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有些磁場可以亘久不息……
這場地震,很後來姜蝶才知道,比二十年前的那場天災程度小兩級,雖然不是那麽驚世駭俗,但對很多人來說,也許是永遠跨不過去的夜晚。
大約到淩晨四點的時候,搖晃的世界才逐漸穩定。就好像狂躁了一整晚的巨人,終于跺累了腳。
不幸中的萬幸,和姜蝶一起來的同事都順利地逃了出來。
仲解語習慣裸睡,此刻狼狽地裹着一身床單,看着姜蝶身邊的蔣閻,呢喃道:“我說怎麽看着臉熟,我昨晚在小賣部看見的人是你吧……”她的視線逡巡到姜蝶身邊,“你們倆是……”
姜蝶沉默半晌,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來這裏出差,正好也住這裏。”他也毫無異樣地回答,“出去買水時看見你們了。但是覺得可能會打擾到你們,就沒打招呼。”
“那個招呼打不打無所謂,剛才你敲的門才是真的太關鍵了。”仲解語心有餘悸,“真的太謝謝你了。”
他看了眼姜蝶:“不是我的功勞。我在門口碰上她,她拜托的。”
仲解語眼淚汪汪地抱住姜蝶,實實在在地後怕。
“回去後你想吃什麽想買什麽跟姐說,姐都包了!”
姜蝶卻反而比想象中鎮定,反手拍了拍她的背。
在逐漸亮起來的晨曦裏,她看向蔣閻,他已經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天亮時分,姜蝶的視力終于恢複正常。聯絡不上外界,同事們提議去火車站看看。
一路直面四周的斷壁殘垣,她的身體止不住打顫。滿地的碎玻璃,亮晶晶地鋪在暗淡的日光下。樓體變成一只只豎着刺的刺猬,而在刺猬底下,還壓着茍延殘喘的人。
其中一個背部佝偻的老奶奶正跪在石磚上摸索,顫顫巍巍地喊着一個名字。她的愛人被壓在下面,只露出頭發花白的一角。
姜蝶看到這一幕,知道兇多吉少,但還是強忍住眼淚跑上前,咬着牙拼命地去推倒下來的鋼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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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還有很多人都在自發地這樣做,無論是認識的,不認識的,大家紛紛組成自發的救援者,在真正的救援隊未到達前,把那些還困在廢墟下的人拖出來。
雖然這并不是他們的使命和責任,可是救援這種事情,難道必須得說是某個職業的責任嗎?一場大難來襲,每個人都是受困者和救援者,都是命運的共同體。
姜蝶埋頭挖着碎石,一雙手忽然壓住她。
她仰起頭,清晨就消失的蔣閻去而複返,站在背光下。他身上那件黑色的睡衣襯衫灰撲撲的,手上卻拿着一個幹淨的外套,還有一瓶水和一塊面包。
他把這些東西遞過來,嚴肅道:“你該休息一下了。”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指節的部分早就被磨出了大大小小的血口子。
“……”
姜蝶望着眼前的東西,猶豫了一下子,只選擇接過外套,給了一邊還裹着被子的仲解語。
“不用給我,給更有需要的人吧。”
蔣閻見她轉頭還要繼續,一把摁住她。
“這條街的拐角有一家公用電話,還可以用。”
姜蝶頓住腳步:“可以聯系到外面?”
他們的手機都落在旅館裏沒帶出來,即便帶出來了也沒什麽用,他們在路上看見過有人試圖用手機撥出去,但怎麽撥不通。
“我沒打,但應該可以,有很多人在排隊。”
姜蝶精神一振,立刻想過去給姜雪梅打電話。她走出兩步,回頭一看,蔣閻蹲在她原來的位置上,代替她開始搜索。
“……你不和我一起去?”
