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飛回心髒的巢室
姜蝶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可也許這個反應在蔣閻看來,大概已經算是最好的答案了。
不光是重逢以來,哪怕他們最開始在一起的時候,姜蝶都沒見識過蔣閻開心的情緒那麽外洩。
笑容彎彎的,十足孩子氣,也有一些傻。
回程的路上,姜蝶有種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意味,重新塞上耳機縮在位置上閉眼裝睡,結果這一裝,直接真睡過去了。
漫漫長途,車內的暖氣,耳機裏法語舒緩的腔調,還有腦子裏胡亂的思緒,都成了催眠的最佳助攻。
蔣閻将暖氣調大了一些,時不時抽空看兩眼姜蝶,伸手扶蹭她的頰邊。眼神有一分不易察覺的羨慕和安心。
畢竟,能随時随地睡着,在他看來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狀态。他希望她能一直保持下去。
車子在接近淩晨時分開到了姜蝶的公寓樓下,他沒有吵醒她,照例駕輕就熟地将人抱上樓。
走到門口時,他一邊抱着人,一邊勉強地騰出手去掏她包裏的鑰匙。
這個姿勢不太穩當,姜蝶的通勤包又大,撈半天沒撈出來鑰匙,倒是一錯手,不小心把包摔地上了。
蔣閻看着散落一地的包內雜物,有些許頭疼得皺眉。
他幹脆先在地上一眼搜出鑰匙,把人放進屋裏,再回過頭開始收拾,将東西一一放進包裏。
其中有一本紅白相間的書倒扣着摔出好遠,蔣閻最後走過去拾起它,将它翻過來時,整個人久久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這本書的名字,叫《我有一只叫抑郁症的黑狗》。
書封右邊底下有幾行小字:當你身邊的人得了抑郁症,你可以為他做什麽?
姜蝶迷迷糊糊中醒過來,以為自己還在飛馳的車座上,一激靈睜開眼……是自己的公寓,她已經被蔣閻送回來了。
摸索着拿起手機一看時間,4:33,距離明天上班還可以睡個回籠覺。
姜蝶眯着眼點開微信,有各種消息,但沒有蔣閻的。
他居然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就走了。
姜蝶內心說不上來什麽,倒是有一種意外的很熟悉的感覺。仿佛回到當年自己一股腦想靠近他的那個時候,他随随便便的一條消息就可以牽動她的神經。
睡意不知不覺消失,姜蝶起身去衛生間,打開客廳的燈時,不小心叫出聲。
沙發上不聲不響坐着一個人。
蔣閻随即出聲說:“我吓到你了嗎?”
姜蝶拍着胸口:“……你怎麽沒走?”
蔣閻認真地擡起眼凝視她:“姜蝶,我有一件事想問你。”他把桌子上的紅白書拿起來,“你為什麽會買這本書?”
姜蝶怔愣住。
“……我随便買來看看的。”
毫無防備之下,她胡謅了一個毫無信服力的理由。
蔣閻直接挑破道:“難道不是因為我嗎?”
姜蝶猶豫着,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撒謊說不是,還是順應着把問題挑破。
但她的猶豫已經告訴了蔣閻答案。
他放下書,兩只手并起來交叉着,有一些神經質地摸着自己的指節。
“怪不得,很多東西都解釋得通了。”他挺直的背脊一松,往後陷進沙發,“讓我猜猜,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他沉默一會兒,閉上眼睛,緩緩道:“大概是文飛白婚禮那天晚上吧,對嗎?”
姜蝶靠在牆邊,無意識地咬着唇嗯了一聲。
蔣閻重新睜開眼,拍了拍沙發,對着她道:“過來坐吧,站着多累。”
她依言坐過去,拉近和他的距離,長呼一口氣。
“既然說開了我們就好好聊聊吧,關于你的病。”她一頓,“你願意說嗎?”
