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依靠
焦急的男人在廣場的噴水池邊不停地來回踱步,時不時地伸長脖子四下張望。嚴冬臘月的天氣,半空中陰雲密布,細碎的雪粒已經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他卻不時地擦拭着自己的額頭冒出的汗滴。
不多時,一輛普普通通的商務車停在了廣場附近,車門打開,兩個穿着羽絨服的少年一前一後地下了車,朝着那個焦急的男人飛跑過去。男人怔愣片刻,然後三步兩步迎了上去,将兩個少年緊緊擁進懷裏。
“真他娘的感人。”
莊少東把煙頭遞出半開的車窗彈了彈煙灰,微嘲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父子三人的身上。他也說不出為什麽非要跟着過來看這樣一場骨肉相逢的戲碼,但不可否認的是,父子之間那些細微的親昵動作對他來說仿佛有着他自己都難以理解的吸引力。
他看見莊仕文在兩個孩子身上捏了捏去,像在檢查他們是否受傷。兩個孩子笑嘻嘻地配合着他的動作,年幼的那個男孩子還把臉蛋湊過去在他的胸前撒嬌似的蹭了蹭。莊仕文的大手揉了揉他的發頂,臉上焦慮的神色被溫情的微笑所取代,他拉着兩個孩子的手朝着廣場的另一側走去。從背後看,他們的姿勢很像一個人挑着扁擔。莊少東知道那是莊仕文所承擔的、身為父親的責任。
原來他也可以做一個合格的父親,安穩如山,而細微之處卻又全然寵愛,毫不掩飾。
莊少東輕輕籲了口煙氣。雪開始下的大了,父子三人的背影穿過了廣場周圍的小徑,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車。
莊少東腦海裏卻還在反複地回放剛才廣場上的那溫情的一幕:莊仕文揉着孩子的發頂,年幼的孩子在他的胸前來回地蹭……
父與子,那才是理所應當的樣子吧。
只可惜,對他而言卻是全然陌生的東西。他以前從沒感受過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滋味,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去感受了。莊少東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孤苦的貧兒,一面望着玻璃櫥窗裏的精美食物饞涎欲滴,一面心知肚明這是自己怎麽也買不起的東西。
徐悠一直挖苦他是含着銀湯匙出生的孩子。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面對某些對旁人來說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東西時,他竟然貧瘠如斯。
他甚至不知道被父親架在肩膀上是什麽樣的感覺。那是他做夢也想象不出答案的問題。
而且,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莊少東在車裏呆坐了很久,直到廣場上空無一人,原本光滑的地面鋪上了薄薄一層白色的雪粒,他才掐滅了手裏的煙頭,緩緩地駛出了這條街。
曾經上演了溫情一幕的廣場被他甩在了身後,就好像那些不忍回顧的年少時光。
他聽到年幼的自己在記憶的深處嚎啕大哭。因為和他一起被高年級欺負了的那個男孩子被父親帶着去找老師理論,而他家裏只有年邁的管家帶着司機一起趕了過去。他甚至還記得那個孩子的父親看到他們這樣奇怪的組合時臉上流露出來的既驚訝又有些同情的表情。
他還記得那個男孩子拉着他的手說:“你別哭了,我可以把我爸借你,我爸可厲害了。不過你只能用一天就得還給我……”
莊少東甩開他的手,哭着跑開了。
他躲在學校後園的灌木叢下,一直哭到昏睡過去。那是第一次,他知道原來沒有爸爸是那麽悲慘的一件事。
莊少東把車停在了醫院的停車場,伏在方向盤上深深吸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早已經過了會因為遇到什麽事情而哭出來的年紀。他以為自從認清了自己不會有父親的事實之後,他已經接受了它。老人們不是都說人要認命麽?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發現在他的靈魂深處,那個脆弱的孩子仍然駐留在那裏,因着他求之而不得的願望寂寞地哭泣。
卻注定無法得到安撫。
沒有人可以改變自己的過去,那些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已經被命運的手打上了永恒的标簽,永永遠遠地停留在了時光的輪盤裏。
莊少東對自己說:我能改變的,就只有明天了。
而明天,則是從現在開始。
莊少東在醫院門口的花店裏買了一束百合,他捧着碩大的花束走向病房的時候很多人都停下來看着他。英俊挺拔的青年,抱着懷裏的鮮花,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過去,都是一副唯美的畫面。
只有莊少東自己知道,他心裏是多麽渴望見到那個人。只是分開幾個小時,心裏的思念竟然已經缱绻到了疼痛的程度。就好像只有當他到達了那個人停留的地方,他心中叫嚣的野獸才會平靜,而那種冰涼入骨的惶惑無依也才會真正地平息下來。
病房的門虛掩着,徐悠半靠着枕頭睡着了。他的手背上還紮着滴注針頭,腦袋歪靠在床架上,梗着脖子,身體卻不自然地向一側蜷縮着。光是看着就知道這是一個讓人不舒服的姿勢。或許因為手上還紮着針頭的緣故,他的動作幅度總是不能太大,只能費勁地在有限的床鋪上扭來扭去。
莊少東站在門口看着他,直到床上的人翻了個身,睜開眼看到了他。剛睡醒的緣故,徐悠的眼神還不是很清醒,迷迷蒙蒙的泛着水光,可是四目交投的一霎,他的眼底卻有什麽東西亮了亮,然後他有點兒不耐煩地沖着他皺了皺眉頭,“你真浪費!昨天買的花還沒有開敗呢。下次買花要記得至少相隔三天……”
莊少東走過去,把花束放在他的被子上,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嘴。或許莊李蘊馨說的是對的,他是真的瘋了,所以審美的能力也變得詭異起來,否則怎麽會覺得這個人皺着眉頭一臉嫌棄的樣子都那麽可愛呢?
