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多希望好夢不醒
粱邱材在劇痛之下不得不縮回手,但因為這一出耽擱,導致他們的逃生變得艱難。
餘震還在繼續,而最崩潰的是,百貨商廈雖然能抵禦得了第一次的大震,但內部結構已經是強弩之末。
這一下餘震的晃動,成了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個商廈衛生間的結構是需要推開門拐過一條長廊,再分別進到男女廁所。而他們還沒跑出廁所通往外部的那條長廊,就聽見大廳整個崩裂的聲音。
蔣閻推了一下大門,似乎外頭已經被掉下來的鋼筋堵住,只能推開很小的一條縫隙,根本出不去人。
蔣閻當機立斷地折返,試圖尋找別的安全出口。
姜蝶被他抱着,明明世界快要颠倒,但是她栖息的這一片地卻很穩。他在顧及她剛剛被打傷的身體,但又迫于尋找出口,因此身體高度緊繃,姜蝶甚至能感覺到他不自覺沁出的汗漫到她身上。
他的手還得空抽出來,将她的腦袋往自己的懷裏又緊貼了一寸。
姜蝶立刻明白過來這個動作背後的用意——如果頭頂有碎石或者巨物陷落,那麽他的身體可以成為她的保護殼。
她的身體沒有被飛下來的碎石塊擊中,但是她的心髒卻沒能幸免,傳來抽痛的觸感。
姜蝶松開緊抓着的衣領,囫囵道:“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跑。”
蔣閻置若罔聞,她更大聲說:“你沒有帶着我跑的義務,我們已經沒有關系了,是陌生人!你聽明白了嗎?”
“你白天不是挖了一天的石頭,只為了救陌生人嗎?”
蔣閻終于回答。
“那是在安全的情況下。”姜蝶咬着牙,“現在我們都自身難保了!”
“不會。我們都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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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這個時候還保持着無比的鎮靜,就如同四年前的曼谷,危機突發的街道上,他掏出手機的光亮,鎮定地指揮着大家跟着他走。
只是這回,他們還有那樣的好運,可以逃出生天嗎?
像是在回應她內心的疑慮,他們腳下的瓷磚碎裂開,餘震已經蔓延到了這裏。
蔣閻的身體再穩,也無法和大地抗衡。
他步伐一踉跄,不可避免地往一旁栽倒,姜蝶也随之從他的身上滑落,他緊緊撐着不肯松的手終于被迫放開,兩人摔到兩邊,頭頂已經凹陷的天花板早已搖搖欲墜,在震動的這瞬間跟着垂下,将他們徹底隔絕開。
随着這一塊天花板的坍塌,其他的鋼筋石塊也跟着迸濺掉下。姜蝶本能地護住腦袋,縮進剛才掉下的板子撐起來的安全區。
這波晃動過來勢洶洶,去得也快,随着震動逐漸平息,她的周身被石板圍滿,将她圈死在裏面。唯一慶幸的是躲得及時,又是餘震,破壞力不算特別強,身體沒有哪個部位被壓住,只是受了點被碎塊割破的皮肉傷。
石板的隔壁傳來模糊的,蔣閻的聲音。
“姜蝶!”
他還是這樣喊她,聲音短促,仿佛在害怕失去回應。
“我沒事。”她猶豫了一下,“……你怎麽樣?”
“我也沒事。”
“你能出去嗎?你能出去的話就去找救援。我這邊被困住了。”
他沒回答,姜蝶聽到石板和地面的呲聲,似乎他正在嘗試推動。
半晌,蔣閻喘着粗氣說:“不行。”
聽到這個消息後的姜蝶不免感到絕望,兩個人都困住了,現在全城狼藉,不知道何時能等來救援隊。他們陷在這麽裏層的商廈裏,被快速救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們一定能出去的,你不要怕。”
蔣閻保持着不急不緩的語調,雖然姜蝶知道那話根本不管用,但不知怎的,她飄忽的心情得到了一個落腳點。她也在心裏告訴自己,沒事的,他們一定能等來救援。
“現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體力,已經是半夜了,不會有人來。先好好睡一覺。也許明早上醒來,救援隊就來了呢。餘震來了也不要緊,我們現在的位置反而是安全的。”
他難得絮叨了一長串的話,姜蝶嗯了一聲,心裏知道蔣閻說的沒錯,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體力等待救援。
她突然想到還躺在最裏面的那個人渣。
“……那粱邱材呢,他會死嗎?”
