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求證中, 求證中……
聞舟堯的話恍如一道天雷從林俞的天靈蓋上直劈而下,威力不比當初一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回到五歲這件事來得更讓他驚訝。
他哥懷疑的居然不是他,是他自己?
林俞完全忘記了眼下被控制的姿勢, 側頭問:“你……什麽時候開始的?”
聞舟堯垂眼看他:“不如你先和我解釋一下,你是怎麽知道男人和男人是怎麽回事的?”
林俞被問得頭皮發麻,在這場談話中從始至終就沒拿到過主動權,他說:“我那個是因為、因為……書上看的!”
聞舟堯低嗤:“借口真爛。”
林俞老臉一紅, 他還沒被他哥這麽直截了當地戳穿過。他反問:“你呢?剛剛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聞舟堯這下松開鉗制住他的動作,整個人放松了往後面靠上去,開口說:“我大概……”
他說到這裏遲遲沒有接下一句, 林俞心裏不上不下的, 因為看不見, 主動手撐在聞舟堯身側朝他的臉挪近了一點,試圖看清他在猶疑什麽。
聞舟堯突然伸手推開他的腦袋。
“離遠點。”他說。
林俞:“哦。”
他又退回去盤腿坐着了,催促:“說啊, 大概什麽?”
“大概是瘋了。”聞舟堯說:“才會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兒跟你讨論這個。”
“別轉移話題聞舟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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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俞嚴肅, “我問你認真的。”
林俞不知道他在說出那句求證之前經歷過怎樣的心理變化, 也不了解他心裏到底怎麽想的。聞舟堯話裏有保留,林俞沒法說什麽, 因為他自己也沒法跟聞舟堯解釋他為什麽一提到男男,就對同性這樣的關系脫口而出。
而求證這個詞所涵蓋的另一層意思, 就是他目前還不是特別明确。
雖然此時在床上這樣的尴尬處境,林俞第一反應依然是擔心居多。
作為一個過來人,林俞深覺自己很有必要替聞舟堯求證清楚。
聞舟堯:“這麽認真, 你想幹什麽?”
林俞:“你對我有性沖動嗎?”
林俞這話一問出口,空氣中立馬有種凍結的錯覺,萬物死寂。
下一秒聞舟堯笑了, 活生生被氣笑的。
“林俞。”他出聲。
林俞第一次在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裏聽出了咬牙切齒的味道:“你是覺得自己看起來過于幼齒容易吸引某些有特殊嗜好的人,還是你覺得我看起來就像是一禽獸?”
林俞也知道這個問題問得太勁爆,立馬解釋說:“不是,我的意思其實是你這幾年,是看男人有反應多,還是看女人有反應多?”
聞舟堯:“你算男人?”
林俞黑臉:“我為什麽不算?”
他說完又隐約覺得這對話有些奇怪,卻一時抓不住重點。
“還男人。”聞舟堯這次顯然懶得和他瞎扯了,把人拖過來按在旁邊,掀開被子,蓋上,說:“我不管你是因為什麽這麽了解這方面,也不在乎你究竟是不是的問題。總之,安分一點。”
聞舟堯伸手拍拍他的臉:“睡覺,狗崽子。”
林俞被聞舟堯的胳膊壓着動不了。
他保持仰躺的姿勢,近乎麻木的地問:“哥,到了現在,你覺得我們這麽躺着還合适嗎?”
聞舟堯還坐在床頭,聞言不冷不淡道:“放心,目前來說,沒人比你更安全了。”
林俞被嫌棄了。
這場短暫交鋒,他知道聞舟堯十有八九猜到了他的性向。
但林俞卻沒有什麽慌亂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聞舟堯從一開始就先在他自己身上攤開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他先把自己放在了刀尖,在林俞這裏卻沒有給他過多的質疑和猜測。
林俞甚至懷疑,是不是聞舟堯發現了一絲蛛絲馬跡,才說自己也可能是,因此這麽婉轉地來試探自己。
林俞回想了一下剛剛的問話,他的所有問題聞舟堯都巧妙避開了,反而是問他為什麽會這麽了解這方面。
而他顯然暴露得很徹底。
林俞越想,越覺得剛剛的猜測非常有可能。
他翻了個身側向聞舟堯,“哥。”
“怎麽?”