徐悠被動地接受這個親吻,将那些眷戀以及無法宣之于口的惆悵不安盡數吞入口中。他從沒問過這些天莊少東都在忙些什麽,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一定是在盡可能地排除有可能會威脅到自己的因素。
莊少東放開他的時候,神情已經平靜下來。他給徐悠身後加了一個枕頭,小心翼翼地把他紮着針頭的那只手放在一邊的墊子上。徐悠則笑咪咪地坐在一邊遙控他,“墊高一點兒,嗯,這樣折過去……”
門口有人笑出聲來。徐悠不用擡頭都知道是莊俞培。這些天但凡莊少東不露面的時候,都是他陪着自己,整整一個年假都耗在醫院裏,這讓徐悠感覺很是過意不去。莊俞培卻說他老婆帶着孩子去了外省的老家,估計還得在那裏小住幾個月,他有工作在身,本來也不可能跟着去的。話雖然這樣說,但誰都知道自己休假和被指派到醫院來照顧病人不是一回事兒。徐悠也只能囑咐莊少東等莊俞培的老婆孩子回來之後給他放個假,讓他回去好好陪陪家人。
莊俞培把手裏的大包小包都放在矮桌上,又拿了床上的花束放進花瓶裏。這些天他也習慣了在醫院裏解決吃飯問題,不像最開始的幾天總是被消毒藥水和特護病房裏的緊張氣氛刺激得食欲全無。
“徐工的牛肉面,咱們倆的米飯和菜,”莊俞培把袋子裏的保溫桶拿出來,一樣一樣地擺放開來,“我上空中花園取飯的時候,廚房裏的老胡還問呢,要不要換點兒雞湯啊什麽的,天天吃牛肉不會膩嗎?”
徐悠不由得笑了起來,“現在還沒膩呢。而且老胡師傅炖的牛肉确實好吃啊。等下你們也嘗嘗。”
莊俞培笑着搖頭,“我和莊總有咖喱雞塊、蒜蓉西蘭花和爆三絲,不用搶你的病號飯。”
莊少東替他把床桌拉過來,針紮在左手,倒是不影響他自己吃飯。
莊俞培替莊少東盛了米飯,一邊想起了什麽似的笑着說:“今天我把那兩個孩子送回去的時候,那個大一點兒的還跟我要你的電話號碼呢。”
莊少東知道他說的是莊仕文和那個女人的大兒子,心頭倏地掠過一絲似疼非疼的感覺,像被細針刺了一下似的。他頭也不擡地反問莊俞培,“給了?”
“哪能呢。”莊俞培搖頭,“我問他問這個幹嗎,你猜他怎麽說?”他像賣關子似的看了看莊少東的反應,笑着說:“他理直氣壯地問我:現成的一個哥哥,誰不想要啊?”
莊少東的手停頓了一下,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莊俞培,“他知道?”
“看樣子知道。”莊俞培的表情也有些微妙起來,“他還說以後你想接他出來,直接給他打電話,他自己會過來,別到學校門口去接,被保镖看到會有麻煩。”
莊少東愣了一會兒,搖搖頭,自顧自地吃自己的飯。徐悠卻隐隐約約有些明白了,“你抓了誰家孩子?你父親的?”
莊少東沒有出聲。莊俞培剛才順嘴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不是沒有意識到還有一個不知情的徐悠在場,他只是慢慢習慣了有什麽事兒不再背着徐悠。所以這會兒不免有點兒尴尬起來,還好莊少東的表情并不像是在生自己的氣。他悄悄沖着徐悠做了個別再追問的手勢,低下頭老老實實地開始吃自己的午飯。
徐悠看懂了那個手勢,但心裏還是有點兒不自在。沉默片刻,他輕聲囑咐莊少東,“這種事兒以後不要幹了。”
莊少東嗯了一聲,低着頭繼續吃飯。
莊俞培悄悄松了口氣。
【卷四 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