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官宣
姜蝶回到醫院,透過病房外的透明小窗,望見蔣閻端坐在姜雪梅的病床前,床頭不是什麽昂貴的大盆果籃,而是一袋黃澄澄的橘子,像是路邊攤幾塊一大把,但挑出來卻汁水甜美的那種。
這袋橘子如果換成別人帶過來,可能會讓人覺得搪塞。但出自蔣閻之手,就知道,他是故意挑的。
一份恰到好處,不會令人太過負擔的慰問品。
他從袋子裏拿出一只,慢條斯理地剝開皮,把每一瓣的經絡都細細挑掉,時不時擡起頭,笑眼溫和地同姜雪梅說話。
姜雪梅被哄得很高興,眼角的魚尾紋隔老遠都能看見。
姜蝶的到來反倒像個不速之客,中斷了兩人的對話。
姜雪梅嘆氣:“你們幹嘛一個兩個都往這裏跑,我這兒有護士顧着呢,沒大礙。”
姜蝶附和,對着蔣閻道:“我媽說的是,你趕緊回去。”
蔣閻把橘子往床頭的小碟子一擱,笑着說:“沒關系的阿姨,這是我分內之事。”
這四個字,聽得另外兩人的神色都很怪異。
“媽,我先送人下樓。”
姜蝶拉着蔣閻的衣角走出病房,神色緊張地問:“你們聊得很開心啊,都聊什麽了?”
“聊了點她這個年紀愛聽的話題。”
“這你也知道?”
“因為我也感興趣。”
姜蝶納悶:“你感興趣的點也太奇怪了,我和我媽都沒什麽興趣愛好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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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閻手插進口袋笑了笑。
看他笑而不語的樣子,姜蝶被吊起胃口,其實也是為了躲避出門前看到的那一幕,故意不去談論,顧左右而言他。
“到底是什麽哦?”
蔣閻無奈地瞥了她一眼:“母親感興趣的話題,當然是女兒。”
而他剛剛說,這也是他感興趣的。
“你看到了嗎?備忘錄。”
姜蝶避無可避的話題,猝不及防地就這麽正面迎上,如壓抑不住的一聲咳嗽,而她也真的嗆出了聲。
她可笑地想,為什麽人會這麽矛盾。明明等來了最想要的回應,可她卻開始退縮了。
這場兜圈,最後不想停的人居然她。
蔣閻發現走在身邊的姜蝶步伐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低頭看着地面,接着停下腳步。
他随之停下。
“怎麽了?”
“我在想一個問題。”姜蝶慢慢擡起頭,“如果我沒有車,但我又想很去汽車電影院,非常非常想去。那該怎麽辦?”
蔣閻眼神閃爍,似乎預感到什麽,目光在她的臉上掃視了一圈。
然而,他還沒給出答案,姜蝶卻自問自答。
“那我就去租一輛來呗,對不對?做人不能這麽死腦筋。”
再說,沒有車,又何必兜圈呢?
她驀地笑開,一下午藏在被窩裏哭得微腫的眼睛,上眼皮鼓起來,圓圓的,倒退成一副作繭自縛的蛹。
但在笑起來的這一瞬間,濕漉漉的睫毛撲閃撲閃,蝴蝶還是飛出來了。
她取出包裏的備忘錄,往蔣閻懷裏一扔,說,“我看見了。”扭頭跑回病房。
步伐那樣快,像黃昏裏急速落下去的餘光,消失在拐角後,他的四周就暗了下去。
蔣閻這才垂首翻開她給的備忘錄。
在第十條的旁邊,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一筆一畫,寫得極其認真。
【我也喜歡衣架。很喜歡很喜歡。】
姜蝶送走蔣閻回到病房,姜雪梅悠悠地盯着她。
不知是因為這道視線,還是剛才跑得太劇烈,她的心口狂跳,坐下說:“你這橘子怎麽不吃。”
“剛才他說是你的師哥。”她一臉不信,“哪個師哥會大年初二跑來看同學的媽?”
“那你別辜負人家大年初二為你剝的橘子。”
說着挑下一瓣塞進姜雪梅的嘴裏。
姜雪梅含着橘子,含含糊糊地锲而不舍問:“是真的談戀愛了呀?”
