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對不起
瑩白的泡沫被噴濺的水花沖開,淺蜜色的皮膚重新露了出來,光潔、緊致、因為熱氣的蒸騰從內裏透出了誘人的淺粉色。
莊少東小心翼翼地舉着花灑,好像正在沖淋的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一件得之不易的寶貝,不僅珍貴而且易碎。他的另一只手裏還一本正經地舉着沐浴海綿,時不時地借着拂開泡沫的舉動在他身上揩揩油。
在這樣的時刻,要想控制住身體的欲望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莊少東低下頭在他肩膀上輕輕咬了一口,柔韌的口感誘惑着他順着徐悠的脖子一路啃了過去,正在幫着他沖淋的雙手也不知不覺從他的腋下環了過去,一下一下地在他的胸腹之間撫摸起來。
徐悠按住他不老實的手,哭笑不得地側過頭用臉頰蹭了蹭正埋在他頸邊啃咬的起勁兒的男人,“我說,別以為你年輕就有不講科學的資本。縱欲可是會早衰的哦。”
莊少東松開嘴,有些遺憾地自我檢讨了一下,“這個主要還是心理因素決定的。我想你也聽說過這種事吧,餓極了的人一旦吃着東西,就總怕吃了這頓沒有下頓。我覺得這種行為也可以歸類到創傷心理學的範疇裏去。”
徐悠沖着浴室的白色天花板翻了個白眼,“你這種含着銀湯匙出生的少爺是沒有資格談什麽創傷的吧?”
“心理學認為,人總是會找跟自己創傷程度大體相當的人發生戀情。”莊少東收好花灑,拿過一旁的大毛巾把他裹了起來,一本正經地在他臉上輕輕啄了一下,“你以為這幾年我的日子好過嗎?”
徐悠避開了他的視線。
自從兩個人之間發生了親密關系,他就一直在避免想到當年的事以及……當年的人。然而莊少東卻仿佛并不想放過這個話題。這讓徐悠有些莫名的心浮氣躁起來。無法否認的是,莊仕傑,以及莊李蘊馨母子在幾年前共同編織的那一幕,始終都是徐悠的心病。如果他的理智足夠用,他是不會讓自己重新攪和到這張網裏來的。
剛一轉身就被莊少東抓住了胳膊,徐悠沉着臉斜了他一眼,“幹嘛?”
莊少東眼中有微光一閃而過,他抿了抿嘴,“會感冒的,吹幹頭發再睡。”
徐悠沒有出聲,任由他拽着自己在床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再拿出吹風機來一縷一縷地撥拉着他的頭發。
沒有人說話,徐悠的心情也慢慢靜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态度有問題。或者說,在面對過去的時候,自己的心态有問題。當年的那一份不甘心早已在時光的流轉中沉澱為排遣不開的執念。被輕易放棄的痛苦、日日夜夜的輾轉反側求之不得,都凝結在這份執念裏,久練成魔。
于是,他越是接近莊少東,就越是無法回避心頭的那道舊傷疤。
莊少東的手指輕輕穿過他微長的發絲,生怕自己的動作會弄疼了他。徐悠心裏在想什麽,他大概能猜到一些。然而應該如何開解他,他心裏又有點兒沒底。在提到那些所謂的往事時,徐悠的脾氣總是別扭的厲害。
沉默片刻,徐悠低着頭自言自語般說道:“莊仕傑是你的小叔,你說我們這樣的關系算不算是亂……”
莊少東忍無可忍,“你都在想什麽啊?!亂什麽亂啊,他根本都不是……”他猛然收住口,僵硬地把臉扭到了一邊。
徐悠卻從這句話裏察覺了一些特別的東西,“不是什麽?”