“其實不必對我這麽小心翼翼的。”蔣閻輕松地笑了笑,“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那就是你完全不必對我的病負責,我手腕上的疤呢,也和你沒有任何關系,它只是病理上來後克制不了的生理反應,而且只有那一次。後來再也沒有過了。”
“我這兩年一直有在吃藥看醫生,情況挺穩定的,舍曲林我已經在慢慢減少用量,只是到停藥還需要一個過程。”
雖然他這麽說,但姜蝶根本不可能就真的認為和自己毫無關系了。
表面上她還是點點頭說:“那就好。”
蔣閻盯着她的眼睛。
“在寺廟裏我最後問你的時候,如果你不知道這些,你會不會還是會直接拒絕我?”
姜蝶被他的眼神洞穿,大腦一片混亂。
會嗎?她在心底裏也同時诘問自己。
如果不知道,她可能在花都的那天早上就走了,他們更不可能有後來這些心平氣和的交流。
她低下頭,回避了蔣閻的視線。
答案其實昭然若揭。
空氣變得沉悶,沒有流通的風,也沒有下下來的雨。一切都好安靜。
姜蝶無法忍耐這種近乎于死寂的安靜,擡起頭剛想說點什麽,就被蔣閻再一次吓住了。
他的眼眶周圍很紅,但是在極力忍耐着什麽,于是周邊的神經都被這股力道擰緊,泛起明顯的痕跡。仿佛即将沖垮這片臉頰的山洪被硬生生阻截,以致其中蘊含的神情堪堪維持住了波瀾不驚的平靜。
只是還有一點點山洪的分流僥幸逃脫,在眼眶裏若隐若現。
他很勉強地笑着:“不要可憐我,也不要把我當一個病人而感到為難。你是完全自由的,你說過我不要被過去困住,那麽我希望你也不要被我困住,不要被你的善良困住。我們之間,你再好好想一想。”
“我希望你靠近我的唯一前提,是你對我仍有心動。”
說完,他起身離開,帶上門的動靜悄無聲息。
姜蝶望着空蕩蕩的拐角,有一種他終于走了,或許不會再回來的預感。
自那天起,兩個人又莫名地失去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聯系。
姜蝶知道,蔣閻是在給她留出空間,等待她最後的答複。
她又恢複到了之前的兩點一線中,公司,公寓,朝九晚不知道幾點。但這些忙碌的生活都無法填滿她不知道從何處漫出來的空虛。
這天難得周五下班早,她想着要不要去做個按摩,仲解語在工位後對她擠眉弄眼,示意她看微信。
姐就是解語花:福蝶福蝶,江湖救急
小福蝶:咋了?
姐就是解語花:陪我去吃頓飯,我請你,順便幫個忙,演下我老公
小福蝶:……老公?!!
姐就是解語花:之前夜店碰上個普信男煩得我要死,我已經使出無數方法拒絕這個爛桃花都沒啥用,只有改變性向逼退他了!
小福蝶:……
最後姜蝶還是同意了,和女孩子扮演親密這件事又不難,還能免費蹭到一頓大餐。
那位傳聞中的爛桃花早一步到了餐廳,他沒有想到仲解語會多帶一個人過來,臉色一僵說:“我用的是團購券,只夠兩人份的……你多帶個人怎麽沒和我招呼啊。”
仲解郁無語道:“今天沒想讓你請。”
姜蝶有模有樣地在他對面坐下,揚了揚下巴,另一只手還非常細節地抓着仲解語。
畢竟曾經也是有過“營業”經驗的人,她對這種戲碼手到擒來。
男人眼神掃過她們交纏的手,已經有所警覺地看向她。
姜蝶迎上他的視線,拿出正宮的氣勢開口:“其實你挺好的,肯定會有別的女孩子喜歡你。但解語不會,因為她喜歡的是女人,是有胸的女人,你有嗎!”
說着,姜蝶挺了挺胸。
對方挺了挺自己比姜蝶還大的胸肌:“我有啊。”
“……”
姜蝶扶額,和仲解語無奈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仲解郁出馬道:“你光有胸也不行,我還暈機(雞)。”
這下輪到對方:“……”
最終一番糾纏下來,那男的總算相信她倆是一對,憤而離席。
仲解語大松一口氣,招呼姜蝶吃飯。結果吃飯途中仲解語還收到對方的微信。
她翻了個白眼:“我的老天,他說我會喜歡女的是因為沒真的試過和男人doi的感覺。我要是有他這種自信,我什麽男的泡不下來。那個蔣總早被我拿下了。”
姜蝶的叉子劃拉了一下盤子,發出刺耳的聲響。
仲解語看過來:“怎麽了?”
