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沉墜落地
“但比起喝酒,我更喜歡奶茶。”姜蝶四兩撥千斤地轉移話題,“倫敦有好吃的甜品店嗎?”
“明明是小酒桶,居然不愛喝酒。”邵千河笑了笑,收回身子,“我幫你問問,我也不怎麽吃甜食。”
兩人之前剛泛起來的暧昧煙霧慢慢消散。
最後,他拍了姜蝶出爐的一桌餐,發了條朋友圈:久違的家常菜。
姜蝶刷到這條,點了個贊。
他拍的圖裏,她端着菜的手指入了鏡。但一般人看不出是她。
倒是她的點贊引起了盧靖雯的注意。畢竟姜蝶前腳還發了一個倫敦風景的朋友圈。很難不讓人聯想。
Lulu:天……邵千河圖裏的人是你?
小福蝶:bingo,但你別想多,他就是帶我玩。
Lulu:那就行,我還以為你們真成了
小福蝶:你這語氣怎麽感覺像松了一口氣,當初不老撮合我和他。
Lulu:我就是口嗨……
小福蝶:我媽最近還好嗎?她老是對我說啥事沒有,真的ok?
盧靖雯沉默了一會兒,才回複道。
Lulu:我們都照顧着呢,你放心。
小福蝶:謝謝姐妹,回去給你帶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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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lu:[親親]
Lulu:你有沒有發現,你現在發的消息都好嚴格地帶着标點符號哦~
姜蝶一愣,發了個無語的省略號搪塞她。
她當然知道這是受了誰的影響,但她受他影響的又何止這點呢?
自己的生活看似完美地災後重建,忙忙碌碌,有滋有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內心某一部分還在無限制地坍塌。
她還深陷在,蔣閻為她親手挖掘的廢墟之中。
假期有限,在英國呆了一個周末後,姜蝶不得不趕回巴黎繼續上學。雖然只呆了短短兩天,但她和邵千河的關系似乎卻因為這次旅程更拉近一些。
也許是她的冷淡反而挑起了邵千河的狩獵之心,他總是會時不時地給她發一些消息。
他在這方面很會,總會找到可以聊下去的話題,不會讓對話尬住。
這對于現階段因為時差而缺乏聊天對象的姜蝶來說,算是雪中送炭。
日子就在新奇和習慣中交替着過去,她逐漸習慣了巴黎的冬天,習慣了和邵千河聊天,也習慣了隔壁露臺上那盆蝴蝶蘭慢慢凋謝。
直到開春,萬物複蘇,巴黎迎來了時裝周,這也給姜蝶一度冰封的生活帶來了一絲波瀾。
這意味着,她終于有機會能夠見到春尾衣良本人。
學校裏的老師都是巴黎有點名頭的設計師,理所當然被邀請參加看秀,有的就會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助理一起帶去。
而姜蝶和某位老師關系處得很不錯,這位老師,就是當初幫她核對名單的那一個,叫Serena。于是她在課後鼓起勇氣問Serena可不可以帶她。
Serena笑着回答,我一直都很欣賞你的勇氣,當然可以。
這句話一下子就又将她釘在原地被回憶鞭打。
但好在,Serena沒有繼續閑聊當時陪你來的那個人怎麽樣了,她才得以逃生。
看秀的那一天,姜蝶前所未有地激動。這是她第一次距離夢寐以求的地方這麽近,坐在臺下,親眼看着第一時間出爐的服裝穿在瘦高的模特身上,從自己眼前經過。
這些都将是今年流行的風向标,而她有幸第一時間目睹。
而且,T臺的造型搭配舞美和音樂,作品的理念和氣質被诠釋得更加淋漓盡致,遠不是在網上看一張圖片所能感受到的。
她更加驚嘆,有些人的腦子怎麽可以這麽絢爛,那些稀奇古怪的元素和剪裁居然可以如此貼合,充斥着驚世駭俗的美。
走秀到了最後,春尾衣良攜着她的模特們出來謝幕,姜蝶仰望着她,聚光燈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姜蝶除了無比的崇拜之外,深深地意識到了地裂般的差距。
她可能有一點小天賦,但比起春尾衣良這樣的天才,還是小巫見大巫。而她從小又缺少這方面的熏陶,國際視野狹窄得可憐。