“他可別死。”
蔣閻的回答讓她一愣。
“我對他的折磨才在第一步,他不能就這麽死。”
“……你對他做了什麽?”
“沒什麽。”
只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用人渣慣用的伎倆對付人渣。
他将樓宏遠那套膈應他的手法照搬下來,用在粱邱材身上。再放出風聲讓他被他老婆猜忌。
自從找到挖出當初傷害姜蝶的人是粱邱材之後,他沒有一天不想着該怎麽把這個人折磨至死。要讓一個人贖罪,就不能讓他痛快地離開,必須要溫水煮青蛙,讓他清醒又無能為力地看着自己行屍走肉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對自己是如此,對樓宏遠是如此,對粱邱材,他也本打算如此。
只是計劃才剛施展一步,姜蝶的出現,還有這場地震打亂了一切。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算不如人算。
“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姜蝶垂下眼,“如果他還活着,我會親自讓他臭名遠揚。”
“……好。”他頓了頓,輕嘆,“你總是比我想象得勇敢。”
姜蝶不再答話,将身體謹慎地縮在石板下,雖然神經依舊在高度警惕,但身體的體能已經超負荷,過了沒多久,她的眼皮逐漸耷拉下來,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世界依舊是漆黑的。
也許外面天已經亮了,但密不透風的石板把一切壓得死死的。石板的上面還有石板,将日光牢牢隔絕住。
飛塵堵在喉嚨裏,姜蝶忍不住開始咳嗽。
“你醒了?”
隔壁迅速地傳來蔣閻的聲音。
姜蝶遲疑道:“現在是白天了嗎?”
“應該是。你餓不餓?”
“不餓。”
剛理直氣壯地說完,肚子就特別配合地跟着叫了一下。
“……”
她聽到隔壁傳來一聲隐約的笑聲,接着,石板的縫隙裏有什麽東西塞過來。姜蝶看不清,憑着手感摸索了一下,是一塊面包,還有一瓶水。
姜蝶一愣,那好像就是昨天白天他遞過來的那兩樣。
“這是不是昨天的……?”
“在保質期,可以吃。”
“誰在意這個了……”姜蝶幹澀地問,“你自己呢,還有嗎?”
“我剛吃過了,現在還留了一瓶水。”
”謝謝。那我不客氣了。”
姜蝶咬咬牙,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生死攸關的時刻,她不會再去怄氣不要這些珍貴的資源。她不能對自己的身體逞強。她對姜雪梅保證過,要安全回去的。
黑暗裏,一時間只有姜蝶窸窸窣窣吃東西的動靜。吃到一半,她捏着手心裏的面包,忽然停下來。
“我吃飽了,另一半給你吧。你再怎麽吃不下東西,食量總是比我大的。”
隔壁的蔣閻,正一動不動地縮在鋼板撐起來的角落,避免任何體力的損耗。
他只希望姜蝶不要在這時候犯倔,見她收下已經松口氣,完全沒有想過,她會突然吃到一半時停下來,說,我把另一半給你。以致于他反應得措手不及。
怎麽這麽多年還是沒長進呢。
眼角泛酸,蔣閻把頭埋進胳膊裏,咬了咬牙關。再次開口時,聲音一如往常。
“不用,我真的吃不太下。”
“到底是為什麽?”姜蝶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出聲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卻笑着一筆帶過:“你在關心我嗎?”
姜蝶不說話了。
半晌,她聽到隔壁傳來很輕的一聲嘆息。
“因為我的二十四小時私房小館已經打烊很久了。”
姜蝶的手指在黑暗中絞緊,她回道:“不是打烊。”
蔣閻呼吸一窒。
“是徹底關張。”
隔壁又是長久的沉默,他轉移話題說:“剩下半截面包你留着吧,第二天吃。如果救援隊還不來的話。”
“我不需要,半塊夠了。”
“我是說真的。”他語氣忽然認真,“我不是和你客氣,我有把握。”
“……你有把握?”
這是什麽意思?