“沒事沒事。”姜蝶狀似随意道,“你和蔣閻……?”
“啊我就是随口一說,早沒那個心思了。”仲解語嘆了口氣,“給你個忠告,過分自信的男人碰不得,但是,有白月光的男人也同樣碰不得。”
姜蝶心裏一驚:“你這都知道?”
仲解語放下刀叉,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蔣閻當時的語氣,說道:“我的心髒就是一個微縮模型,我把我愛的人親手放在裏面。雖然我知道她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她甚至還學着指了下胸口,“可是在這裏,她是永恒的。”
“哎喲我的媽,我當時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說完,仲解語搓了搓胳膊,“這句話我一個字都沒忘記,真的有驚到我。其實我一直覺得一個人去談論永遠這種詞是挺可笑的,我只能說我永遠熱愛愛情,但我不會去說我永遠愛一個人,被一個人捆綁住一生和被愛情捆綁一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你說是不是?”
她正期待着姜蝶給予自己一些反應呢,就見她神色放空。
“姜蝶?”
然而,眼前的人久久沒有回過神。
千裏之外的平溪。
這兒是一個邊陲小鎮,依山傍水,但很清貧。鎮上沒多少青年人,一只竹椅,一個老人,一輪落日,組成一幅靜止不動的畫面。打破這幅寂靜的,是巷口兩個跳皮筋的孩子。他們無學可上,整日在街頭巷尾厮混。
蔣閻到達時,被安排住在沿河的吊腳樓,這是平溪唯一一處設施還算不錯的招待所,說是不錯,也只是針對窗外的景色而言,裏面陳列的設施只能用民宿形容更恰當一些。
畢竟這兒的旅游還沒開發起來,地形刁鑽,高鐵未通,導致平溪和外界的溝通總是很緩慢,連帶着經濟也落後。
蔣閻來這裏,自然不是為了旅游或者商業開發,而是之前他在兒童基金會捐了一大筆款用于平溪公益小學的創建,他們特意邀請他前來參加學校落成的剪彩儀式。
他過來并不是想攬功,就想親眼看一看這所小學建成的模樣,确認沒有偷工減料。也算額外也給自己抽空放兩天假。
最近的一段時間,他比之前更瘋狂地投入到集團的運作中,沒有任何喘息的時間。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會神經質地去随時看一眼手機,看看置頂的那個人有沒有給自己發來任何消息。
但是沒有。
這就好像是一場漫長的審判,他畏懼最終的判決,可又受不了這種懸而未決的淩遲。
剪裁儀式将會在第二天清晨舉行,大家都提前一天到,基金會的創始人怕蔣閻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無聊,推薦他去離平溪不遠的平谷轉轉。
他說這個時節,平谷正迎來大規模的蝴蝶爆發,是難得一見的奇觀,成千上億的毛蟲,将會在兩三天內陸續地一齊羽化成蝶。
蝴蝶大小爆發周期不一,大爆發得間隔六七年,錯過這次,也許下次就要再等六七年。所以剪彩儀式選在這兩天,也是讨個好彩頭。
蔣閻原本興致缺缺的,聽到他說蝴蝶爆發幾個字,突然提起神,問他怎麽走。
結果這下中午聚餐都幹脆缺席,直接動身去了平谷。
平谷距離平溪大約有兩小時的車程,主要山路不好開,越野車只能勻速慢行。蔣閻倒是不介意,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純粹地走過神。
車窗外全是單調的重複的綠色,沿路已經依稀能看見蝴蝶的痕跡。
他一直覺得,人類走神的時候是最接近神的瞬間。
大腦無所思,無所想,也無情,如果有神明,大概就是這樣子的,不會被這些所累。
但這樣超脫的時間沒有維持很長,工作微信又不停發進來。
他揉着眉心,開始和秘書溝通積壓的工作。他來平谷前人也不在西川,才去了一趟紐約談合作的項目,以及找尋之前承諾給母親的古董花瓶。
完成所有任務,連時差都沒調整,就奔波到了這裏。
秘書有條不紊地彙報完,蔣閻正欲挂斷,對方欲言又止地說:“預約您時間的客人都在這裏了,但還有一位,她說不用再預約,但之前親自來公司找過您。我想了想覺得需要知會您一下。”
山路漸陡,他的心髒和身體一起跟着被車子抛來抛去。
“……誰?”