“你還不睡嗎?”
聞舟堯垂眸看了他一眼說:“別沒事瞎問了,收起你腦子裏那些沒用的亂七八糟的想法。”
林俞今晚被堵了好幾次了。
嗓子眼一梗,“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不管是什麽。”聞舟堯說:“總之不是什麽好事。”
林俞做事習慣瞻前顧後,任何一種可能性都會提前預料,當初江南盛家的事兒,跟着師傅林德安單獨出門的事兒,包括這次受傷瞞着家裏的事兒。
仔細看這些事情的最終結果都不算壞事,但是放在林俞自己身上,都有很艱辛的過程。
這在聞舟堯眼裏,就不算好的處理方式。
這麽多年,林俞什麽尿性聞舟堯早就摸清楚了。最好閉嘴什麽都別想,少嘴裏叭叭問個沒完,就是聞舟堯現在要的狀态。
林俞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癟嘴:“知道了。”
這場詭異的對話到這裏,才又以這種沒頭沒尾的方式做了結尾。
姑媽一家的事兒最後還是聞舟堯去找了老太太。
林俞不知道居中具體是怎麽處理的,反正之後再也沒有聽見隔壁吵過架。
林家那幾天人來人往。
很多人都看見趙穎晴和他同進同出好幾次。
飯桌上知道聞舟堯和林家關系的,更是直接調侃說:“老太太家這看來是要親上加親了。”
“孩子都還小呢。”老太太倒是不介意,反而帶了笑意。
他這些年本就拿聞舟堯當親孫子的。
不過嘴上還是說:“現在的年輕人那都講求什麽自由戀愛,哪像我們那個時候。如果孩子們自己看得上,我們做長輩的也不能多說什麽。”
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林家對在學期間戀愛這方面要求并不是很高,林柏從當時也和聞舟堯說過,自己有分寸就行。
桌子旁林俞的位置好死不死卡在聞舟堯和趙穎晴的中間。他被耳邊接連不斷的調侃和一桌子打量的目光盯得如芒在背。
左手邊趙穎晴紅臉低頭,右邊聞舟堯不動聲色。
林俞:“……”
他究竟是錯過了什麽?
終于到了老太太壽誕的前一天。
家裏有一批采買的活兒沒人能抽開身,林柏從做主讓幾個孩子出門去置辦。
林爍帶着林皓出了街就跟脫缰的野狗似的不見了蹤影,林俞一個人跟在聞舟堯和趙穎晴的後面。
他狀似無意識地看着街邊陳列的店鋪和攤位,實際上耳邊都是趙穎晴的聲音。
他都不知道平日裏安靜如斯的表姐也有這麽努力跟人找話題的時候。
她穿一件百褶裙加小外套,偏頭看了一眼走在身側的人的臉,開口道:“那個……我爸媽的事情我還沒有和你說謝謝。”
“沒事。”林俞聽見聞舟堯說:“就只是順口提了一句。”
林俞心想,是誰讓他別多管閑事來着。
這是正午十分,初冬的太陽濃烈但不灼人。
林俞能看見兩道拉長的影子一前一後映在街道上,風吹側臉而過,帶起一片微微涼意。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街角一晃而過的身影吸引住了林俞的注意力。
他定睛看了幾秒,想也沒想就轉頭跟了上去。
前面的人走得匆匆忙忙,像是在躲避什麽東西。林俞追着背影跑了大概有三條街左右,才發現前邊的人腳邊突然急剎下來一輛黑色轎車擋住了他的去路。
林俞正要張口,就發現車裏下來一個男人。
短頭發,身穿一身呢子大衣,劍眉星目,氣勢很足。
這人二話沒說,上前直接扛着前邊的人就往車裏扔。
林俞擡腳就想上前。
下一秒手臂卻被人抓住拽回。
他回頭就看見了聞舟堯那張黑臉。
“哥。”林俞語氣有些着急,當即也顧不上其他,反抓着聞舟堯的手說:“我好像看見三叔了!”