蔣閻頭也不擡地說:“我唯一挂念的人已經在這裏了。”
姜蝶裝作聽不懂。
“那挂念你的人呢,你有沒有要打的,排到我了我順手幫你聯系。”算是回報他昨夜的出手和之後拿來的物資。
他只說:“你快去吧,別讓姜阿姨擔心。多一分鐘,排隊的人就越多。”
姜蝶見他不肯說,也不再等,徑直朝他指的方向跑去。
果然,公用電話亭前已經排了一溜的人,姜蝶張着脖子,看見他們滿懷期盼地舉起聽筒,顫抖地按下按鍵,漫長的空白後,再茫然地挂上電話。
這一回,不再是信號的問題,而是他們想要聯系的人已經接不了。
姜蝶望着他們走開時空洞的臉,心跟着一抽一抽。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終于輪到她。電話打過去的一瞬間,即刻被接起。
姜雪梅語無倫次地說了句,老天爺……
她大概是想說謝天謝地的,可又覺得老天爺瞎了眼,為什麽要讓姜蝶遇見這種事,矛盾地只能憋出三個字。
她無比懊惱地:“我再堅持點,別讓你去宿懷就好了。”
“媽,你別自責,這和你有什麽關系。”姜蝶摳着手心,擠出聲音快速地說,“我沒有事。我現在很好。聽說火車站那邊都關了,暫時沒法兒從宿懷出去,我現在用公用電話給你打的,講不了太久,你不要擔心我。倒是你,腰好點了嗎?”
姜雪梅的情緒在她一連串的語句下逐漸平靜,她回道:“媽很好,腰沒事,你放心。你沒事就好。”
“那我挂了,後面還有人在等。”
“小蝶……”
在姜蝶即将收線的那一刻,姜雪梅顫微微地叫住她。
“等你回來,咱們一起去選毛線團。”
姜蝶怔住,摳着指甲哽咽道:“原來那顏色我就挺喜歡的。”
“媽想給你換個新的。”
姜蝶咽下喉嚨裏的酸疼,扯出微笑,盡管姜雪梅看不見。
電話的尾聲,她回了句好。
姜蝶把公用電話的事也告訴了其他同事,趁着電話還能用的空檔,趕緊給家人報平安。唯獨最先知道的蔣閻卻始終沒有去打,在廢墟中一直救援到了晚上。
救援隊依舊沒有來,宿懷現在是一座被隔絕的圍城。他們這些幸存者自覺地聚攏到一處開闊的廣場上,三三兩兩地坐着,度過這個沒有電卻可能有餘震的夜晚。
人群裏亮起星星,其實是手電筒的光。姜蝶的手心裏也被塞了一個,是蔣閻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
給完這個手電,他就獨自走到了廣場的另一個角落。
仲解語穿着他帶來的外套,盯着他走開的背影感嘆:“你們倆之間的氣氛真的很奇怪。為什麽他單獨照顧你?”
姜蝶坐在臺階上,感覺到無限疲憊,不知道是因為這一天經受的震撼太多,還是僅僅因為仲解語的這一句感嘆。
她轉移話題道:“希望災難能趕緊過去。”
有個同事拿着水和幾塊壓縮餅幹過來,各分了一點給姜蝶和仲解語當晚餐。仲解語用下巴點了點遠處的蔣閻:“禮尚往來,我們是不是也分他一點?”
姜蝶沒動身:“随你呀。”
“你們倆真的沒什麽?那我真的去了?”
姜蝶直接撕開壓縮餅幹以作回應。
仲解語拎了一袋壓縮餅幹過去,不一會兒又拎着回來,扁着嘴說:“他不吃。”
姜蝶見怪不怪,下意識接了一句:“他就是這樣的人。”
仲解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姜蝶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
“我的意思是,他看上去很高冷。”
“雖然看上去是,但其實還好!”仲解語反對道,“他和我解釋了一下原因,其實是因為食管反流……怪不得人看上去那麽瘦。”
姜蝶咀嚼的姿勢一頓,不由自主地問:“為什麽會反流?”
