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晨的森林裏薄薄的白霧還未散去,清冽冰冷的空氣挂在草尖枝頭,凝成透白的霜色。
樹上的葉子大多已經落盡了,樹枝橫斜着與天色黑白交織,枝丫間挂着幾個空蕩蕩的鳥巢,沉沉地裝滿了将融未融的白雪。
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雪,落葉枯枝與泥土混成一灘,一步三滑濕漉漉地腳下使不上力,若是不熟悉森林環境的人肯定得在這裏栽跟頭。
寒風在林間呼嘯而過,斷裂的樹枝發出窸窣輕微的動靜,又有鳥雀的鳴叫,婉轉清亮。
伊西停下腳步,側耳傾聽森林裏穿行而過的種種聲響,對身邊的同伴們笑道:“小心,讨債鬼們來了。”
他的聲音還未被寒風吹散,高高的樹頂上就有幾個身影猛地沖着他們一躍而下,伴随着擲出的雪團樹枝擾亂視線,俨然埋伏許久要打他們個猝不及防的架勢。
但伊西他們卻是早有心理準備,半步不退反而迎着兜頭的“炮彈”蹂身而上,一彎腰一旋身卸去重物砸在身上的力道沖擊,同時手腕扭動伸手一摘,穩準狠地揪住了幾只逃跑未遂的幼崽。
霎時林間就此起彼伏地響起“哎呦”“嘿哈”的怪叫,聲音清脆還帶着沒退幹淨的奶味,力道十足地蹬腿扭腰掙紮不停。
于是一個個腦袋後頭紮起的銀發揪揪就跟着一晃一晃,像是小雀兒屁股後頭晃蕩的長長尾巴毛。
這些是村子裏的霍爾幼崽,一大早玩耍時張望到遠歸游子的身影,立刻迫不及待要給他們一通霍爾式的熱烈歡迎。
“嘿!叫你們淘氣!”尼德用力拍拍手上小家夥的屁股,得意洋洋地挑眉,“這下可跑不了了吧!”
立刻他就得到了一通隔空三連踹回擊,年幼的霍爾們嘴上奶音嗷嗷不服輸地叫嚷起來。
“放開我!”
“臭尼德!大壞蛋!”
“略略略!尼德是個臭屁蛋!”
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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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了,可他還是沒忍住發出了嘲笑尼德的聲音。伊西把手上沉甸甸的小家夥抛起往肩上一架,在幼崽的驚呼聲中快活大笑:“回家咯!”
“伊西叔叔回來啦!”
森林深處的霍爾村落裏響起歡聲笑語,炊煙袅袅迎接倦鳥歸巢。
伊西的行囊裏裝了糖果與點心,甜甜的香味關不住地從縫隙裏往外鑽,霍爾幼崽的鼻子可比大人們靈得多,一個個循着香味在伊西前後探頭探腦,眼睛瞪圓像極了嗷嗷待哺的野貓崽。
你不給,他就要龇牙伸爪跟你鬧了。
伊西不禁失笑,一邊解開行囊投喂自家的貓崽子們,一邊又想起了另一只耷拉着耳朵送他走的藍眼睛貓貓。
他跟路西恩的雇傭契約只到路西恩抵達維爾維德為止,雖然路西恩非常願意高價跟他續約,但霍爾族可沒有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優良傳統,金錢攻勢再猛烈,貴族貓貓再怎麽貌美好撸惹人憐愛,也終究挽留不住一個霍爾已經插着翅膀飛回故鄉的心。
唉。
沒了漂亮娃娃的路西恩只能孤獨寂寞地裹緊自己的小毯子,對着慘淡的領地數據勉強振作。
今天應該算是他這個領主正式上任的第三天,除去信使送來一波不痛不癢的祝賀問候外,維爾維德的新一天風平浪靜。
一個新上任的領主可不應該這麽清閑。
路西恩叫來了忙碌的管家先生。
勞倫斯可比他忙得多,大批路西恩從帝都帶來的金錢物資需要他歸置入庫,侍從女仆奴隸怎麽安排也要他來操心,同時還得小心處理自己跟安娜威廉姆等路西恩嫡系的關系,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
勞倫斯走進房間時毫無戒心,誰讓暖爐前的領主老爺沒有半點攻擊性,被女仆送上的甜點心哄得半眯起眼,像只可以随意rua毛的奶貓。
“這些點心用了羅勒斯蜜調味,吃起來會有特殊的花香味。”勞倫斯用點心打開話題,“羅勒斯蜜比普通蜂蜜更甜一些,稍稍加熱就會變成漂亮的金色。”
“啊,我以前在宴會上吃過。”路西恩興致勃勃地接話,“是叫‘甜蜜的黃金’……對吧?”