三叔林正軍,即使剛剛只匆匆看見了側臉,但林俞确信自己應該沒有認錯。
林家幾兄弟裏,三叔長相最好。
即使林俞很多年沒再見到過他本人,但是印象一直深刻,何況大半年前他傳信說很快會從海上回來了,結果沒多久就又來消息說被事情絆住。
家裏人包括老太太在內,都以為他還在海上。
這裏是建京,怎麽可能呢?
聞舟堯的手還抓住他的胳膊,聽見林俞的話就往前方的位置看了一眼,結果只看見揚長而去的車尾巴。
聞舟堯收回視線,皺眉說了一句:“亂跑什麽?”
就在這個時候,後面跟着跑來的趙穎晴氣喘籲籲停在旁邊,開口道:“小俞,你剛剛跑哪兒去了?弄得我和大哥一陣好找。”
林俞抿了抿嘴角,沒說話了。
剛剛那人身份還沒确定,林俞也不想傳到家裏人耳朵裏。
他心裏裝着事,也沒有回答趙穎晴。
趙穎晴站在原地有些尴尬,去看聞舟堯,卻發現聞舟堯的視線從頭到尾都沒有在自己這邊。
她只好開口說:“沒事了吧,不如我們還是先去把東西買了?”
“有林爍他們。”聞舟堯應了聲。
他最後捏了捏林俞的後脖頸,開口說:“先回去,剩下的事情之後再說。”
林俞看了他哥一眼,眼裏憂慮明顯。
點點頭嗯了聲。
楚天向這些年在建京倒是經營得有一些人脈,找個人問題不難。
有消息傳來的時候,就在當天夜裏。
聞舟堯帶着林俞迎着夜色出門,到了俱樂部門口的時候隔老遠就看見楚天向站在外面的路邊。
“查到了。”知道這是正事,對方倒也不廢話,見了兩人直接說道。
林俞跳下自行車後座,匆忙問:“是不是我三叔?”
楚天向看了一眼後邊的聞舟堯,表情閃過一絲為難,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說:“沒錯,就是你三叔林正軍。”
“那……”
林俞說出這個字的時候就做好了事情不會簡單的心理準備。
果然,楚天向說:“根據我們查到的消息來看,你三叔大約是在三個月前左右到達的建京,而且不是一個人。你們今天中午看到的那個男人叫向毅,他是建京最大的輪船制造公司宇博的太子,家裏別說是在建京,他們家基本壟斷了幾大沿海城市的所有輪船制造。我們的人也就剛打聽出這點東西就被對方察覺了,至于他跟你三叔的關系,并且為什麽會在大街把人帶走,我們還沒有眉目。”
林俞皺了皺眉,三叔的家信并不多,但這幾年也從來沒有提及過一個叫向毅的人。
林俞:“能想辦法讓我跟三叔見一面嗎?”
“恐怕很難。”楚天向實話實說,“你們今天自己也看見了,你三叔跟那個向毅之間應該是有什麽矛盾,不然不會是那樣的情形。而且你想過沒有,你三叔人就在建京,當初為什麽沒有跟家裏說實話?”
林俞擔心的就是這樣。
三叔幹的行當風險本就高,這幾年還總飄在海上,上一次來信原本說要回建京定下來但是遲遲沒有兌現,說不定在哪兒就得罪了什麽三教九流下作不堪的人。
家裏以前是鞭長莫及,現在知道人就在建京,林俞怎麽可能視而不見。
林俞:“那你知不知道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
楚天向:“這個倒是有幾個猜測,都是向家在建京的産業,不過具體位置,恐怕還得一處一處去找。”
“行。”林俞點頭,“有消息就成。”
感謝的話留給聞舟堯自己和楚天向說。
林俞站到牆邊,背靠着牆,低頭出神想事情。
楚天向點了一根煙,朝林俞這邊看了好幾眼,才轉頭對着聞舟堯問:“由着他來?”