姜蝶見這瓣橘子塞不住她,幹脆往自己嘴裏塞,哼哼唧唧地模糊了語調。
病房門外突然響起叩門聲,姜蝶回頭,去而複返的人出現在門口。
“你有東西落在我這裏。”他走進來,把備忘錄遞過來。
姜蝶愣住,不懂他這是什麽意思,伸手沒有接。
他又看向姜雪梅:“阿姨,其實剛才怕你生氣,沒有和你介紹……”
他的神情中第一次透露出姜蝶沒見過的拘謹。
“我是姜蝶的師哥,也是她的男朋友。”
“!”
姜蝶害羞得不行,拿起手中剩下的橘子,吧唧一下也塞進他的嘴裏。
房間裏的三人,每人嘴裏含着一瓣橘子,只能面面相觑,最後相視一笑。
姜雪梅望着病床邊的兩個人,有些怔然。
她不知道原來男人看女人也會有這樣的眼神,雖然他們尚且稱不上男人和女人,只是兩個在她眼裏還半大點的孩子。但那眼神卻和孩子無關,沒有任何戲谑和莽撞,蘊藏在裏面的是流雲、湖水、莊稼,一切飽滿的自然,令人看了欣慰,又無端鼻酸。
盤旋在心裏的擔憂,在這一刻被壓了下去。姜雪梅終于咬下橘子,舌尖沁到自己從未品嘗過的,有關青春的酸甜。
姜雪梅在三天之後進行手術,萬幸的是過程很順利。
手術之後的休養期,姜蝶沒有請護工,畢竟貴又不省心,還是決定親力親為地照料。
蔣閻也沒主動提要幫她分擔的事情,只是到了晚上,他突然又不請自來。
他篤定她不願意讓他陪護,幹脆問都不問,直接挑她累了一天的這個時候現身,和她比比精力誰更好。
姜蝶梗着脖子說自己可以,蔣閻笑笑不說話,搬了把凳子坐到她旁邊。
因為姜雪梅已經睡下,兩人不能聊天,安靜的房間更加滋生她的困倦。
蔣閻氣定神閑地觀察着注射液的餘量,餘光卻盯着姜蝶的腦袋,一前一後地晃,姿勢十分危險。
就在她整個身子要撞上一邊的床頭櫃的剎那,蔣閻伸手隔開,順勢将人摟進懷裏,打橫抱起,直接下到停車場。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穩,甚至是安全帶系上的響扣,大門開關的動靜,都被他消減于無聲。不知情的人如果看到,大概會懷疑他懷裏抱着的是會被震裂的易碎品,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
當姜蝶醒過來時,完全不知自己怎麽就陷在一張暖融的床上,外套和鞋子被脫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厚軟的被子。
房間裏暖氣開得很足,床頭留了一盞清白的小夜燈,大概是因為知道她有夜盲,特意開的。這樣夜裏醒過來就不至于抓瞎。
姜蝶在房間裏懵然地反應了一會兒,覺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種陌生的熟悉。
……這不就是蔣閻公寓的卧室嗎?
腦子終于過了混沌的短暫停頓,她震驚地從床上彈起。
她居然,躺在他的床上。并且還穿着從醫院回來的髒衣服。
手機裏蔣閻的微信留了言簡意赅的四個字:
乖乖睡覺。
這怎麽睡得着!
