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從救濟所附近的河邊遠眺, 是能夠看見?主神殿鐘塔尖而高?的屋頂的。
清晨,正午, 還有日落的時候,鐘塔就會響起沉悶而厚重的鐘聲,那嗡鳴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人們聽見了鐘聲,便會停下手裏的活計,祈禱一句光明護佑。
喬安以前不?知道為什麽, 非常害怕聽到鐘聲,每每聽到心底都會油然而生一種悲傷苦悶的情緒,難過得眼睛裏要落下淚來。
現在她大略知曉了, 應當?是因為婚禮時也會敲響鐘塔的鐘。每次聽到鐘聲, 她都會聯想到曾見過的那場婚禮, 面無表情眼中含着哀愁的新娘, 被她的父母嫁去換了一頭小牛。
小牛是彩禮, 喬安想她不?應該用“換”這個動詞。村裏的人說的都是這份彩禮多麽貴重,新娘要嫁進?去的夫家生活富足, 是頂好頂好的,光明神庇佑才找到的好親事。
于是喬安也不?确定起記憶裏那面帶愁容的新娘是否只是她的錯覺,或者那其實是一場令村裏的姑娘羨慕至極, 新娘滿臉幸福出嫁的好親才對。
可話又?說回來,父親曾經要給她定下的丈夫,那個她看了都想吐的男人, 在村子那些人眼裏不?也是打着?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夫婿嗎?
喬安一邊坐在河邊,機械地搓洗着?救濟所裏換下來的尿布,一邊出神地想着事情。小時候看到的那場婚禮她已經不?太能回憶起細節,只記得面紗下新娘抹得白如死人的臉, 和那種讓幼小的她莫名開始哭泣的冰冷氣氛。
現在回想起來,她仍然渾身微微發冷,好在那種對于鐘聲的恐懼,已經随着她披上白布而消失。
喬安穿了一身跟神殿裏路西恩見到的那個姑娘差不多?的裝束,素色的裙子為了方便幹活挽起裙擺,白麻布裹住了她的頭發,邊緣露出些短短的碎發。
與在工地的時候相比,她看起來仿佛換了一個人,眼睛裏的光完全不一樣了。
喬安十分感謝那位救了她的勞倫斯老爺,在她冒冒失失地逃出回家的隊伍,快要凍死荒野時,勞倫斯老爺把她撿了回去,給了她飯吃給了她睡覺的地方,并且在她的請求下收留了她好幾日,沒有把她強行送回村子裏去。
也幸好光明神庇佑,勞倫斯老爺是個正派的好人,看出了她無處可去的處境也沒有趁人之危,而是在照顧了她一段時間後把她送到了光明神殿附近的救濟所。
喬安聽說過救濟所,領主老爺的管事來村裏征勞役的時候,就有幾個無人照料的孤老被帶去了那裏,雖然管事們說救濟所是有飯吃有床睡病了還有教會祭司治病的好地方,但村子裏都傳那是領主老爺想少出點糧食,把沒用的老弱病殘帶去處死掩埋的地方,陰森可怖充滿了将死之人的哀嚎。
還有的大人吓唬孩子,就會說“把你送到救濟所去”。
喬安一度也相信了傳言,直到她自己親自到了救濟所,才知曉傳言是多麽的荒誕無稽。
Advertisement
救濟所的條件是很糟糕,比起她在工地上的集體宿舍還要更差一點——病人被集中放在一間屋子,其餘的大大小小老的少的又?都擠在一道,稍大些的孩子和還能動的老人要看護嬰孩和将死的老人,而像她這樣有手有腳能幹活的,就得負擔起擦洗收拾各種粗重活,以維持救濟所的正常運轉。
但至少,有機會活下去的可以在這裏茍延殘喘,注定要死去的能聆聽祭司學徒為他祈禱來生。
喬安見?到過村裏沒人照顧的孤老死時的模樣,活着的時候瘦骨嶙峋又?髒又臭,死了直到屍體爛掉才被發現,無親無故更沒有人願意去屋裏把屍體擡出來,最後為了避免傳染病和節省請祭司的喪葬費,一把火連屋子一起燒了個幹淨。
而嬰孩的消失就更加簡單無聲,尤其失去了父母或父母無力撫養的嬰孩,小小的一陣寒風或者少吃了兩頓,母親拼了命生下來的孩子轉眼就消失在了泥土裏。
救濟所裏有女人就是那麽失去了孩子,臉色蠟黃時常說些瘋話,和婚禮上的新娘一樣讓喬安害怕。
但那女人對孩子極好,她們這些幹活的人能多分一塊黑面包,那女人就經常把面包掰碎了,分給邊上沒吃夠眼巴巴看着?的孩子們。
喬安有時也被當成孩子——她被勞倫斯親自送來,多?少會被另眼相看,因而只被安排搓搓洗洗或者在廚房裏打下手的工作,從不讓她靠近住了病人的屋子,也不?讓她照顧快要過世的老人,最多?被管事安排做孩子的保姆,給小孩子換換尿布什麽的。
管事不?知道勞倫斯跟這個姑娘是個什麽關系,想着至少別讓人死在這裏,再安排些雜活別淨吃白飯,加上小姑娘幹活麻利又能吃苦,勞倫斯問起來他也有話好說。
而來到救濟所的第二個月,喬安在頭上蒙了白布。
