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小人國
這餐飯吃得很倉促,姜蝶後來從衛生間回來後,發現原本一直在活躍氣氛的仲解語非常自閉。
她此刻當然沒心思活躍了,人已經麻了。
有白月光的男人就像沾了屎的巧克力,兩種顏色混在一起,讓人分不清到底是屎多一點還是巧克力多一點,就像分不清到底是對前任的懷念還是對自己的愛意更多一點。
更別說蔣閻這個,明晃晃的把唯愛前任四個大字刻煙吸肺,她當然要離二手煙遠一些,免得傷身,一點想試探的心思都不再有。
仲解語興致缺缺地開始邊吃邊玩手機,突然說:“啊,我朋友有急事喊我,我感覺我得趕過去那邊看看!”
姜蝶放下勺子:“那我們就到這吧。我吃飽了。”
她看着她碗裏只動了一半的粥:“沒事沒事,你們再多吃點啊。我先走一步。”
說着,仲解語就叫上車迅速離開,四人桌裏剩下他和她。
姜蝶即刻起身去拿包,他也跟着起身:“我送你。”
她客客氣氣地回道:“不麻煩,我去坐地鐵。”
他叫住她:“姜蝶。”
她停下腳步,平靜地看向蔣閻:“怎麽了?”
“你在病床邊和我說的那些話,我聽到了。”他說,“我有在聽你的,最近都有在好好吃飯。”
“好好吃飯你還選剛才那家店?反流應該低脂飲食吧。”
“我想你會愛吃。”
姜蝶沉默了一下:“我以為我那天說得夠清楚了。我真的不怪你了,我們都放下,重新開始各自人生。”
“嗯,我知道。我還看到丁弘幫你‘征友’的朋友圈了。”他笑了笑,“你別介意,想到你只是我的慣性動作,就和反流一樣,需要一個時間去戒掉。”
姜蝶心裏堵得慌,再也沒法這麽心平氣和地和他交談下去。
“再見。”
她又說了一遍,匆匆推門離開。
姜蝶抓着包,加快腳步往地鐵站走去。
結果她發現,蔣閻沒有離開,不遠不近地走在她身後。
她憋着視若無睹,但在黃線外等待時,她的視線還是會忍不住飄到反光玻璃上,那裏倒映出隔了一個門站着的蔣閻。
列車久未到站,姜蝶終于忍不住向他走去,這回口氣強硬了一些,說道:“你不是有車嗎?為什麽來坐地鐵,別說你不是在跟着我。”
他坦然道:“我是。你晚上一個人回家不安全。”
“……我剛說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是不是?”
“你就當我是最後一次慣性動作吧。”他垂眸,那雙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有許多話想要脫口,卻最終只濃縮成短短的一句,“畢竟,我們的終點是一家亂七八糟的粥店也太煞風景了,對嗎?”
“……随你吧。”
姜蝶幹脆徹底挪開距離,走到了隔好幾道門的黃線外。
幾分鐘後列車站,深夜的地鐵沒多少人,空位有很多。
姜蝶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塞上耳機,依然是熟悉的法語聽力。外語這種事不進則退,需要常年多聽多說保持熟悉,她沒說的環境,那麽聽這方面至少別落下。習慣了在上下班的地鐵過程中沒事就拿出買的課來聽。
但這半截路程,耳邊說了什麽,她幾乎全都沒聽懂。
地鐵到站後,姜蝶快步走下車廂,沒去看身後。
冷清的地鐵門口擺了個手抓餅攤,她一出站就聞到了濃郁的裏脊肉香氣,沒吃飽的肚子咕咕地叫着抗議。
姜蝶遲疑了一下,一想到身後的蔣閻,打消了滞留的念頭,綠燈一起,擡腳就走。
上樓到家後,姜蝶沒有第一時間開燈,而是靜悄悄地走到落地窗邊,掩在窗簾後面向下望。
拜樓下的路燈所賜,蔣閻清俊的身型影影綽綽照進眼眶。
送都送到了,怎麽還不走?難道要親眼看着她把燈打開确認到家嗎?
