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想你,身不由己
這天,這場雨夜的電影還是沒有看完,草草地落了個尾巴。雨水下得特別大,他們不得不提前離場。
其實和雨水無關,只是因為那個打破平衡的吻,沒有了繼續下去的心思。
姜蝶回到鴛鴦樓,呼吸着雨夜渾濁的空氣,關着燈躺在昏暗的房間裏,好像回到高考放榜那天的日子。
那一天,她知道自己考上了花都大學,全國排名前列的學校。
長達多年的蓄力,不知盡頭的隧道,終于在那一天看到了透進來的曙光。
雖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但對于貧瘠的人生來說,并沒有那麽多選擇。考上大學,并且是優異的大學,是姜蝶當時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為此,她摒棄所有與之無關的欲望,常年只穿姜雪梅織的毛衣,天氣熱了,就将學校發的夏季校服和兩件後頸都沾上黃色汗漬的白短袖輪換着穿。
頭發也剪到最短,不是女孩子的漂亮短發,而是那種,從後背看過去,會讓人覺得是哪家營養不良的臭小子的發型。
漂亮這個詞,在姜蝶前二十年的人生中,的确與她無緣。
也許這就是為什麽,在思考未來的專業方向時,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服裝設計。
青春時代只是一顆野草的人,之後的畢生都用來澆灌那時開不出來的花。
拿上錄取通知書的一刻,她收到了人生的花種,有一種渴求被填滿後又突然空虛的悵惘。
不同的季節,不同的天氣,同樣的心情再度降臨。
她模糊地生出……我真的可以擁有嗎?這一種完全與欣喜無關的忐忑。
就好比收到錄取通知書之後,她就迅速地開始為學費而擔憂。這一次,她也迅速地開始為他們的關系擔憂。
事實上,她連問蔣閻,他們現在的關系到底是什麽的勇氣都沒有。
Advertisement
一般來說,接個吻,順理成章地應該成為男女朋友了吧?
可學校進入寒假,蔣閻回去西川,他們之間莫名地迅速冷淡下來。就像是抛物線,到了最頂點,無法控制地往下滑。
別說戀人,就是普通聊天的朋友都算不上。
姜蝶過了最開始那個忐忑和懦弱的點,開始變得焦灼。心想着,自己應該鼓起勇氣,明确一下蔣閻對她到底是什麽态度。
即便他反客為主地吻過來,在那一瞬間她無比确認他的在意就是出于喜歡,但這些天的杳無音信讓她逐漸失去信心。
真的是喜歡嗎?她又開始怯弱。
畢竟他那麽早就開始在意她,在那之前兩人甚至都沒相處過。她只能認為,他是對她一見鐘情。
放假的連日,姜蝶呆的最久的地方,居然就是鏡子前。
她湊近地左看右看,思索自己這張臉真的能被蔣閻這樣的人一見傾心嗎?
蔣閻這個人,就像層層疊疊的套娃,你以為撥開了他的一層皮,看見了他藏着的姿态。卻發現那依舊只是他套着的一層皮。
他把自己藏得好深,即便她已經過潛下水看見冰川,手裏的火把也依然燒不盡外殼。
在除夕夜這一晚,姜蝶借着發送慶祝短信的由頭,給蔣閻發了一條慶祝的微信。
生怕他不回,她還拍了一張年夜飯的圖片過去,特地P得花花綠綠的,把暗黃的桌面和有些污髒的牆面都遮蓋住。
年夜飯其實也有些寒酸的,本來就只有她和姜雪梅兩個人,做多了浪費糧食。但姜雪梅為了慶祝過年,還是去菜市場殺了只活雞,蒸了條魚。
因此在姜蝶看來,這已經算是可以拿得出手的一餐飯。
她忐忑地發送,在客廳裏陪姜雪梅一邊看春晚,時不時看兩眼手機。當電視裏播放到某個極度無聊的小品,無聊到姜雪梅都面無表情時,姜蝶卻噗嗤一聲笑出來。
——蔣閻回複了。