她始終擔憂着家裏的父母,那是她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她也猜想自己這麽貿貿然地往外跑,父母大概已經急壞了,若是知道她在這裏,肯定會糾結着?親戚朋友來把她帶回去。
但喬安打從心眼裏害怕回去,跑過一次再回去,父母更要急着給她找婆家把她嫁出去了——若是要她嫁人,她寧願下半輩子在救濟所裏做這些苦力粗活,救濟所裏這麽多?孤兒,她即使不?嫁人,大概也能養孩子養到吐。
這樣的心情之下,将自己獻給神明就成了她能找到最好的選擇。喬安剪短了頭發,蒙上了白布,來救濟所主持葬禮的祭司學徒順便為她完成了儀式。
蒙上了白布之後,喬安奇跡一般地再也不?怕鐘塔的鐘聲了。她也可以跟其他人一樣,在鐘聲響起時靜靜祈禱,感恩神明賜予的光明與恩澤。
喬安又?拜托路過的行商傳了口信給家裏,把自己獻給神明也可以為她洗刷幹淨村裏那些龌龊流言,她的父母或許可以因此放心一些,不?再唉聲嘆氣在村子裏擡不起頭。
救濟所裏她不是唯一蒙上了白布的姑娘,事實上流落到了救濟所的女人大多會走到這一步——為了不?被丈抓回去,為了不?被父母抓回去,為了求一條活路——因為這件事,救濟所的管事可是跟伊萊諾主祭掰扯了好長一段時間。
別以為管事不?知道教會那所謂供應食宿到底有多?少水分,投奔過來的女人除了耕種教會的祭田還要自己開墾土地修繕房屋,有時候還要從商人工匠那裏接些縫花邊折盒子的零工維持生計,而她們收入的什一稅,哪一次也沒見教會少收過。
那些女人的生活艱苦,卻又無處可去,離開了教會她們根本沒有活路。這樣一個個後半生綁死在教會船上的免費勞動力,伊萊諾主祭當?然是希望越多?越好,而救濟所的管事深知,要是他讓教會割走了這波領主老爺的韭菜,領主老爺就能割了他的腦袋。
管事唯一慶幸的,就是伊萊諾主祭實在是個好說服的人,雖然沒有路西恩說服伊萊諾主祭那麽容易,還得咬牙讨價還價地做出些讓步,但最後好歹是把人都給保住了,一個都沒讓教會薅走。
——在救濟所蒙上白布的女人無需去神殿侍奉,教會只需要承認她們的存在,給她們一個逃離父母丈夫的名頭。她們依舊留在救濟所裏幹活,相應的由救濟所負擔她們的食宿,以後如果離開救濟所,只要不?是嫁人,不?離開維爾維德,也不?從事有違教義的肮髒勾當,教會不?可以阻攔。
管事能做的只有這麽多?,他總不能明令禁止救濟所的女人發誓侍奉神明不是。
路西恩也的确沒有因為這件事向管事問責。他還沒忘記救濟所是跟光明教會合作開出來的,屋子就建在神殿祭田的土地上,病人吊命的聖水也是教會低價售賣給他們的,時不時還會有實習祭司來施展個聖光術,哪怕那更多是為了練習神術,因此被救回來的病人也是實打實的一條命。
只要把人給他留住了,別上趕着把自己賣給教會幹活,大好的勞動力留着?以後為領地建設發光發熱就行。
至于幹活之餘依靠信仰寄托現實的痛苦之類的,路西恩其實并不反對,畢竟社會發展和精神建設的水平在那,底層平民沒有信仰穩定情緒的話,很容易引起社會秩序的不?安定。
像是威廉姆那樣不愁吃穿工作穩定的,什麽按時去神殿報道,什麽每個月給神殿交什一稅,路西恩一句話都沒有多?說過他。
路西恩反對的是飯都吃不?飽的貧民還要擠出錢去敬奉神明的行為,指望着?神明垂憐改變命運而不?做任何實際努力的愚蠢信徒等?等?,一切會因為信仰産生負面作用,拖慢他領地建設步調的因素。
總結就是信神可以,祈禱也可以,要敬奉神明路西恩不贊成也不?反對,但是對信仰一定要有科學合理适度的态度,【絕對】不?能影響正常工作和生活。
當?然,搞信仰歧視也不?允許,光明教會是帝國承認的合法宗教,月亮女神穆恩娜也是帝國承認的合法信仰,凡是帝國承認的合法信仰,在維爾維德沒有三六九等?,所有人要互相尊重彼此的神明,這一條路西恩甚至直接寫到了郡政府的招工啓事上。
領地上的人太多?他一個個管不過來,但郡政府的官員必須尊重信仰差異。
将來總有一天路西恩會對教會的什一稅下手,也總有一天他會試探着給霍爾族在郡政府會議上的一席之地,他能接受因為利益分配而産生糾紛,但要是因為下頭官員因為信仰不同而搞出麻煩,大概會讓他想給郡政府直接換換血。
這點霍爾族那邊也一樣,所有想進郡政府的都一樣,裝也得給他裝出個信仰和諧互相尊重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路西恩:幸好光明教會的教義承認其他神明存在,不然真得考慮怎麽把教會搞下去【貓貓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