莊少東沒有出聲,表情卻明顯地糾結了起來。
徐悠的目光微微轉冷,“莊少東,你應該知道我心裏是怎麽想的。當年的那些事始終是我心裏的一根刺。現在,它不僅僅是我心裏的刺,也是你和我之間的一根刺。”
莊少東嘆了口氣,“徐悠,你還記得我當年是怎麽數落你的?”
“記得。”徐悠面無表情地模仿着莊少東的語氣,“你以為你是誰啊,清醒清醒吧,傻瓜。他才不會為了你身家性命都不顧了呢……”
莊少東閉了閉眼,“我那時候覺得你真是傻。你到現在都還以為他當年被迫放棄莊家的一切遠走他鄉都是為了保全你嗎?”
徐悠心頭一跳,心中竟模模糊糊地生出一絲畏懼的感覺。一時間竟有些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繼續聽下去了。
“他肯放棄這一切,只是因為不放手的話,他真的會變得一無所有。”莊少東面無表情地把手裏的吹風機收了起來,徐悠木然的表情讓他有些心煩意亂。他忽然覺得徐悠說的話也沒錯:那個所謂的當年,确确實實,就是他們之間的一根刺。插進的過程必然伴随着疼痛,但若是任其紮在那裏,只會讓瘡疤越爛越大。他和徐悠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又怎麽舍得眼睜睜看着之前的一切努力都付之流水?
“一無所有……”徐悠在他面前坐了下來,軟床微微塌陷下去一塊,床墊的起伏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溫柔的感覺來。就好像有一只驕傲的貓兒正舉着尾巴一邊在旁邊走來走去,一邊偷偷拿眼神瞄着你,卻不知該如何示好。
莊少東明知徐悠不會用撒嬌的方式來央求自己什麽,卻仍然被自己的想象所打動,原本就不怎麽堅定的想法頓時又塌陷了幾分。
“你到底在顧慮什麽?”徐悠不解,“你母親當年做的那些事情,我覺得該知道的我已經都知道了。”
莊少東困難地咽了口口水,“如果我說這件事關系到我爺爺的性命呢?”
徐悠怔住,“跟你爺爺有什麽關系?”
莊少東心煩意亂地說:“如果我說這件事還關系到莊仕傑的身世呢?”
徐悠徹底愣住了。
莊少東有些自暴自棄地抓了抓頭發,“怎麽可能會沒有顧慮?你現在還坐在這裏,聽完我說的話之後很可能就會摔門離開了。我……”
徐悠失笑,“我在你印象中是那麽感情用事的人?”
莊少東盯着他,眼裏慢慢浮起一點難過的神色,“那個時候,我母親對莊家家主的位子勢在必得。你只是她手裏一個小籌碼。其實,迫使莊仕傑主動退出的是另外一樣東西:一份親子鑒定證明。”
徐悠怔怔看着他,有些口吃地重複他的話,“親子……鑒定證明?”
莊少東避開了他的視線,“他不是我爺爺的孩子。但是我爺爺不知道。”
房間裏的溫度不知不覺降了下來,徐悠有些怕冷似的拽過手邊的毯子,神色木然地把自己裹了起來。
“也沒人敢讓他知道。他的心髒做過手術,大夫說他絕對不能受刺激。”
話說到這個地步,莊少東反而沒有什麽顧慮了,他沉着臉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正要說話時就見徐悠沖着他伸出手,莊少東把手裏的半支煙遞給他,目光複雜地看着他深吸兩口,然後擡起頭來質問自己:“既然你爺爺都不知道,你母親又是怎麽知道的?”
