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萬花筒
她已經多久沒有用過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過話了?還是在她沒有醉,已經清醒的情況下。
蔣閻這一下,更确定這是夢境。
只是這次的夢,也太過有邏輯了,包括他手機叫人送來的衣服,都在準确的時間到達。接着面臨的是她的離開。
他突然開始後悔,為什麽自己在夢裏不能耍賴一點。
直到姜蝶穿好衣服,關上門走了。他開始坐在空蕩的沙發上迫不及待地醒來,試圖在這個夢還清晰的時候将它記錄下來卻怎麽也醒不過來的剎那間,才驚覺。
原來他早就已經醒了。
而已經坐上車的姜蝶在這時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不用想也知道這個號碼是誰。
她對着手機來電的界面猶豫了很久,那個電話一直未斷。
姜蝶在心裏默數,三,二,一,來電依舊堅持,她終于按下了綠色鍵,接通了電話。
“怎麽了?”
她心照不宣地直接問。
對面的人微愣,然後慢慢地說:“……這是我的新號碼。”
“有一件事,我應該謝謝你的。”姜蝶突然說,“我去交換的時候你有在照顧我媽,我已經知道了。”
電話那頭是一陣沉默,然後嘆道:“所以你才對我那麽溫和。”
姜蝶抿了抿唇:“昨晚的事,是酒後的意外,你別當真。”
“那麽,我們現在可以是朋友嗎?”
回答他的,是一句別扭的話。
“號碼我存了。”
随即,電話被挂斷。
蔣閻握着手機,在原地呆站了一分鐘,然後開始在房間內來回不停踱步。地毯走亂了,她留下的袋子還斜斜地放在角落,那又怎樣呢,一切的不順眼都變得無足輕重。
他的世界……似乎正在開始慢慢擺正倒影。
姜蝶放下手機,她現在心裏很亂。
一方面,她被昨晚的事沖擊着,那僅剩吊着的一點不甘心迫使她迅速和蔣閻拉開關系。昨晚潛意識的自己已經告訴了她答案,她根本無法抗拒他。一旦再這樣下去,她只會兵敗如山倒。
但在看到了蔣閻的那條傷疤之後,她無論如何邁不出這一步。
黎明來臨的時候,她在房間裏游蕩,在床頭的櫃子裏發現了一板吃了一半的舍曲林。看着包裝上面的文字,她抱膝坐在地板上,發了很久的呆。
她刻意不去過問他們分手這兩年他的生活,只在心裏暗暗想,自己過得這麽痛苦,他一定要加倍痛苦才好。
可當事實真的以這麽殘酷的方式攤開在眼下,她才明白自己內心深處有多麽恐懼,還有孤獨。
這種感覺,讓她冷不丁回憶起高中時期看過的一場日全食。
那場日全食來得毫無預兆,彼時他們正坐在教室裏自習,是上午的最後一堂課,教室裏彌漫着隐約的躁動不安。有人計劃着一會兒中午吃什麽,有人撿起地上的粉筆惡作劇地扔向遠處某個人的後腦勺,還有人偷偷傳遞着小紙條八卦着班上誰和誰的戀情。
至于她,則光顧着埋頭解一道數學卷子的最後大題。在那個時候,她的生活沒有朋友,沒有趣聞,沒有輕松,只知道學習。
日食就是在那個很平平無奇的一刻發生的。
天上的陽光忽然被一點一點吞噬,那麽明媚的日頭,忽然就像被不知道哪個神人搶劫了,套了個黑麻袋就要扛走。
姜蝶耳邊的驚呼聲此起彼伏,大家伸長脖子看着窗外,然後有人忍不住跑出去,所有人都跟着争先恐後地跑到走廊,想更清晰地觀賞這個難得一見的絕景。
她坐在最裏側,不得不等一等,等人全跑出去把路空開。
可這樣一耽擱,日全食也差不多到了食甚。
教室裏瞬間變成了漫漫黑夜,無人來掃興地開燈,所有人像迎接世界末日,在走廊上振臂揮手,對着窗外大吼大叫,或許,其中還有一些在小紙條上被八卦到的男女生,趁着這片混亂交換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吻。