勞倫斯點頭,又補充道:“不過甜金通常特指一種由叫做‘雪格蜂’的蜂形魔獸釀造出的蜜。雪格蜂栖息在穆恩山脈深處,攻擊性很強又非常護巢,采集的失敗率很高,所以價格才會漲到差不多同等重量的黃金。前一任執政官把這種蜜作為貢品獻給過帝都,您吃過的應該就是那一批。”
“不過普通的羅勒斯蜜就會便宜很多,年景好的時候即使是農民也能買一點做祭祀。”
“當然,”勞倫斯對着路西恩眨眨眼,頗為自豪道,“您的莊園出産整個北行省最好的羅勒斯蜜,您可以嘗嘗看,味道絕對不會輸給甜金。”
路西恩正拿着一塊餅幹小口小口地咬,餅幹酥松入口即化,厚重的奶味和甜味在舌尖流淌,又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萦繞,回味悠長。
“好吃。”
路西恩評價道,臉頰在溫暖的室內暖起一點血色,對這個話題頗感興趣地追問道:“那我們一年能産多少蜜?莊園裏有多少人生産?稅是怎麽計算的?還會往外賣嗎?”
勞倫斯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堵了一下,想了想回答道:“您吃的這種蜜品質最好,一年只能産二十斤不到,一般不對外售賣。”
“而市面上流通的【羅勒斯莊園生産】的蜜是村裏農民的出産,養蜂的成本由蜂農自己負擔,我們允許他們的蜂在莊園的花田采蜜,收取四成出産作為花蜜稅,再用莊園的名義賣出去——那樣價格能擡高兩成左右。”
“或者蜂農也可以多支付一筆費用,把蜜放在我們這裏一起出售,賺得會少一點,但不會滞銷。”
“這樣啊……”路西恩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勞倫斯,像個還停留在十萬個為什麽階段的好奇寶寶,“那農民會附近村子裏種糧食嗎?是村子裏的自耕田?”
“我尊貴的老爺。”勞倫斯耐心地回答他的問題,“維爾維德可沒有給農民的閑田。”
見路西恩似乎還醞釀着許許多多的問題要問,勞倫斯果斷先發制人,“您若是不嫌在下啰嗦……維爾維德的一些情況,在下可以給您稍作敘述。”
收到盧瑟斯殿下的指示前就開始為應付新主人做準備果然是再正确不過的決定,勞倫斯隐隐預感如果這次表現得好,他不僅能保住工作,還極有可能得到這位年輕公爵的青睐。
“你說說看?”路西恩仿佛正在興頭上,身體不自覺向後靠了靠——勞倫斯這才注意到公爵從他進來一直坐得筆直。
同樣坐在休息室裏軟得快陷進去的靠椅裏,他非常清楚那樣正襟危坐會有多累。
勞倫斯猶豫了一下,還是先站起身繞過茶幾走到路西恩身邊,年輕的公爵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仰着頭看他,厚實潔白的絨毯把他裹得像只需要照顧的幼崽,睫毛顫動着眼睛一眨一眨,似乎對外人毫無戒心。
“失禮了。”勞倫斯輕聲道,屈膝半跪拿起靠椅旁的軟枕,塞在了路西恩腰後。
——他或許是有些多管閑事了。勞倫斯又忍不住這麽想,公爵因為被他戳穿了坐得腰酸的事實惱得耳朵燒紅,一腳踢在他的小腿上。
是踢……吧?
勞倫斯明智地不去深究這一腳過于沒有力道,公爵老爺那雙毛絨絨的軟鞋更是減弱殺傷力的絕佳緩沖,等他感覺到時只有不疼不癢,有點像被奶貓肉墊踩了一套貓貓拳。
自然了,諸如以上腦內活動勞倫斯沒有表現出半分端倪,表面上他順着這一腳往後踉跄的演技渾然天成,要不是路西恩知道自己有多少力氣,大概真以為自己身體好到能踢動成年男人了。
“算了,饒你一次。”路西恩靠在軟枕上,放棄拗造型似的又拽了個軟枕抱進懷裏,也沒說讓勞倫斯站起來,“你接着說。”
他沒讓勞倫斯站起來,但也睜只眼閉只眼地沒管勞倫斯偷偷調整了個跪着不那麽累的姿勢。
“既然剛剛提到了農田,”勞倫斯說道,“那在下就從農田繼續吧。”
“正如剛剛所說,維爾維德沒有自耕田,所有的田地都屬于莊園,農民只能租種莊園主的田地。雖然也會有人自己開墾荒地,但您知道的,沒有開墾許可的土地出産全部屬于帝國,被發現了還要交額外的罰款。”
“所以維爾維德的農民并不多,負責耕種的更多是莊園裏的農奴……”勞倫斯頓了頓,看了眼幼崽般不谙世事的公爵,又道,“田地的租稅比糧稅更高,農民交不起的時候,就只能把自己或者家人賣給莊園主抵債。”
莊園收稅不同于國家或者教會征稅,欠了國家的稅最多沒收家産,而要是欠了莊園主的稅,淪為奴隸家破人亡都是常有的事。
羅勒斯莊園的四成花蜜稅屬于莊園農牧稅的平均偏低價位,諾伯子爵他們的莊園甚至有時會征收到七成稅。
不過等到農牧官統計上報的時候,七成稅就變成了十稅三或十稅四,中間差額的部分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了數據記錄裏。
要不然維爾維德這塊地方,怎麽能窮到在整個帝國都獨樹一幟呢。
勞倫斯說得婉轉,又暗示得頗為直白,路西恩瞬間領會了他的話中有話,“所以說,”年輕的公爵笑道,“我的領地裏都是些有錢的老爺們?”
“是的。”勞倫斯回答,“那可都是些有錢又好心的老爺。”
一個賽一個的肉厚髓肥,可榨出不知道多少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