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林俞出門那天是個霧霾天,一大早下了幾點毛毛雨,空氣裏透着絲絲浸透涼意。青山寺位于建京西南,遠處看,磚紅色的瓦檐隐在層疊的蒼翠林間,霧氣像紗纏繞在半山腰,映着寺廟回蕩在晨間久久不散的鐘聲顯得虛無且缥缈。
一路上林俞的心情并不算壞。
聞舟堯一個人送他,家裏人很有默契地沒有把這短暫分別當成大事那樣鄭重對待。好像就怕他中途反悔,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九點剛過,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那是一間看起來完全超出林俞想象的客舍,隐在山腰的平地處,周圍還有錯落的好幾戶人家居住。他們去的地方是兩層設計,有透明幾淨的玻璃窗,好大一個庭院,以及圍牆外的一大片竹林。
林俞上輩子見過不少中年急流勇退的所謂大佬。
最愛的就是跑到這種地方窩着,美其名曰回歸田園,實際上都他媽腐敗到家了。
“确定是這兒?”林俞問他哥。
聞舟堯嗯了聲,上前敲門,順便問他:“怎麽了?”
“沒。”林俞閉嘴。
他想說這可不像是孤寡老頭兒住的地方,怕被他哥罵,幹脆就不說了。
來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四十多歲的樣子,見着門口一大一小兩個少年道:“你們就是俞小師傅和舟堯吧,林先生在工作,先進來等等吧。”
乍然被人這麽稱呼,林俞還有些不太适應。
聞舟堯點點頭說:“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這阿姨笑着把兩人往裏面引,一邊說:“林先生這裏雖然常有人來,不過都是些慕名上門拜訪的,林先生一向都不見。”
這是跟着這堂叔父不少年的阿姨,叫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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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就負責一日三餐和簡單的打掃工作。
林俞到了這會兒終于有點熟悉感了,不是別的,就是那些臭講究的德行,一看也是一家人。
聞舟堯跟着桂嫂去給他安排食宿問題,林俞就沿着院子轉了一圈。
然後在角落閉着門的一間房外面聽見了熟悉的打磨聲響。
常年學習雕刻的人,僅僅從聲音都能判斷人使用的是什麽型號的打磨機,這是先天的敏銳和經年累月練習所得來的。
林俞不自覺就湊上去了,隔着窗,看清裏面的情形。
林大拐的形象和林俞想象中其實出入并不大,比林柏從看起來大一些,頭上已經有了不少白發。幹瘦,脊背微微彎曲,此時系着一塊灰土色圍裙在丈量腳下的一塊木料。
“要看就進來看,偷偷摸摸的幹什麽?”
林俞被抓了個現行,就大大方方推門進去了。
“堂……叔父。”真這麽叫,感覺怪別扭的。
果然老頭兒擡頭掃了他一眼,從安置的木凳上繞到另一頭,哼了聲道:“什麽叔父不叔父的,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你那個爹一輩子就這些臭德行,我看教出的兒子也不怎麽樣。”
林俞一口氣卡喉嚨裏。
他怎麽說也是個晚輩,壓了壓臉色才說:“我的确沒學到我爸一半功夫,您要說就說我,說我們家老頭子就沒必要了吧。”
林大拐真名林德安,聽了這話停下動作,随手拿起旁邊的一條毛巾擦了擦手。
看他,“孝道倒是學得還行。”
林俞一時間竟不知道這是誇獎還是嘲諷,畢竟這個堂叔父可算不上什麽真正的忠孝之人,年輕時叛逃家裏,那也是鬧得業內外人盡皆知。
何況一個孝字林俞受之有愧,他上輩子就差把林柏從氣死了。
林德安上下把林俞掃了一遍,随手把毛巾丢到一旁,示意放在身後的那塊料子對他說:“上手吧,見見你的功夫。”
這就開始了?
林俞還有些雲山霧罩,但還是聽話上前,問:“雕什麽?”
“随便。”
林俞的基本功練得相當紮實,只要工具一拿到手上基本就心無旁骛。他在屋子裏看了一圈,最後視線定在牆上的一副挂畫上。
他一旦進入工作狀态就會忘記一切,林俞不記得時間過去了多久。
等到他回神甩了甩酸軟的手腕,才發現聞舟堯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了屋子裏。
林俞是直接省略了繪圖這一步驟的,對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其實是有些狂妄了。畫圖、打肧、修光、打磨,一個作品的形成,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馬虎。
但現如今放在桌子上的那個初胚,還是讓林德安拿起來看了許久。
這是來自牆上那幅猛虎卧林圖得來的靈感。
林德安在看到這個虎頭的時候,看林俞的眼神就變了。
虎頭乍一看線條和手法相當粗糙,但在粗狂淩亂的刻痕下,看似随意,卻很好的将野生動物的野性和靈魂刻畫出來。
他才十多歲,這樣的靈氣和苗子……
林俞:“時間有限,就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林德安先是笑了好大幾聲,然後點點頭開口道:“我原本以為像你爹那種追求細致精致的人,教出來的人也都是徒有其表的空殼子,看來他也清楚你的特點,丁點沒敢毀了你的天賦,為此還大費周章把你送來我這兒。”
林俞:“什麽意思?”