姜蝶收回視線,立刻按亮燈,不再關心地開始卸妝洗澡。
她護完膚從衛生間出來,故作随意地從落地窗前想繞回房間,順便往下望了一眼,看見那個位置已經空無人煙。
看來是走了。這個念頭剛冒出,玄關的門鈴聲響起。
她這回學聰明地湊近貓眼一看,頓時無語。
哪裏是走了,分明是上樓了。
姜蝶沒開門,對着門外道。
“你怎麽還不走?你到底要幹什麽?”
“提醒你一下。”蔣閻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有東西挂你門上了,記得拿。”
接着,貓眼一空,這回是真的走了。
姜蝶皺着眉頭,轉身也進了房間,愣是不想開門看他拿來的東西。
她撕下面膜,躺在床上按摩了十分鐘,越按越焦躁,呼了一口氣,蹬蹬蹬跑到玄關将門打開。
門把手上,挂着一袋她剛才眼饞的手抓餅,夾着培根裏脊蛋生菜,在入冬的天裏香氣四溢。
姜蝶怔住,這個挂袋子的手法,猛然讓她聯想到中秋節那一袋來歷不明多出來的速凍湯圓。
原來,那也是他放的。
姜蝶将手抓餅取下來,直接拎到垃圾桶前。
扔進去的那一下,她的手頓住,小指險險地勾住即将挂脫落的袋子。
最後,這袋手抓餅的落點不是她的胃,也不是垃圾桶,而是擱置在冰涼的島臺上整夜,直到熱氣散盡。
入冬之後,姜蝶的生活又開始忙碌起來。
公司要開始年終的庫存清點,以及整年的銷售複盤和制定明年的新企劃,這期間就會派人去歐洲考察,而姜蝶就破例得到了這個資格。
乏味周轉的生活突然多出一件令人無比期待的事,那些惱人的思緒都可以暫時放一邊。
他們這次的路線是從和總部來的人在法國彙合,再去意大利,最後從德國離境。
姜蝶起初很興奮地還在想,說不定可以抽出空閑的時間再回巴黎的學校看看,結果連續的轉場和開會耗去大部分時間,別說回學校,連午飯都是在車裏對付的三明治。
從巴黎到意大利都是很緊的行程安排,但是到漢堡就好了很多,行程到了尾聲,他們上午開完會,到晚上回程的飛機前,有一整個下午可以自由活動。
姜蝶和這些來的同事都不太熟,他們算前輩,都有自己的約,她只好自己一個人漫無目的亂逛,打算去倉庫區附近看看。
倉庫區原來是一個港口,光是站在橋墩上吹着下午一點的風,眺望江岸,其餘什麽都不做,都很令人享受。
工作日的關系,街上閑逛的人并不多,因此姜蝶很快就注意到某一處紅磚建築前聚集的人流。
“Wunderlan……”
姜蝶念着紅磚上的金色字母,一段支離破碎的記憶從腦海裏閃回。
感覺已經是很久遠的時光之前了,他們一起坐在車裏,蔣閻撐着胳膊将她攏在懷中,手指撩着她下巴上的肉,她嫌癢地打掉他的手,另一只胳膊舉着相機,對準他。
鏡頭将他那雙潋滟的眼睛放大,他微微眯起眼,湊近來,讓她的心承受不住地跳快。
他說得信誓旦旦:“下次帶你去,這次太倉促了。”
當時,他說要帶她去的地方,就是她面前的這座博物館。
毫無指引,也不是特意,命運沒有任何征兆地将她帶到這裏。
姜蝶背過身離開,結果腳步繞了一圈,又迷路地繞到了原地。鬼打牆一般。
算了,來都來了。
國人最慣用的四字蹿上腦門。
下一次來德國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何必錯過一個值得觀賞的經典景點。
姜蝶想通後,幹脆地買票進去,并為自己的明智決定鼓掌。
實在是裏面的模型讓姜蝶大開眼界。
不僅有世界各地的名勝景觀微縮,還有無數的交通微縮模型:鐵路、飛機場、運河裏的船只……其中最長的鐵路模型長度都打破了世界吉尼斯記錄。