仲解語無奈:“這我就不清楚了。他沒說。”
姜蝶嘴裏的壓縮餅幹不知不覺也失去鹹味,她偏頭看向那處黑暗的角落,蔣閻隔絕衆人獨自坐着。
他的不遠處有個一個開着手電的人,導致他身側隐隐約約地透出了微光。像是蒼茫宇宙裏一顆暗物質偷到了光,于是她得以注意到他。
她後知後覺地想,這好像就是重新認出月亮的過程。知道他是怎麽從黑暗中亮起來的,知道他原來就是從地面升起,知道他是那麽孤寂和渺小。
姜蝶在這個黑漆漆的地方,突然地想起一句話,“自從小行星最後一次撞擊月球,幾十億年已經過去。很顯然,有些磁場可以亘久不息。”
而原來,這個磁場至今也在作用着她。不然為什麽她在聽到他的身體出現故障之後,産生一種複雜的,不忍的情緒。
她不太懂一個人在什麽樣的情況下吃東西都會反流。至少在她最崩潰的那段時間,她還是能咬牙吃得下去飯。
姜蝶看着那個方向陷入思索,在莫名意識到蔣閻即将看過來時,她還是率先一步,飛快地轉開了視線。
夜晚的廣場開始聚攏了更多的幸存的人,有些帶着家裏的被褥,有些還帶着帳篷,更多的是像姜蝶他們這樣兩手空空的人,湊活勉強度過這個夜晚。
姜蝶一直沒能睡着,她總擔心會有餘震過來。緊張帶起一股尿意,她其實下午就隐隐想上廁所,但一直沒找到,再加上水喝得很少,尚且可以忍耐。
但到了現在,再忍下去膀胱真的會爆炸。
姜蝶猶豫地看向廣場旁邊的一座百貨商廈,這家商廈也許是因為新建的緣故,材質比較新也很堅固,是附近一片殘垣裏唯一還堅/挺的建築。
這裏面肯定會有廁所,但……
姜蝶心想自己不會這麽倒黴吧,就上個廁所幾分鐘的時間還能遭遇餘震?
她心一橫,起身打算速戰速決。旁邊的仲解語看到,拉着她:“你去幹嘛?”
“我實在憋不住了……”
“你要去那裏頭上?”仲解語吞吐道,“……要不你學我吧,我下午找個掩體就地解決了。現在大晚上黑燈瞎火的,就更加沒關系了。”
姜蝶猶豫着還是搖頭,小跑着沖向百貨大廈的一樓。
她不能接受自己這樣做,那會提醒着她小時候在街頭流亡的日子,沒有正經的廁所,那群人也是讓她在街邊草叢裏解決。
她絕不允許自己再回到那樣沒有尊嚴的日子裏去。
姜蝶緊緊握着手電,走進了黑漆的商廈,四處晃着找指示牌。
好在小城的百貨構造并不複雜,姜蝶很快找到,幾乎是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解決完。
呼,她的運氣至少還沒非酋到這份上,腳下的地還是踏實的。
姜蝶松了口氣,推開隔間門準備出去時,突然聽到隔壁的男廁所傳來很古怪的聲音。
……似乎是小孩子被壓住的叫聲,以及,男人粗重的喘息。
姜蝶的手在黑暗中顫了一下。
那被封存很久的記憶随着這若有若無的聲音,如同昨夜不期而至的意外劇震,直襲姜蝶的神經,掀起摧枯拉朽的破壞風暴。
不,應該說比昨夜的地震都要兇猛個百八十倍。
似曾相識的聲音不斷地刺激着姜蝶,提醒她裏面也許正在發生着她最不想碰到的獸行。
姜蝶的腳步轉向隔壁廁所的門,停在它跟前。打在門上的手電光源在不停地微微晃動,是拿着它的人手腕在發抖。
她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能害怕。如果真是那樣,她必須第一時間沖進去阻止,就像當年姜雪梅沖進來那樣,在更可怕的結果發生之前。
不再猶豫,姜蝶惡狠狠地踹開了門,拿手電直直射進去。
白光一晃,照亮了裏面不堪的情形。
眼前暴露的一切果然如她所察覺到的那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畫面。
衣不蔽體的小男孩把尿似的被一個五十多的中年男人把在懷中。
男人被白光晃得眼睛眯起來,眉頭一皺,臉上顯出以為是餘震來臨的慌亂,發現是有人撞破,反而從容。
倒是姜蝶的神色比他更難看,不可置信地瞬間蒼白。
白光照到的這張臉,剛剛還在她的回憶裏作亂,此時卻活生生地被搬到現實。
只不過,比記憶裏老多了。縱橫的法令紋,愈加渾濁的瞳仁,略微縮水的身材。如果他的世界是她的腦子,那麽他絕對活不到這個年紀,早就被夢裏的她親手殺了無數次。
“原來你還沒死啊……”
姜蝶恍惚地冷笑了一下,很輕地呢喃出聲。
“粱邱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