大家都好快樂,而姜蝶因為夜盲,此時只能獨自坐在教室。
空蕩蕩的,黑漆漆的,她一個人。
她試圖站起身向外走去,哪怕同是黑暗,她都想要試着走到衆人身邊去。可是剛走出沒兩步,她就被一個椅子絆倒了。
傷得并不痛,也許只是擦破了一點膝蓋,可她卻在一片隔絕的黑暗裏,捂着膝蓋抽了抽鼻子。
闊別日全食多年的一個早上,她居然彷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回到世界上唯一的一盞燈泡滅了,她被迫跌坐在教室的水泥地上,所有人在外歡呼的那種孤獨和恐懼。因為彼時她知道,沒有人會在黑暗中折返回來牽起她的手。
那樣的一個人,後來在她的生命裏出現了,該怎麽忘掉。
縱然他們之間真的就是一筆糊塗賬。畢竟她曾所處的黑暗,又與他有關。
這個人仿佛已經卸下了所有隐藏的底牌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好像沒有任何再能夠炸到她的炸彈。
偏偏,他手底裏還握着副大小王炸彈,只字未提。
因為他不打算出手,只想着沉默自爆。
除了反常的穿着,反流的食管,這些不是他想藏就可以藏起來的生理反應之外,他已經做到了最好,不流露任何脆弱。如若不是昨晚意外的酒後亂性,恐怕她依舊不會知道。
可是現在,她依舊只能裝作不知道。
總有些東西是不願意示人的,明明白白地戳破,只會是一種自以為是的粗暴。
但是她總不能真的就這麽視而不見。
說不清是因為可憐他多一些,抑或只是把可憐當作了借口,姜蝶表情複雜地盯着手機發呆,點開了微信的黑名單。
那裏只躺着一個名字,頭像也依舊停留在三年前,好像時光在這一片空間裏是凝固的。
加入黑名單那一欄,綠色的按鍵還亮着。
她的手指頓了頓,往左滑,那個黑白頭像突然消失回到通訊錄的剎那間,停滞在淩晨三點的時針,仿佛也因此開始向前轉動了。
她靜悄悄地把蔣閻拉了回來這件事,她以為他或許不會太早察覺。
結果晚上入睡前,她随手一刷手機,看到微信裏蔣閻的新頭像頂到最上面時,心驟然漏跳一拍。
他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黑名單假釋人員:你的頭像是……?
她工作後就把自己的頭像換掉了,一開始是為了更穩重些,後來換了好幾輪,現在的微信頭像是一個雙手作揖的古代男人。乍看确實有些摸不着頭腦。
小福蝶:我們領導講話不清不楚的,so
姜蝶打開相冊,發了這張原圖過去,顯出了頭像裏沒框進去的下半截字。
【能給卑職一個明示嗎?】
黑名單假釋人員:哈哈。
好冷的兩個哈哈。
姜蝶看着這條稀松平常的消息,好像在這之前的每一天,他們都這麽聊天似的。
黑名單假釋人員:我有種在和關羽聊天的感覺。
小福蝶:承讓了,大兄弟
蔣閻又回了兩個哈哈。
姜蝶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但意識到自己怎麽就笑了起來之後,迅速收攏嘴角,面無表情地把手機摁滅。
對話就在此戛然而止。
假期還沒結束,但姜蝶提前返回了西川,暫時把花都發生的一切事情抛在腦後。
她得把之前申請轉崗的作品做最後的修改和完善,進行提交。
于是開工前兩天,她把自己關在小公寓裏閉門不出,一天只吃一頓沙拉,節省下所有的時間用在方案上。
她這次以“萬花筒”為思路,設計了一套方案。