“這事兒目前确實不适合讓家裏人知道。”聞舟堯接了一句。
楚天向猛吸了一口,吐出煙圈看着聞舟堯說:“舟堯,叔這也算多管閑事提醒一句。我知道你和林家關系确實很好,但他三叔這事兒吧……不簡單。”
聞舟堯看向楚天向:“你剛剛是不是沒說全?”
楚天向嗯了聲,他抖了抖煙灰,壓低聲音道:“我們還查到一點東西,他三叔和向毅在幾年前就認識了,一開始是生意上的往來,後來就……”
“就怎麽?”聞舟堯問。
楚天向表情有些微妙,“我這麽跟你說吧,大概一年前向家給向毅訂了一門親事,但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就黃了。而這衆多傳言裏,最多的一種說法,就是這姓向的喜歡的是男人,我看過他三叔那照片……我就怕這當中複雜,到時候一個處理不好,你在林家的身份尴尬。”
聞舟堯聽到這樣的結論,最後也只是意外了一瞬的時間。
最後他拍了拍楚天向的肩膀說:“沒事,這事兒先別告訴林俞,我知道你們給向家制造點麻煩的能力還是有的。拖到我們把人找到就可以。”
“這個沒問題。”楚天向答應得倒是爽快。
确定三叔的位置時間用的不多,林俞不想耽擱時間,連夜出門找的人。
最後确定的地方是城郊一棟獨棟別墅。
這附近的寸土寸金,林家在建京已經算是根底深厚的傳統望族,但真要和一些所謂的頂尖財閥相比,基本上是沒有可比性的。
別墅外圍有保安值守,高牆大院,裏面到了晚上依然燈火通明。
林俞站在鐵大門外的陰影處,仰頭問站在旁邊的聞舟堯說:“三叔真在這兒?”
聞舟堯低頭看了他一眼,嗯了聲。
大概十分鐘左右的時間,鐵門緩緩打開,從裏面開出兩人白天所見到的那輛黑色轎車。
聞舟堯說:“看來是那邊動手了,要找人我們只有不到半小時的時間。”
“夠了。”林俞道。
十分鐘後,林俞在別墅二樓最左邊房間見到人的時候,有一瞬間懷疑自己的眼睛。
因為床上的人看起來太瘦太虛弱。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林俞很難相信一個人能在短短的一個下午到晚上的時間,就變成這幅模樣。
又或者說,他本來就已經不太好了,只是林俞見着他那會兒太匆忙,并沒有看仔細。
男人在床頭坐着,三十歲左右的樣子。五官英俊依舊,但他身上僅穿的一件灰藍色睡衣在他肩膀上挂出空蕩的感覺。
尤其是林俞無意中掃到他脖頸間斑駁的痕跡時,心髒瞬間就緊縮了一下。
印象中的三叔不該是這幅模樣,他落拓不羁,笑容爽朗,朋友遍布大江南北。與人交談間也該是談笑風生的俊朗模樣,而不是現在這樣,林俞站在眼前叫他三叔了,他才從窗外收回走神的思緒打量他。
“三叔?”林俞猶豫了會兒,再次喊道。
林正軍轉頭皺眉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眼中有一絲亮光閃過,然後猶豫着道:“小俞?”