深刻地明白這一點,姜蝶在這次秀結束之後,更加争分奪秒地珍惜在巴黎游學的時光。
除了完成學校的知識收納,她還搜刮了各個服裝推介會的展覽信息。巴黎各種小衆設計師的服裝店,幾乎隔兩三天她就會跑一趟看看有沒有上新。
時間過得分外快,總覺得不夠用。她游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猶如一只不停吸水的海綿。
只是她沒考量好吸收的度,突然有一天就倒下了。
高燒來勢洶洶,她努力撐着自己的身體去附近街區的超市買了兩塊西瓜,又順便在沿街的藥妝店買了撲熱息痛,回公寓後就着西瓜潦草吞下,倒頭蓋好被子悶頭睡下。
醒來時又是半夜,床頭的燈一直沒關,昏黃地照亮碎花壁紙的天花板,一再提醒着她,這裏是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的異國他鄉。
額頭還在冒着蒸汽,被窩裏是潮熱的水塘,她一動作,鋪天蓋地的涼氣又順着縫隙鑽進來,冰火兩重天地在她體內橫沖直撞。
燒得迷糊中,姜蝶夢見了很久沒再夢見過的小時候。
她目送着十一穿得齊齊整整,準備走向那輛豪車。
他走出兩步,回過頭,看向她。
她眼眶通紅,鼻子也通紅,可愣是沒讓眼淚掉下來,倔強地看着他,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向老師舉報掐我苗是小五做的人是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十一沒有回答。
“告訴我。”她咬着牙,“也許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了,你千萬千萬不要騙我……你是親眼看見了嗎?”
他面無表情的,緩慢又殘忍地點了下頭。
她沒忍住,瞬間低下頭,頸部跟着一抽一抽。
“但是你卻沒有阻止。”
小女孩斷裂又崩潰地語不成聲,混夾在冷風中,好像當時空寂的房間,他走過來讓她別哭,風聲烈烈。可那時,她以為自己找到了防空洞。
“為什麽……是你啊……你知不知道,我本來已經下定決心……說那個苗……是你的……”
這句話像串脆弱的晶珠,過分炫目,注定到手的一瞬間就會打滑,噼裏啪啦地砸滿了十一的臉。
他的臉上因為巨大的震驚,顯現出過分失真的表情。
眼眶裏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蔓延開來,他低下頭,抹了一把,亮晶晶的,是晶珠的碎片,也是眼淚。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流眼淚。
無論是被樓宏遠怒罵抽打,抑或是被埋在盜洞底下命懸一線的時候,他都沒流過一滴。
為什麽會在要被收養,人生獲得轉機時,突然流眼淚呢。
他不明白。
眼眶裏漫溢的淚水似乎讓他心驚和疑惑,越抹越多,越抹越多。
車上的女人下了車,款款地走過來,皺着眉頭說:“這孩子真是善良心軟,看來很舍不得這裏。走吧,下次還有機會回來的。”
她用手帕抹掉他的眼淚,推着他不由分說上了車。
豪車吞沒十一,背影漸行漸遠,每次做到這個夢的節點,姜蝶就會醒來。
但這次,夢境延續下去,車子開到一半,停下了。
車門打開,下來的人不再是十一,而是經年過去的蔣閻。
他克制着眼淚,說出了當年欠她的那句對不起。
這一瞬間,姜蝶驀然睜開眼,好像枕在冰川融化的海裏,原來是眼淚和高燒的汗水混在一起,把枕頭打濕了。
她蜷縮成一團,身體和心髒無一不痛。
閉上眼,這回再也睡不着。惡心想吐,不去醫院不行了。
但是,她對巴黎的醫院完全不熟悉,國外的醫療系統應該和國內完全不一樣,據說看病很貴。而且對于怎麽看病的流程,她也一竅不通。
內心糾結着,她想找林茉染問問有沒有去過醫院,但摸起手機一看時間點,就打消了念頭。
這時,手機微信閃了一下。
姜蝶還以為應該是國內的人發來的消息,點開一看,居然是邵千河。
他給她推了一則展覽的信息。
姜蝶趁勢問他。但她實在沒力氣打字,開了語音慢吞吞地說:“麻煩問你個事啊,你來英國後去過醫院嗎?看病貴不貴啊?”