簡單的四個字:新年快樂。加上了特定的昵稱,姜蝶。
不是群發。
知道了這點,她的心情就開始多雲轉晴,忍不住又發了一條。
小福蝶:你現在在幹什麽?我在陪我媽看春晚。
蔣閻直接發了一條語音過來。
姜蝶心頭微動,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動發語音。
本以為能聽到他的聲音,點開來,卻發現是一段隐隐約約的音樂聲。
姜蝶把手機貼到耳邊,仔細辨認,聽着像是悠揚的是古典樂。
衣架:我在陪他們聽新年的交響樂。
看着蔣閻發來的注解,姜蝶不禁暗嘆,有錢人的除夕過得也太優雅了。
衣架:其實非常無聊。
仿佛能聽到她心裏的畫外音,緊接着他又補了如上一句。
小福蝶:那我給你聽點不無聊的。
她在姜雪梅怪異的眼神中蹲到電視機前,把小品的對話錄下來,發送給蔣閻。
衣架:挺好笑的。
姜蝶開始腦補他在高雅堂皇的音樂聲中,把手機怼到耳邊,就為了聽倆大老爺們唠嗑的段子,不自覺笑出聲。
她從房間裏拿出備忘錄,寫下第十一條:衣架還喜歡聽相聲。寫完随手把本子往茶幾上一擱,趕緊又回複蔣閻的微信。開始東扯西扯着這些毫無營養的瑣碎。
在姜蝶看來,以往連微信都要隔天再回的人,卻願意在這麽重要的日子,陪自己秒回着無聊的話題,足以說明很多東西了。
只是心裏還是失落,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暧昧吧。
暧昧就是既然你要兜圈,即便我很想停泊,也只能陪你繞。
心動只是心動,心動是可以暧昧,可以接吻,可以似是而非。
但喜歡不是,喜歡是拒絕模糊,是着急占有,是非進一步不可。
在感情上空白的她這一瞬間才想明白,也許蔣閻的畏縮,恰恰是因為他清楚他的一見鐘情只是心動,還不足以再讓他多費力氣。
而她已經從心動跨越到了喜歡這一步,所以才那麽沉不住氣。
春晚到了尾聲,姜雪梅回房睡覺,姜蝶又去洗了個澡,出來後即将到零點,夜空中會布滿除舊迎新的煙火。
于是她又給蔣閻發道。
小福蝶:倒計時五分鐘,你還沒睡吧~快準備看煙花。
衣架:……我這裏不會有。
姜蝶愣了愣,也是哦,西川不比花都自由,那裏禁放煙花。
小福蝶:那這樣吧,我拍下來給你看!
衣架:這樣太麻煩了。
姜蝶以為他是拒絕的意思,結果下一秒,一個視頻通話的請求彈了進來。
慌忙地掃視了一圈亂糟糟的房間,姜蝶像沒寫作業的學生,被突擊着要在老師眼皮子底下翻開作業本,一整個窒息。
她條件反射地想按下拒絕,但手指觸上去的瞬間還是猶豫了。
沒有多少時間的遲疑,姜蝶還是遵從了內心想要接通的欲望。她小跑到窗臺邊,按下綠色鍵,又火速把前置按成後置,鏡頭裏就出現了鴛鴦樓外雜亂的景象。
還好夜色深黑,細密的電線,晾衣架上的被褥,對樓耷拉的山茶,都被籠罩成一片虛影,削薄了令人難以忍受的雜亂。
而手機那一端,出現的是蔣閻的臉。
他身上是寬松的灰色睡衣,好像也剛洗過澡,頭發蓬松地垂着,她幾乎都能透過無機質的屏幕聞到他身上浴液的香氣。
對面是非常直男的角度,自下而上怼着臉拍,下颌線依然鮮明地像刻刀,鑿出令人心動的弧度。
姜蝶對上他清透的黑色瞳仁,傻乎乎地呆住了。
蔣閻眉間微蹙,只看到她這頭黑魆魆的剪影,又眯起眼湊近了些。
“沒開燈嗎?”
蔣閻聽到漆黑的背景下她湊近聽筒的小聲。
“我對準的是窗外啦,不是說看煙花嘛。”
姜蝶看到鏡頭裏的蔣閻捏了下眉心,略無語地嗯了一聲。
“砰——啪——”
零點一過,窗外煙花蜂擁而上。
蔣閻欣賞煙花,她欣賞他。
夜空再度恢複寂靜時,蔣閻也沒掐滅視頻,眼睛依舊盯着屏幕,鴉羽般簇集的睫毛一閃一閃。
姜蝶忐忑地問:“你不關嗎?”