蔣閻呼出一口氣,閉上眼睛,眼睫在微微顫抖。
“在福利院的時候,你聽說過我有一個做過牢的爸爸,對吧?”他扯了扯嘴角,“但我沒告訴過你,他是犯了什麽罪。當時我不想提起他的一切。盡管,我每天晚上都會夢到他。”
“夢到那個黑漆漆的盜洞,周圍是四陷的流沙,我就抓着一根繩子,拼命地往上爬,一直往上爬。我以為我就要爬出去的時候,那個男人卻拿着一把刀在上面等着我。”
“我為什麽會夢到這個呢……”他自言自語,“因為我曾經就呆在那個盜洞裏頭,比現在這兒更小,更黑,更深。沒有任何吃的喝的,連氧氣也更稀薄。但我還是活下來了。說不定我的身體其實很适合生活在地底下。”
就像老鼠天生适應陰溝,這是基因決定的。
而他無法擺脫的基因也是如此。
姜蝶的心髒随着他的話語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她從來沒有機會能聽到這些。從前他刻意隐瞞過去,而當一切真相大白,他們已經沒有機會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說話。
“盜洞……”她不太确定地問,“是盜墓的那個?”
“對。你說過你是有罪的人,我又何嘗不是。”蔣閻将自己的朝向面向石板,就好像透過石板在和姜蝶面對面說話,“只不過你偷活人的東西,而我偷的,是死人的。”
她艱難地問出口:“是他……逼你的?”
“嗯。”
“他難道不是……你親生父親嗎?”
“他是。”蔣閻笑道,“我寧願他不是,這樣他逼我的時候,我就不會那麽痛。”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她感受到一種巨大的,被撕裂的酸楚。
“很久以前我總在想,我到底是哪裏不夠好,所以他不喜歡我。我就盡量的,不給家裏添麻煩,只有餓到受不了的時候,我才很小聲地問他能不能吃飯。他第一次讓我下到盜洞裏的時候,我還很開心,以為自己能派上點用場了,我想這樣爸爸是不是能稍微喜歡我一點。”
他語氣好平淡地呢喃,是一種,死水在緩慢深流的毫無波瀾。
“然後我第一次下到盜洞裏,我就發現了,原來,我是一條狗,而不是一個人啊。那麽,我該怎麽指望我被當成人喜歡,而不是畜生呢?那一瞬間,我真的很恨他。”
這些語句就像雨點,砰砰打在石板上,姜蝶縮在石板下,聽着雨點擊打的聲響,淋不到她,但那震顫的動靜,已經傳到了她這頭。
她能深刻地感受到每一字下面,一個孩子曾擁有的希望,到後來的絕望。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
姜蝶擡起手,叩了叩石板,喉嚨使勁吞咽了一下。
“我曾經一直很想知道我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我在想……他們和我失去聯系,是不是很傷心很難過呀,所以我一定要活下來見到他們。靠着這個念頭,我才在人販子手底下茍活着。”
“但是到了派出所的那天,警察卻告訴我說,沒有人在找你。也沒有人找過你。”
“起初我還告訴自己,也許他們是死了,除此之外我無法說服自己他們為什麽不來找我,我不是他們親生的孩子嗎?為什麽他們可以這麽殘忍?但現在…我已經可以接受他們也許還活在世界裏某個角落的事實。”
“他們只是不愛我,不在意我是不是活着,我對他們來說甚至不如思考晚上吃什麽來得重要。我逐漸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愛不一定會發生在真正的親人之間。血緣只是血緣,是生理。可這并不代表,愛不會繼續發生在我身上。愛是流動的,超越生理的存在。”
蔣閻用陳述的語氣問:“你會這麽想,是因為姜阿姨嗎。”
姜蝶回憶起剛撥完的那通電話,終于能無比自信地說出口。
“對,我很愛她,她也很愛我。”她突然一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得感謝你。但這和你的背叛是兩碼事。”
“我知道。”他很小聲很小聲地說,“所以,你依然不會原諒我。”
姜蝶沒有回答。
接着又是漫長的寂靜,也許又到了夜晚,他們各自睡着又醒來,對光源已經失去感知,完全憑着身體的本能去衡量時間。
外頭依舊寂靜,沒有傳來挖掘石板的動靜,倒是期間又等來一次餘震。這種感覺無比絕望,等不來救援,只有越陷越深的災難。
他們起初還說說話,試圖驅散令人心慌的空白。越到後面,橫亘在他們之間的只有空白。
沒有力氣多說話了,也不知道該再多說些什麽,兩個明明已經沒有話講的舊日情人,偏被老天擺在一起。
食物告罄,最後那半邊面包蔣閻沒要,他們在中間反複來回推,最後在姜蝶的一再堅持之下,一人分走一半。逐漸的,蔣閻丢給她的那瓶水也被她喝完。
窮途末路。姜蝶無聲地念叨着四個字,卻又心有不甘。
她叫着蔣閻的名字,問:“出去以後,你第一件事想做的是什麽?”