如果很貴的話,她還是打定主意熬一熬過去就算。
發蠟再也不刮多:你生病了?聽上去狀态不太好。
“……嗯,有點小發燒,考慮要不要去醫院。”
發蠟再也不刮多:等着
等着?
等什麽?
姜蝶暈乎乎地看着這兩個字,本就燒得迷迷糊糊的腦袋愈加無法理解他話裏的意思。是說他也沒去過醫院看病,所以他去幫忙問了嗎?
可是直到她再次睡着,她也沒再收到邵千河的返信。
直到第二天,姜蝶被急促的敲門聲敲醒,才終于遲鈍地反應過來,那個等着是什麽意思。
邵千河居然連夜開着車,從倫敦到了巴黎,出現在她的公寓門口。
他風塵仆仆地敲開她的門,二話不說就抱起她,帶着去了醫院。
沒有選擇地被他裹進懷中的時候,姜蝶有種降落的感覺。
這和當初被蔣閻牽起手在泰國街頭逃亡時的感受截然不同,那是一種飄忽的想要飛起來的沖動。但這一次,是沉墜的,安穩的落地。
燒退的那一刻,她的意識終于恢複清明,非常不好意思地向他道謝,接着又馬上問:“醫藥費是多少?還有你的油費……”
邵千河噗嗤笑出聲。
他一本正經道:“挺貴的,這回一頓飯不管用了。”
“你放心……我肯定還你。”
“那我還有人工跑腿費呢。”
“……我怎麽覺得你開始獅子大開口在敲詐我了?”
“敲詐得是這樣——”邵千河清了清嗓子,“請問你可以以身相許做我女朋友嗎?”
“……”
姜蝶沉默了半晌,面對他并非玩笑的語氣,她也認真回複。
“我馬上就要回國了。你還得再讀一年,這樣我們就是真正的異國了。”
“這可不算什麽不能在一起的借口,說不定我們都談不到你回國呢?”
“可是,我現在——還沒法全心全意地再去喜歡一個人。”
“巧了,我喜歡一個人從來就不是全心全意的。”邵千河挑眉道,“倒不如說如果女孩子對我用情太深,我反而不敢開始。”
“這麽聽上去你好像挺渣的。”
“所以我們都不用對彼此感到很有壓力,一定要赤誠什麽的,沒必要。”他笑着,“如果你之前談的那段很傷筋動骨,那你真的很需要和我這樣的談一段戀愛試一試。我親測過,忘卻戀情的最好方式就是開啓另一段截然不同的。”
姜蝶又沉默了很久很久。
也許是那個連夜飛躍英吉利海峽的懷抱帶給她的感覺很舒服,撐住了異國深夜搖搖欲墜無比脆弱的自己。也許是他這麽久以來堅持不懈的聊天讓她覺得很親近,雖然她可能只是他聊天當中衆多的其中一個。
但也許,只是因為他最後這段不算告白的告白中,那股彷佛可以拉着她走出廢墟的建議真正誘惑到了她。
姜蝶聽到自己的聲音很低地說了句,那就試試吧。
出院那天,是個天氣很好的傍晚,邵千河送她回公寓,緊接着又下樓去替她買晚飯。
她走到露臺,目送着他穿越街道,還在恍惚,總覺得過分不真實。
她單薄的身體在風中搖晃,蒼白的臉在空氣中亂轉,停在了隔壁的露臺。
那兒從那個滿地煙頭的夜晚過後,再也沒有人搬進來。
花盆上的蝴蝶蘭早已凋謝,難看得不成樣子。沒有人再來換掉它。
一切都即将入夏,綠得流油,而它卻還仿佛困在蕭索的冬天,格格不入地對抗整個充滿生機的世界。
再見。
姜蝶無聲地揮手。
我也要去邁入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