姜蝶捏着手機,滿腔的情緒哽在喉嚨裏。無論是被他抱回來,被他允許以這樣的姿勢上床,還是被他以略帶命令的語氣關心。
而這種情緒,就在姜蝶的眼神從手機上挪開,移向桌子時達到了頂峰。
——靠窗的桌子上,擺放着一個模型,罩着透明的玻璃外罩。
姜蝶對此無比熟悉,那就是她當時連門都沒能送進去的禮物。
在別墅的二樓房間,她還特地在那些模型架上偷看過,沒發現自己的那一份。
她就真的以為,也許禮物他沒收,畢竟後來他也完全沒提起過。
哪能想到,它就安然地保管于他睜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
姜蝶走到桌邊,按下臺燈開關,也是清白色的微光。它透過璀璨的玻璃,照在坑窪的月球表面,在黑暗房間裏,亮起的模型真的好像寂靜宇宙裏恒動的月亮。
她躬下身,湊近看模型,神色又是猛地一怔。
在那個穿着宇航服的小人,也就是她自己的縮小版旁邊,又多了一個小人。此時這兩個小人,正手牽着手。
而多出來的那個小人,姜蝶辨認出就是別墅停電那天,蔣閻還堅持要完成的模型。
她還以為是她的錯覺,畢竟他的作品裏,從來不存在“人”這個元素。于是她當時就立刻否定了,他會去捏一個小人的想法。
眼前的這一幕狠狠地打了她的臉,只是她被打得甘之如饴。
蔣閻做的這個小人,短短的頭發,也穿着宇航員的衣服。可他的宇航服比她的那身精巧多了,對比下來就是航天局老大和菜鳥的區別。
……這樣顯得她的手藝真的很糗诶。
姜蝶心裏吐槽,兩只眼睛卻笑眯得快沒有縫了。
淩晨三點十四分,姜蝶拍下這張照片,卡點發了條朋友圈。
沒有文字,只有三個emoji:一艘火箭,一對牽手的小人,一個月球。
用以紀念這一天,是他們正式在一起的第一天。
也許蔣閻不會喜歡她那麽高調地秀出來吧,連禮物都默默藏着,還一聲不吭地做個代表他的小人在她旁邊,悶騷地要死。
可她根本忍不住。
看到模型的這一刻,她能做的最大克制,就是把所有想要宣之于口的喜歡濃縮在三個表情之間。
該如何用手掌壓住已經噴湧的花灑?連通的開關被蔣閻徹底掰壞,從裏到外都已經是強弩之末,她幹脆松開手,深陷在愛河中,任自己被淋得濕答答。
這條朋友圈她沒有屏蔽任何人。結果第二天起來,信息提示就炸了。
她發的朋友圈最前面的留言都還很正常,有問這是她做的模型嗎也太厲害了,這種情商很高委婉試探的,是邵千河。
有的以為她只是随手發了張網圖深夜矯情,這種不知道是真沒腦子還是裝沒腦子的是盛子煜。
還有的,敏銳嗅到了這三個表情下沖天的甜蜜意味,試探地問是不是交了新男朋友。這種是八卦達人盧靖文。
她粗粗掃了一眼,相當失望。甚至連饒以藍都給她破天荒地點了個贊,那個黑白頭像卻沒有動靜。
蔣閻從來沒有在她的朋友圈留下過任何蹤跡,即便她也沒在別人的朋友圈裏看到過他。他自成一派,從來游離于所有人的社交圈。
但今時不同往日,這麽一條特殊的朋友圈,他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姜蝶難免內心漏出一點失落。
她返回信息界面,忽然驚訝地發現,自己置頂的那個黑白頭像好像有哪裏改變了。
多出了一塊非常不明顯的,不再屬于灰調的顏色。
依然還是白的底色,正中是一抹黑色禮帽和黑色大衣的背影,頭微仰,一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高舉着,手指尖懸停着一只藍色蝴蝶。
而這點藍色就是引起她注意的地方。
她的頭像,包括皮膚上的刺青,就是一只藍色的蝴蝶。
蔣閻是故意換的。姜蝶霎時确信。
一種比點贊評論朋友圈更隐秘,卻也更昭然若揭的方式在給予她回應。
非常的,蔣閻。
姜蝶順勢點進這個新換的頭像,看着自己很早很早之前備注的衣架兩個字,按下删除。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重新替換上另外的三個字:男朋友。
她扔掉手機,張開手臂,往後獻祭一般地躺下去,再一次陷進彌漫着他氣息的床裏。
此時此刻的醫院,住院部病床上一張張青白的灰敗面孔,襯得鉛灰色的天空更顯沉悶。
明明是八點的天空,卻因為雲層的遮蓋仿佛還停留在五點,日出似乎出來了,又似乎沒有。
蔣閻拎着粥從樓下經過,進入電梯,低頭看着姜蝶發給自己的置頂截圖,男朋友三個字讓他眼睛一彎。
手機忽然一震,一個外地的座機號突然跳進來。
蔣閻略蹙起眉,猶豫片刻,按下接通。
電話那頭不太标準的普通話駕輕就熟地張口道:“請問你知道樓宏遠在我們頂信貸上借款逾期未付清這事兒嗎?他留了你的緊急聯系人方式,說你們是父子關……”
未說完,電話被修長的指尖一把掐滅。
電梯門緩緩合上,鏡面裏,原本微彎的眼睛耷拉下來。
陰郁的天色反射在宛如囚籠的電梯裏,襯得他的眼睛也是陰的,猶如死火山下終年埋葬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