聲音又幹又澀。
林俞沒想到這麽多年,他都從一個奶團子變成少年模樣了,他還能一眼認出自己。
林俞扯過旁邊的人,勉強笑了一下說:“三叔,這是……”
“舟堯對吧?”林正軍替他說了。
他說完臉上閃過一絲淡笑,對着聞舟堯道:“我們通過幾次信,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聞舟堯點頭上前,對比林俞對他目前處境的那種慌亂擔憂,聞舟堯顯得鎮定太多,他走到床頭,直接彎腰問:“車就在門外,還能走嗎?”
一句廢話都沒有。
林俞因為他哥的鎮靜,才想起來眼前最重要的是什麽,跟着上前道:“三叔,家裏人現在都還不知道,小姑之前有套朋友房子的鑰匙還在我們手裏,先離開這裏再說。”
“曼姝啊。”聽到提起小姑,林正軍像是陷進回憶裏,然後笑着說:“也好久沒見了,我記得以前家裏就數她最鬧騰。”
他說完看了看房間裏的林俞和聞舟堯。
然後才說:“看到你們我還挺意外的,居然都長這麽大了。”
林俞:“三叔……”
林正軍:“家裏就麻煩你們先替我瞞着,我這裏情況比你們想的要複雜。我猜你們今天能進來見到我,一定花費了不少力氣。先回去吧,我這裏也快要結束了,明天的壽誕宴會,我會出席。”
他話裏有種決然到極致之後的淡然,林俞擔憂地看了看他,然後又看向聞舟堯。
聞舟堯沉吟半晌,開口說:“我們走吧。”
“可是……”
聞舟堯扣住林俞的肩膀,然後轉頭對林正軍說:“三叔,家裏見。”
“家裏見。”林正軍說。他看向還一臉遲疑的林俞又對聞舟堯笑着說:“林家的寶貝看來還是不放心,舟堯,看着點他。”
林俞有些羞愧,這種時候了,三叔居然還讓他哥照顧他。
林俞被聞舟堯帶出別墅大門的時候,林俞壓了好半天的情緒突然就炸了。
他現在路邊,沉默半天後冒出了他這輩子說過最好難的一句髒話,“艹他媽!”
他一腳将路上的一大塊石頭直接踹飛,還稚氣還沒完全褪盡的臉上全是陰雲。
“腳不痛?”聞舟堯問他。
“你看見了嗎?”林俞完全沒把聞舟堯的問話聽進耳朵裏,語氣裏的火氣一層一層疊加,“三叔絕對被強迫了,他連這棟房子都出不去!那個向毅更不是什麽好東西!”
林俞自從回來,就從來沒有這麽火冒三丈過,
他上輩子對三叔的記憶還停留在他總是神出鬼沒的階段,最後離開後更是無從得知音訊。
他一生未婚,林俞想過他放蕩不羁受不了束縛,也想過那種或許他和自己一樣的可能性。
但這裏面絕對不包括被迫。
還是被一個男人。
他讓林家跳過了盛家的坑,拽着林爍林皓一路往前走,他想拽住很多很多人。
但現在他林家的人,居然在外受了這種欺負。
林俞眼睛都燒紅了。
聞舟堯伸手套住林俞的脖子,把他一切情緒堵在自己的肩膀處。
“好了。”他說:“三叔有自己的打算,你應該相信他。”
“哥。”林俞悶聲道:“我還是沒用對吧?”
聞舟堯啧了聲,在他耳邊說:“林小俞,我早就說過,讓你一天少想一些亂七八糟沒用的玩意兒。”
林俞仰頭:“這算安慰嗎?”