這是這些天經歷的人事帶給她的靈感,無論是情感上的合合分分,還是精神上多年心頭毒瘤的剔除,抑或是身體上在鬼門關走過一遭,每一樁每一件都給她極大的感觸。
大多數時候,碰上的東西都不可能漂亮到純粹無暇。只是望進萬花筒的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它的“芯”,那個東西可能是彩色玻璃,是孔雀的羽毛,是璀璨的寶石,是不會凋謝的幹花,讓人着迷了,一頭栽進去,深入角度,卻看見棱鏡與棱鏡之間交錯的裂痕,一片片将這些美麗的東西切割。
姜蝶在她的創作闡述裏如此寫道:
它由每一個破碎的支點互相支撐着構建而成,再回過頭來凝視那份完整的芯,可能會覺得這份美麗虛假,也許……也會覺得這份由破碎拼湊出來的美麗,其實已經很難得。
最後,姜蝶對設計出來的最終方案還是挺滿意的,信心滿滿地點了提交。當晚還忍不住激動地發了個朋友圈,拍了方案的空白頁,發了個雙手合十的表情,暗自希望一切能順利。
接下來就是等待申請結果下來,這個時間也沒有很久,半個月之後,姜蝶顫巍巍地等到了通知。
她收到公司人事的郵件,遺憾地被告知,本次申請轉崗沒有通過。
總監對她提交作品的批語是,想法挺有意思,但設計上還有很多粗糙的地方。且總體風格和Von的風格不太融合,但有潛力,繼續加油。
最後,本次春季轉崗只有一名設計助理成功,對方已經在原崗位上兢兢業業做了四年,各方面确實比她更成熟。
姜蝶雖然告誡過自己要放平心态,但心底還是會有心血沒被肯定的難過。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把那條朋友圈删了,繼續若無其事地投入到工作中。
難得可以放松的休息日時,姜蝶收到了蔣閻的微信,問她有沒有空,有件事想請教她。
姜蝶問他什麽事,他說微信裏講不清楚,還是當面聊比較好。
這陣子他偶爾會發一些消息給她,但都點到即止,保持在朋友的尺度上,不會讓人厭煩。這還是這些天來他第一次提出邀約。
姜蝶猶豫了一會兒後,回了個ok。
他約的地點在西川郊外的一個花園飯店,姜蝶沒讓他來接,自己打車到了那裏,由服務員領着走向蔣閻預定的位置。
這個花園餐廳在網上非常熱門,有沿路的白色長廊和潔白的大理石地面,還有各種植物精心調配起來的花圃,中央的噴水池彌漫着帶有香氛的水汽,如夢似幻。
可奇怪的是,長廊兩旁的草地上,那些位置居然都空無一人。
網紅餐廳,不應該啊。
“今天很少人來哦?”
她随口問了一句,領班微笑着回答:“并不是,蔣先生今晚已經将餐廳包了。”
姜蝶聞言大吃一驚。
不是吃頓飯嗎,怎麽這麽大動幹戈?今天也不是什麽大日子。
領班帶着她穿越無人的靜寂大堂,來到後方的庭園。
茵茵草地在夕陽落下去之際亮着橘色的小燈,中央搭建着一座很小的T臺。
姜蝶對眼前的一切一頭霧水,身旁領班已經悄然退場,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拿出手機正想給蔣閻發微信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T臺上的燈啪一下,全亮了。
寂靜的院落裏響起了德彪西的《月光》。
鋼琴聲起起伏伏,姜蝶愕然擡頭,一抹颀長的瘦削人影從T臺的旁側現身,姿勢有些僵硬地緩步走到她的跟前。
最令姜蝶震驚的是,他身上的那件睡蓮襯衫,赫然是她以他為靈感親手打造的“風眼”。
“怎麽會在你手上……?”
蔣閻解釋道:“我回了一趟學校,向你們院系主任借出來的。”
她一臉不可思議:“你借這個幹嘛,又搞這些莫名其妙的……?”