“對方沒有留下聯系方式,但如果我沒認錯的話,她是您手機屏保上的那一位。”
“好,我知道了。”蔣閻極力平靜地保持着和剛才一樣的聲調,“謝謝你。”
一挂斷這通電話,他長長地深呼吸了一口氣,做完心理建設,給置頂的頭像撥去了這些時間以來的第一通語音。
很可惜,語音未被接通。
蔣閻摩挲着手機,有種不顧一切,放下手頭所有瑣事,即刻飛到姜蝶身邊去的沖動。
車子這時已經緩緩開至平谷,車夫是個本地人,操着蹩腳的普通話告訴他:“小夥子,下車吧,這兒就是了。裏頭全是蝴蝶,可親人了,誰進去都是‘香妃’。”
蔣閻擡起頭,平谷兩個草字嵌在木板上,粗曠地挂在大門口。正中心還挂着一個類似的蝴蝶标本的雕刻模型。
山上霧氣蒙蒙,并不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他一頭紮進去,踏入竹林,卻還沒見到傳說中随處可見的蝴蝶。
他心裏打的算盤是,姜蝶無法親眼看見這個奇景,那麽他拍下來給她看也是可以的。
結果在迷霧中轉了半天,就看到幾只蝴蝶在山路兩邊打轉,完全名不副實。
他沒有洩氣,繼續執着地往面前的叢林裏深入。
霧氣越來越稀薄,隐隐約約能聽到瀑布和溪流的聲音。
越靠近,水流到石頭上的淙響愈發清晰。蔣閻撥開草木,如同穿過桃花源的洞口,眼前豁然開朗,山清水秀,瀑布從望不到頂的懸崖上飛濺而下,大片大片的蝴蝶栖息在山谷裏,像一件剪裁精妙的禮服,穿在岩石、樹林、河流身上。有一部分毛蟲還在迅速蛻變,将這件衣服織得更完整。
蔣閻不由得屏住呼吸,即刻拿起手機想視頻姜蝶。
可惜手機信號微弱,這是一通根本打不出去的視頻電話。
“……”
黑屏的熒幕上映出蔣閻有些懊惱又有些許落寞的神色。
天空遠遠地飛來一只黑鳥,起先只是一個小點,越來越逼近,叢上俯沖而下,蜻蜓點水地從山泉中掠過,剎那間,驚飛所有蝴蝶。
狂随柳絮有時見,舞入梨花何處尋。可在這裏不是。蝴蝶不愁看不見,成群結隊飛舞,米白的,嫩黃的,顏色飽和不一,卻又完美融合,宛如神跡。
蔣閻站在這片蝴蝶雨中,舉着手機拍下每一個瞬間,仰頭到脖子發酸。雖然不是實時,但延遲的也沒關系吧,只要她能看見,一定會喜歡。
瀑布的淙響掩蓋了正在輕輕靠近的腳步聲。
“新聞上說這裏蝴蝶大爆發了。”
腳步落定,背後一個聲音輕聲開口。
蔣閻瞬間轉回身,對上姜蝶風塵仆仆的眼睛。
他們彼此凝視,空氣安靜,蔣閻聽見她繼續說:“但我不是為了看蝴蝶來的。”
他喉間微顫。
“……那是為了什麽?”
姜蝶再沒說話,上前兩步,撲進他的懷抱,撞得蔣閻毫無防備地倒退兩步。
平谷的毛蟲們等待數年,苦盡甘來,在生命最絢爛的這一刻爆發。漫天的蝴蝶下,他心口缺失的那一個也混在其中。
他同樣也等待了很久,終于等到她飛上他的指尖,飛回他心髒的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