“算。”他說。
林俞:“好吧,我信了。”
遠處楚天向一早等在旁邊的車緩慢開過來,燈光照在路邊相靠在一起的兩個人影。
聞舟堯掀起外套的一邊替胸前的人擋住刺目的光線,一邊低頭說:“走了,先回家。”
第二天一大清早,林家就熱鬧起來了。
老太太今天穿一件大紅盤扣襖,由着趙穎晴和小姑一左一右從房間裏扶出來的時候,家裏人最先一窩蜂湧上去。
往年總是第一個去說吉祥話的林俞,今年卻遠遠墜在了最後面。
如果仔細看,會發現他臉色并不好,還有些心不在焉。聞舟堯就站在他旁邊,“知道你擔心,但別太明顯了。”
林俞嗯了聲。
前邊老太太被恭維了一圈,這會兒已經大聲嚷開了:“乖仔,幹嘛呢?到奶奶這兒來。”
林俞擡頭看着笑眯眯的老太太,勉強挂上平日的笑臉湊巧前說:“奶奶,生日快樂啊,你可是我們家的老寶貝,這麽粘我,二叔他們肯定笑話你。”
“我看誰敢!”老太太拉住林俞的手,看着他的臉色說:“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差?又被你爸訓了啊?”
說着就要去找正在待客的林柏從。
“沒有沒有。”林俞連忙拉住老太太說:“我爸哪有空訓我啊。”他一時找不到好借口,幹脆拉出他聞舟堯說:“還不是因為我哥,今天大清早非說我昨天半路鬧別扭,害得最後東西也沒有買成。”
林爍在旁邊翻白眼:“你還好意思說?昨天那麽多東西全是我和林皓兩個人拿回來的,你好意思?”
“就這事兒啊。”老太太大概也有耳聞,笑得臉上皺紋明顯:“你哥哪是說你沒買成東西,是說你壞了他好事呢,傻小子。”
周圍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小聲笑起來,連趙穎晴都鬧了個大紅臉。
林俞頭更疼了。
他去看聞舟堯,卻發現他哥看着大門口的方向。林俞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然後就看見一道人影緩緩從門外進來。
他穿一件黑色大呢子衣,手上提着棕色皮箱,到了院子裏當下手上的箱子才沖着老太太朗聲笑道:“媽,我回來了。”
林俞能明顯感覺到手裏老太太的手一僵之後,開始慢慢顫抖,林俞壓下心裏種種思緒,在老太太耳邊說:“奶奶,是三叔,他回來了。”
老太太由林俞扶着,腳上因為走得快,走出了蹒跚的模樣。
到了三叔跟前,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半晌,才上手抓着他的衣服邊,哽咽了一下說:“你……你還知道回來啊?”
每個字咬得又重又緩。
聽得周圍一圈人心都跟着一顫。
三叔的臉色看起來比昨夜見到林俞的時候好了很多,但依然看起來消瘦。
“這不是海上事兒多,一時就給耽擱了。”林正軍解釋道。
他邊說還邊給了林俞和聞舟堯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林俞注意到他今天特地圍了一條淺灰色圍巾,連走路都故意放慢了步子。
林俞深吸了兩口氣,才沒有把情緒在明面上表現出來。
林家在外多年的三兒子回來了,老太太高高興興地把這個壽誕過過去了,一天拉着人手就沒松開過,見人就說:“這是我家老三吶。”
林正軍一天就在她旁邊陪着。
後來到了晚上,家裏人都發現他臉上倦色明顯,才催促着人去休息。
林俞沒敢讓他回老太太院子,讓聞舟堯把人帶去了自己房間。今晚林家暫時還不會消停,估計會熱鬧整個通宵。
東邊的小院到了這個時候,遠沒有前院鬧騰。
路上聞舟堯提着林正軍的行李箱,只要上手,就會發現箱子的重量輕得一看就是裝樣子,但誰也沒有說穿。
“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太愛說話。”反倒是林正軍先挑起話頭。
聞舟堯這會兒隐約比對方還要高上些許,他嗯了聲道:“身體怎麽樣?林俞很擔心。”
“林寶寶還真是操心命。”林正軍笑了笑,然後問旁邊的人說:“看你們的樣子,這些年他應該不少讓你頭疼。”
“還好。”聞舟堯說。
“我也還好。”林正軍說:“你可以這樣告訴他,林家的人是有骨氣的,到哪兒都忘不了。”
聞舟堯點頭:“好,我會傳達到。”
“不過……”林正軍說到這裏卻突然遲疑起來,問聞舟堯:“小孩兒像是對我的情況一目了然,我要是沒算錯,他今年才初二吧?”