林柏從很少在雕刻上限制他,這些年所教給他的理論比實踐還多。
林德安:“你這俞小師傅的名號怎麽來?”
“因為這幾年出的幾件作品,賣出的價格還算可觀。”
“都是你自己最滿意的?”
“不是。”
林俞有些懂了,這是說林柏從刻意壓着他不讓他冒進。
林德安說:“建京林家,潮州朱家,順陽南家以及淮川秦家是現如今木雕最盛的幾大家,代表的也是不同派別以及風格手法。林家這些年的問題你爸自己心裏也清楚,在傳統雕刻上不往前進一步的下場,就是被時間潮流所淹沒。林家都是些老古董,難得你爸人到中年了還有這樣的思想覺悟。”
林俞原本聽得還挺認真,直到這最後一句出來,就知道自己不能對他抱太多期望。
林俞這會兒手上都是灰和木屑,舉着手沖他哥癟嘴。
林德安:“從今天起,改口叫我師傅吧。”
“啊?”林俞的關注點還在手上。
聞舟堯走過來拍了拍他的後腦勺,“叫。”
林俞哦了聲,乖乖叫:“師傅。”
“這也是你爸的意思。”林德安說:“我這輩子本不打算收徒,但林這個姓跟了幾十年了,教你也不算破例。你爸給你鋪好了路,能教你的我盡力,學得到幾分,看你自己。”
林俞也認真了幾分:“師傅,我好好學。”
木雕這行和上輩子林俞所走的那條路有着天差地別,以前是為了一個人,現在是因為許多人。
這行一刀刻錯就沒有彌補的可能,整塊雕版就得廢掉重做。
一如他現在走的人生。
林德安嗯了聲,出門前從旁邊經過,腳步一頓:“首先把你那些臭習慣改改。”
“什麽?”林俞睜着眼睛看過去。
林德安:“自己沒長手?舉着手等人給你擦?”
本來就等着他哥給拿毛巾擦手的林俞:“……這跟您有關……”
“有。”老頭兒脾氣差是真的差,瞪眼:“看着眼睛疼。”
林俞也不是都這樣,聞舟堯沒在的時間那多了去了。最開始是他為了讓他哥多習慣跟人親近接觸故意的,後來就養成了只要聞舟堯在,林俞習慣性轉頭就找他。
“改,我改。”林俞拉長調子一副“我答應了,但我堅決不改”的樣子說。
聞舟堯示意他別鬧,然後拉着他的手一點點把手擦幹淨。
還一邊和林德安說:“林師傅,我明天一早走,接下來的時間林俞就麻煩你了。”
“你們自己把人養成這樣,還想讓我将就他?”林德安看向聞舟堯。
“為什麽不能将就我?”林俞說:“我還是個孩子。”
林德安:“那你幼兒園班主任沒教過你尊敬老人?”
“可我是祖國的花朵。”
“我雕花技術還不錯。”
“哥。”林俞抱大腿,“我想回家。”
這一老一少除了在木雕上,沒一個有正形。
聞舟堯:“總之,好好相處。”
林俞在山上的第一個晚上是和聞舟堯一起睡的,臨睡前林俞還抱怨他肯定得和林大拐掐架,抱怨山上時常斷水,對他這種從工作間出來一天不洗三回澡就渾身難受的人來說簡直沒法活,抱怨聞舟堯一走,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一直念叨一直念叨,直到他自己睡着。
只要聞舟堯在,他話總是很多。
夜半手腳并用纏着旁邊的人而自己還毫無所覺。
第二天醒來下巴磕他哥胸膛,模糊道:“昨晚夢見被一群野狗追,結果後面發現我白天雕的那頭虎突然活了,拿繩子捆住我手腳大喊“孽畜,哪裏逃!”。”他額頭砸聞舟堯胸前,自己把自己逗樂:“累死了,跑一晚上,肯定是報應。”
把人手腳鎖了一晚上的聞舟堯:“……”
推他:“起開,小孽畜。”
輪到林俞:“……”
吃過早飯送聞舟堯下山。
林俞出奇般沒有反複磨着讓他哥多來看他。
聞舟堯穿一件白襯衣,站在白霧濃郁的晨間山路旁,對站在門邊目送他離開的小孩兒揮手說:“走了。”
“哥!”林俞突然大聲叫他。
聞舟堯在山路回頭。
林俞:“注意安全。”
林大拐是等人走不見了才出來的,看了看身邊的小孩兒開口說:“舍不得?習慣就好了,聚散離別才是人間常态。”
“師傅你說話真不讨人喜歡。”林俞從山路上收回視線:“但你說得沒錯。我哥人生敞亮着呢,你那滿屋子擺件誰知道來路正不正當,回頭平白沾我哥一身腥。”
“你是不是欠抽?”林德安大聲:“你哥蓮花池裏冒出來的?淤泥不染。”
“那是,根正苗紅,身家清白。”
所以這一絲一毫的背景問題都不能從他這兒出。
林大拐:“心也白?護着吧啊,有你抓瞎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