這些小小的交通工具真的在它們的空間裏運轉着,有秩序地啓程中轉到站,經歷着日升月落。沒錯,令姜蝶瞠目結舌的是這些模型還有白天和黑夜的設置,間隔十五分鐘,日頭就會落下去,光彩的霓虹接棒亮起。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她看得津津有味,曾經親手制作微縮模型的唯一一次手感也跟着被喚醒。
不知道那個模型現在怎麽樣了。
姜蝶驀然在人來人往的博物館裏開始走神。
最後她在這個博物館消磨了整整一個下午,仍意猶未盡,真的有一種自己好像是上帝,觀察着一個個運轉的星體,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變得與自身無關。
只是,這份平靜沒有維持到最後。
她在準備離開時,饒有興趣地停在一座正在舉行演唱會的體育館微縮模型前。這個微縮的規模做得相當龐大,還原了一個巨型的體育館。
複雜的程度也嘆為觀止,完全仿照演唱會氣氛的霓虹燈光,主舞臺上亮着LED大屏,內場座無虛席,兩旁的看臺上也密密麻麻地坐滿了各種形态動作的微縮小人。
有工作人員看她凝神觀賞這個,走過來用英文介紹說:“有興趣放一個屬于你的微縮小人進去嗎?”
她指了指站臺裏空着的位置。
“啊……難道這些小人,都是來到過這裏的游客放進去的?”
姜蝶突然反應過來,怪不得內場是最先占滿的,坐不下的小人好多幹脆還站在內場或者席地坐着,原來是前人都想占着好位置啊。哪怕不是真的看演唱會,但屬于自己的小人也必須得有排面,不知怎麽的,有點可愛。
工作人員點頭道:“事實上,這個微縮模型是一個公益項目,只要你願意捐款,多少都行,你就可以選一個代表你的小人放進來。這筆錢我們會捐給兒童慈善基金。”
姜蝶一聽,這是好事啊,連忙點頭說好,幹脆把自己身上兌好沒用掉的歐元現金一股腦拿出來,捐給了博物館。
接着,她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從一筐還沒挑走的微縮小人裏選一個。
因為時間有限,她來不及太精挑細選,随手夾走一個順眼的,站到了體育館面前開始愁眉苦臉想放哪裏。
她俯下身,手伸到內場又縮回來,不舍得自己的小姜蝶站着。畢竟這個演唱會一直開下去,小人豈不是要站好多好多年?腿都站廢了得。
這麽思索着,姜蝶俯身去觀察看臺上哪還有空的位置,想讓小人坐下。
視線一排排掃過去時,她的目光停滞在某兩個座位處。
那兩個小人模型,和旁邊的都不一樣。
他們穿着宇航服。
其中一個,做得醜醜的,手上還捏了枚帶蝴蝶紋樣的旗幟。空着的另一只手,被旁邊的精致小人緊握。
他們本該呆在坑窪的月球上,卻不知怎麽的出現在千裏之外的漢堡微縮博物館。
誰将他們放進來的,可想而知——這個禮物一直只在蔣閻手上。
……他是用怎樣的心情,将這兩個小人放在這裏的呢?
姜蝶維持着俯身的姿勢,面龐被藍色的幽光籠罩。
循環的十五分鐘到點,白天與和黑夜交替,霓虹色的藍光随着LED屏閃動,一場熱鬧的演唱會開始了。
就好像另一個平行世界被開啓。
在這個世界裏,他們從不曾分開,她沒有和別人看演唱會,被甜蜜地親吻額頭。他也沒有獨坐看臺,遠遠旁觀。
在這裏,他們依舊屬于彼此,埋在各色人種的萬人角落,不起眼地坐在對方身旁,雙手交纏。
不去月球了,要降落在有你的人間。
這裏是永恒堅固的小人國,開着永不散場的演唱會。
于是,縮小的他們安靜地躲進這裏,就能永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