“沒算錯。”
“你教的?”林正軍一看也不是一般人那種性子,這會兒沒有在別墅裏那股沉郁氣息,張揚就從眉眼中漏出些許痕跡,“我得提醒你啊,他還小,別太過頭。”
聞舟堯的眉間難得凝滞。
語氣裏有無奈:“不是我教他,是他一心想教我。”
林正軍挑了挑眉,“挺意外。”他這樣評價。
林俞抽空隙中途回到院子裏的時候,正好看見倆人閑聊。
“怎麽還沒休息?”林俞問。
林正軍招手:“崽過來。”
林俞就走過去。
“你奶奶沒說什麽吧?”他問。
林俞老實說:“沒有,她挺開心的,我回來的時候小姑已經帶她回去睡了。”
林正軍苦笑了下。
躺下去說:“你還是太不了解你奶奶,開心是真的,有氣也是真的,明早估計就到了算賬的時候了。”
“不能吧?”林俞問。
林正軍:“算了,今天先睡吧,你們也回去睡。”
林俞本來有心問問向毅的事兒,但他也不想惹得三叔心情不好,就沒有開口。
和聞舟堯關門從房間裏退出去,林俞跟在他哥後面,去了隔壁。
“哥。”林俞進門後出聲道:“你跟三叔說了些什麽?”
“他讓我告訴你,林家人的骨氣在哪兒都丢不了,所以。”聞舟堯回身對他道:“不要擔心了。”
……
第二天并沒有照着三叔所猜測的那樣,老太太既沒有打算秋後算賬,也沒有任何生氣的樣子。林俞心想,三叔多年不歸家,真正不了解老太太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老太太看不出來三叔不對勁嗎?
不會,那是他最牽腸挂肚的兒子,沒有人比她更在乎他。
別說老太太,連林俞都能發現,林家其他人會發現不了嗎?
但家人就是有那樣的默契。
為什麽都不說,也不問。
那是因為他現在還能好好的站在眼前,就比什麽都重要。
三叔的歸來不管有怎樣的曲折和隐情,依然猶如一劑強心針,給林家在經歷盛家以後修生養息的階段注入新的活力。
他會的東西很多,大半個月的時間就帶着林爍林皓一幫小輩在建京到處野。
楊懷玉的注意力徹底從林俞之前受傷的事件中脫離出去,忙着給林正軍補身體。
用楊懷玉的話來說就是:“那瘦得呀,都能看見胸前琵琶骨了,也不知道在外頭遭了什麽罪,這到了家裏,怎麽也得給養回來。”
三叔這邊的事情在一種看似平靜的氛圍中短暫安穩下來。
向毅作為輪船制造公司龍頭的負責人,要是真有心找麻煩,不可能這麽久沒有動靜。
顯然三叔在回來之前,一定做過什麽。
林俞短暫放心下來。
一中最近的課業也緊,尤其是高三。
聞舟堯忙得腳不沾地起早貪黑,林俞看見趙穎晴好幾次找他都沒說上兩句話。
初二這學期都已經過了大半了,建京也開始進入深冬。
林俞在一個平常無奇的早晨出門。
凜冬的寒氣初現,盛長街兩邊高大的梧桐上都是枯黃的枝葉,風一吹,沙沙響。
林俞本來心情還不錯,直到坐進教室裏的時候都保持在一個平穩線上。
直到早上預備鈴響,禿頭班主任夾着書本走進來。
林俞看到了跟在他後邊的人。
看起來斯文白淨的高瘦少年有一雙淡茶色的眼睛,直到他站上講臺,說出那句:“大家好,我叫蔣世澤。”
那時候,林俞聽見有什麽東西仿佛從高空墜入深海,細微的動靜沉悶至無聲無息。
林俞冷漠地想,這次可是你自己送上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