蘇钊,自從主動辭官後,便在家裏開墾農田,做起了有閑農夫。

常蕙心故意嘀咕:“是……大伯嗎?”

常蕙心身後的春榮循聲一望,嘆了聲:“唉。”

可能是二女的聲音驚動了蘇钊,他擡起頭,朝月洞門這邊望過來。久經沙場的将軍,眸光依舊精銳,卻銳而不鋒,好似寶劍藏于檀匣蒙塵,利刃堆放倉庫生鏽。蘇钊的臉上了無生趣,如喪考妣。

“大老爺總是這副臉色。”春榮禁不住輕聲說:“小.姐我們快走吧,夫人還盼着見你呢!”

常蕙心點頭道:“說得是。”擡步快走,心中卻默想:蘇钊倒是一枚日後有用的棋。

常蕙心與春榮同行,時快時慢調整步調,令春榮在不知不覺終給常蕙心帶了路。兩人來到後院女眷居所,一跨入拱門,就見一中年男子,躺在石頭上鼾聲昏睡,敞胸.露懷,石頭根處一溜倒了七、八個酒壇。

春榮跺腳道:“哎呀二老爺喝醉了,又亂闖進院子裏來了!”

常蕙心聽聞春榮言語,方才知道,這放.浪形骸的男子,是曾經赤手生擒僞帝,慣做前鋒的虎将蘇鐘。

又一個自暴自棄的!蘇家可用的棋子還真不少!

常蕙心拉着春榮道:“我們快走。”二女繞道,避開正出醜态的蘇鐘,去住院拜見蘇夫人。蘇夫人早就盼紅了眼,站在欄前,瞧見女兒歸來,情不自禁了眼淚。待到常蕙心走近,蘇夫人又趕緊抹幹淨眼淚,只露喜态。

常蕙心盈盈下拜,蘇夫人卻趕緊扶起她。蘇夫人手往上擡,欲觸及常蕙心臉頰,摸摸自己女兒瘦了沒有。

昨夜容桐的言語提醒了常蕙心,人皮面具沒有溫度,不同與人真正的肌膚。所以來蘇家之前,常蕙心特意上了厚妝。眼看着蘇夫人的指尖即将觸頰,常蕙心連忙躲開:“娘,別摸,粉要掉啦!”常蕙心故作嬌羞,“倘若等下出去黑一塊白一塊,讓相公見着,豈不丢人!”

蘇夫人見女欣喜,哪裏還有心思去懷疑,假裝生氣道:“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現在一口一口全都是相公了!”

常蕙心就勢挽住蘇夫人胳膊,笑道:“娘,別生氣,我心裏當然有你的。”

蘇夫人身子僵住,兩串淚珠子落下來。

常蕙心始料未及,先是一詫異,繼而明白過來:蘇氏母女倆的感情,相當深厚。只可惜她不是蘇虞溪,與蘇夫人始終肉不貼肉,心隔着心。

臨行別離前,蘇夫人給了常蕙心許多梯己的寶貝,還叮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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