“我想對一個設計師來說,如果能有一個自己的秀,看着模特穿上自己的心血,應該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情。”他站在臺上,蹲下身,和她平視道,“雖然現在,你還不是設計師,我也壓根不是模特。但我們就當提前為你以後的秀場演練,增加經驗怎麽樣?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有這麽一天的。”
姜蝶抿了抿唇,神色複雜。
“……你是不是從仲解語那裏知道我轉崗失敗的事情了?”
他默認,向姜蝶伸出手。
“模特已經走完秀,那麽現在,是不是該輪到我的設計師登場謝幕了?”
姜蝶看着蔣閻伸過來的手,恍惚地想起了那一年在巴黎,她坐在臺下,望着輝煌的T臺,明亮的聚光燈打在春尾衣良身上,在姜蝶之後的人生裏投下濃墨重彩的影子。
從此她有了追逐的目标,夢想有朝一日也能有這麽輝煌的一天。
雖然現階段,她連設計師都還不是。
可明明連設計師都不是,卻又有了這麽一座不倫不類的迷你T臺,是眼前的人不聲不響在這座花園裏花心思搭建的。
他無比堅定地告訴她,這是為未來彩排。
連她自己都不确定的未來,在他口中就這麽言之鑿鑿。可這份堅定總是能令她受用,無論是三年以前,還是現在。
“不要……好丢臉。”
她第一反應脫口而出。
蔣閻無奈道:“我剛才連貓步都走了,你能有我丢臉嗎?”
姜蝶瞪大眼:“你那叫貓步?”
“……那不是嗎?”
“我願意稱之為AI步。”
他沉默了。
“這樣吧。你再走一次,這次要正兒八經的貓步,然後cue一下我,我再上去。”姜蝶起了捉弄的心思,“不然我現在上去不符合流程。”
他看着她臉上陌生又熟悉的神情,呆了一下。
随後他起身說:“那你不許笑。”
“絕對不笑。”
他給已經離場的領班發了條消息,音樂停了一下,接着又從零星的鋼琴音鍵開始。
姜蝶仰着頭,注視着蔣閻重新站到臺邊,挺了挺背,往這兒走過來。
本來說好不笑的,卻在發現他居然同手同腳地走T臺之後破功。
蔣閻還沒意識到,飛過來的眼神萬分疑惑。
姜蝶趕緊拿出手機錄下了這段史前人類學走路的珍貴影像。
她對着後置鏡頭,看着夜色噪點下,因為她一句話而不得不漏出窘迫的蔣閻,一時間胸口酸脹,五味雜陳。
鏡頭後的他越走越近,鏡頭最後卡到了他的胸口,還有他伸過來的修長指節。
“現在有請我們這一次秀的設計師——姜蝶。”
姜蝶深呼吸一口氣,将手搭上他的手。
雖然只是借力的輕輕一碰。
蔣閻望着手上浮過去的掌心,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想抓住,又抓空。
姜蝶走上T臺,對着空無一人的草地和桌椅,笑容滿面地鞠了一躬。
做個白日西沉的夢,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謝謝大家賞臉前來,我以後一定會設計出更優秀的作品,不辜負大家對我的期待。”
說得有模有樣,好像大自然的每一分子都是她的觀衆。
話音一落,啪啪啪——旁邊的人開始面容嚴肅地捧場鼓掌。
姜蝶睨了他一眼:“你是模特,不能鼓掌的,不專業。”
他便放下手:“好,對不起。”
姜蝶語氣一滞:“……沒事,沒真的怪你的意思。”她岔開話題,“彩排結束了,可以去吃飯了嗎?好餓。”
她走到臺邊剛想往下跳,被蔣閻從身後輕柔地抓住手腕。
就好像一把風吹過來,将她捆住了。
姜蝶身型微頓,無言地側身看向他。
蔣閻襯着背後一連串的橘色小燈火,在日落之後的灰藍夜色下,面色顯得有些許模糊。
唯獨聲音是清晰的,溫柔中又有些小心。
“不是要專業嗎,那設計師別忘了和你的模特牽手謝幕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