“她不知道。”莊少東眸光微微一閃,不自在地把臉扭到了一把,“她偷偷做了所有人的鑒定,包括莊仕文。”
徐悠不由自主地心生涼意。
“莊仕傑知道,一旦這份鑒定證明拿到爺爺面前,不僅僅是他,他母親也就完了。”莊少東停頓了一下,緩緩說道:“以前的事情到底是怎麽樣的,沒人知道,但是爺爺老來得子,确實對莊仕傑抱有很大的期望。他對自己的這位續弦,也有着很深的感情。這一點,莊家的人都知道。”
心底的一絲鈍痛慢慢的變得清晰起來。徐悠不由自主地把身體蜷了起來,好像這樣就能夠抵擋來自心底的森森寒意。
原來,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這樣的。
那個人,當他揉着自己的發頂笑得一臉心酸地說以後不能再照顧你了;當他把自己按在懷裏一疊聲地說着對不起;當自己對他懷着滿心的失望質問他到底是不是還愛着自己的時候……卻不知道,他正被自己的家人逼迫着,除了退縮,再無出路。
那時的他,只看到了自己被戀人放棄的痛苦。
那個時候的自己,自以為愛着,卻對戀人的痛苦掙紮毫無覺察。
那時他只覺得自己無辜,而現在回頭再看,那何嘗不是一種自私呢?莊仕傑誠然沒有把自己的事情全盤托出,可是作為他的戀人,對他所承受的壓力竟然全不知情……徐悠突然間開始懷疑,當時的自己真的有想象中那麽愛着他嗎?還是說,他愛着莊仕傑的同時,也深愛着自己青澀的自尊。對于那時的他來說,在愛情破滅的打擊和自尊被踐踏的打擊之間,到底哪一樣來得更加致命?
這個疑問,直到多年之後他自己仍然分辨不清。那麽當時的莊仕傑,是不是也同樣迷惑,同樣分辨不清?
如果這才是真相,那他這麽多年來始終以一種被害人的心态自居,自以為是地恨着所有那些被他冠以施虐者的名號的人,又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莊仕傑是不是也正是因為看清楚了徐悠心裏那所謂的愛情的真相才最終做出了放棄的決定?因為他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也無法确定在這個沖動的青年的心目中,到底是愛情更加重要,還是他自己那可笑的自尊心更加重要?
徐悠把自己裹在毯子裏,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當他看着莊仕傑抱着嬰兒的照片,心裏想着要放開這一切的時候,他心裏想着的是自己的寬容,是對他曾經的傷害不計前嫌,是一種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悲憫的豁達。
可這一切,原來都只是自己的臆想。
原來這麽多年,真正需要原諒的人,并不僅僅是莊仕傑。
那麽年輕的自己,還不懂得愛,只以為有了燃燒的熱情便已足夠。卻不知一個愛字,不僅僅只要迷戀,除了厮守在一起卿卿我我,還需要更加深刻的了解和共同承擔的勇氣。而那時的自己,借着年輕的名義享受着莊仕傑給予的照顧和關愛,而那些需要承擔的東西,都被他理所當然地壓在了莊仕傑的肩膀上。
他忘記了莊仕傑雖然比他年長,但也只是一個人,也終于會有承受不了的一天。
這些,他都忽略了。
于是,分開的日子裏,他淺薄地抱怨着、恨着,靈魂都浸泡在了毒汁裏,怨恨着自己曾經遭遇的一切。唯獨忘記了審視自己,審視自己曾經施加給他人的傷害。
原來,自己那所謂的反省,竟如此的淺薄。
徐悠把自己蒙在毯子裏,哭的不能自抑。
為什麽總要到多年之後,我們才能夠看清楚那些過往的生命中所遺留的遺憾?為什麽總是要到多年之後我們才能夠真正認清楚,那些所謂的傷害,其實更多的來自于自己的偏隘?
徐悠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瘋狂地期望着時光會倒流。如果他可以重新回到十九歲那年的冬天,如果他能夠重新站在明珠廣場的臺階上再一次面對着那個前來告別的、滿眼神傷的男人,他絕對不會說出“我恨你”三個字。
他會好好地再抱一抱他,會吻着他的臉頰輕輕地對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能和你一起承擔這一場滅頂之災。對不起,在你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我只是一味地索取。
對不起。在我還擁有這一切的時候,沒有好好地……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