他們現在,只能依靠幻想支撐下去。
蔣閻說:“我想洗一個澡。”
他的聲音相比之前更微弱,也更幹巴。
“你聽上去不太對勁……”
姜蝶心頭一跳。
“沒……只是有點困了。”
“你和我說說話,先別睡!”
她一下子提高嗓門。
聞言,他笑道:“這是三年來,你第一次想聽我說話,而不是讓我閉嘴吧。”
姜蝶咬緊嘴唇:“我想聽的時候你又不說了嗎?”
“說,當然說。”他慢吞吞地,“我想再認真地,對你說一次對不起。”
“……你能不能說點別的?”
“但如果現在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不想再帶着遺憾下地獄。”
姜蝶擰起眉頭,心髒跳得越來越快。
“樓宏遠能坐牢,是我舉報的。所以被帶走前,他說他一定還會再來找我,要弄死我。他進去後,我就開始做一個夢,夢中我好不容易拿着繩子爬上去,卻在出口看到他拿着刀守着。”他語氣微顫,“後來你的菩提種發芽的那天晚上,那個夢更完整了。他朝我笑,背光舉起刀,向我捅下來。很疼,月亮是血色的。”
他說得有些颠三倒四。
“那顆菩提種對我來說,不僅僅是被收養的機會,也是活下去的機會。有錢人家一定有保安吧,他來了我也不用怕了。我進到蔣家後,真的沒有再做關于樓宏遠的夢。但我又開始做起另一個噩夢。”
“……是夢到我了,對嗎?”
“我總會夢到那天你告訴我說,其實你想把苗讓給我。我很震撼,也不敢相信,每次醒過來只剩下後悔,我想過換回去,可是蔣家……我當時反而慶幸你沒來。後來又聽說你去了好的家庭,我就更放心了。”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洗脫我自己,我知道這些掩蓋不了那一刻我想要取代你的事實,我就是自私的一個人。”他在黑暗裏縮成一團,已經沒有力氣再講太多,“大概人生就是一個噩夢加一個噩夢的堆疊。但再次見到你,鼓起勇氣和你一起走過的日子,是我這一生難得的好夢。”
多希望好夢不醒,可它就像課間的小憩,渾渾噩噩中帶着貪戀,鈴聲一到,就得瓦解。
姜蝶眼前的黑浮起了一團模糊的霧,原來眼眶裏不知不覺蓄滿了淚水。
明明水分是此刻最寶貴的東西,但它卻争先恐後地從眼眶裏掉落。
餘震沒有來臨,但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和搖晃,感知到有什麽正離她遠去。
姜蝶喃喃:“你以為說這些能夠得到原諒嗎?你必須活下去,被有我的噩夢折磨到一百歲才可以。”
蔣閻沒有再回應。
過了半晌,連通他們唯一的縫隙裏,有什麽東西被塞進來。
“拜托你一件事。這是我在花都公寓的鑰匙。你出去之後,回一趟花都,幫我在卧室衣櫃的最下層找一件衣服。很好找,只有那一件。”他小心翼翼地,“我想穿着它下葬。”
聽到下葬兩個字,姜蝶的心髒驟然緊縮。
她在地上摸索着抓到冰涼的鑰匙,燙手似的一把推回去。一邊掉着眼淚,一邊冷硬地回答:“我不會去的。要去你自己去。”
蔣閻氣若游絲地說:“拜托你,我可能撐不下去了。”
姜蝶從沒聽過他這麽脆弱的聲線,仿若清冷的流水即将幹涸到頭,只留下斷續的滴拉。
她抖着唇,突然生出無窮大的力氣拼命敲擊石板:“我都可以撐下去,為什麽你不行!?”
“……其實,我只有那一瓶水和那一塊面包。”
從最開始就想給你的,就是我所擁有的全部。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如羽毛飄地:“對不起,又騙了你。”
陰暗的廢墟,最後只餘下氣流穿過空洞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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