“也許還有煙花。”
一個似乎很符合他強迫症的借口。
姜蝶也沒有戳破,附和着他說:“也是哦。那就再等等。”
她暗自雀躍地趴在窗臺,舉着手機,安靜地和他分享新一年的同一片天空。
他們誰都沒有再說話,好像真的只是為了等下一束不知何時會來的煙花,于是深夜的寂靜裏,從客廳傳來的一聲劇烈響動尤為明顯。
姜蝶握着手機的掌心一抖,手機都差點掉下窗臺。
她慌不擇路地攥緊,沖向客廳。
一片黑黢黢裏,姜蝶什麽都看不清,隐約聽到斷續的呻/吟。
這聲音讓她手腳冰涼,定了定神才敢去拉燈。
啪嗒,低瓦的燈光照亮了可怕的一幕:姜雪梅倒在廁所門口,腳上的半只拖鞋飛散出去。她一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抓着廁所的門框,想掙紮着起身,卻遲遲起不來,活像一只撞上吊燈的蛾子,以一種極不體面的姿态彈回在地。
姜雪梅被燈光晃得一眯眼,臉上擠出一絲笑道:“吵到你了?我沒事,就是不小心摔跤了。”
姜蝶心跳得異常慌亂,卻繃着臉,擺出鎮定的神色。好像這樣子事情就沒什麽大礙。
“摔到哪兒了?”
姜蝶說着雙手撐住姜雪梅的腋下,把她單手壓在自己的肩頭,試圖用這樣的方式把人從地上拽起來,但感覺到了不對。
姜雪梅幾乎是使不上一點勁兒,重量全傾向姜蝶。
心跳因為這一認知更瘋狂地跳動,她的表情逐漸難以維持鎮定。
姜雪梅吞吞吐吐地說:“好像扭到腰了。”
姜蝶咬着牙還在使勁,一邊從牙縫裏擠出話:“腰傷不是之前養得差不多了嗎?怎麽這一下就摔得這麽嚴重?”
姜雪梅支吾道:“人上了年紀就是不經摔的……”
姜蝶猜到了什麽,臉色一沉。
“你不要騙我。”
姜雪梅仍嘴硬道:“我騙你什麽啊。”
“我不在的時候,你又出去幹活了。對不對?”
姜蝶盯着姜雪梅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
姜雪梅見無法瞞下去,嘆口氣:“我這不是坐不住嘛……還能賺點外快,不也挺好的。”
姜蝶沉默地沒說話,繼續咬牙半蹲着把姜雪梅從地上撐起來,想撐到沙發坐下。
眼見着快站起來,姜雪梅身形一歪,她沒有撐住,整個人和姜雪梅一起狼狽地倒回冷冰的水泥地上。
姜蝶在這一瞬間毫無預兆地哭了出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只是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白熾燈像散光般暈開,她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流眼淚了。
姜雪梅斜着眼看到這一幕,揪心地呢喃着別哭啊小蝶,姜蝶用力地眨了下眼睛,壓抑住哭腔:“沒哭,就是剛才摔疼了。”
她又極力平靜道:“你腰受過傷,不能再勞累,你為什麽就是不聽我?”
姜雪梅的腰傷,是在她高考結束的那個盛夏爆發的。
她在收到錄取通知書後就開始盤算着怎麽掙錢補貼家裏,如果能解決掉學費不申請助學金就更好。
普通的兼職打工終究是杯水車薪,姜蝶思索了一圈,将主意打上了自媒體。
聽上去好像挺簡單,但其實它上手就有門檻。
最起碼,得有一臺能帶得動剪輯的電腦。
這樣一臺電腦并不便宜。畢竟在當時,她連手機用的都是淘來的二手。
她開不了口向姜雪梅要這筆錢,找了一家熱門的火鍋店做小時工,對方給的工資是同類餐飲裏最高的。
表面上她對姜雪梅謊稱自己天天在外面和朋友玩,其實姜雪梅早就聞出了她身上每天都帶着的火鍋味。
她也趁機瞞着她,偷偷地在晚上多加了一份工。
姜雪梅平常白天就在別人家裏做工,一天兩頓飯還有打掃,晚上再去大樓做下班後的清掃,突然有一天就直不起身來。
診斷後,是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
因為是初次發作,避免了手術,但也卧床了幾乎一整個暑假才把腰養好。等她腰好之後,姜蝶說什麽都不讓她再繼續出去幹活,安心呆在家裏。
而收入來源,就壓到了姜蝶經營的視頻號上。
她終于存夠錢買了一臺電腦,一塊硬盤,下載了一堆教程在網上自學剪輯軟件,費盡心思地想吸引眼球掙點廣告費。
當時她聽說,如果流量大的紅人號,一條廣告費就能上萬。
這個數字對沒日沒夜起早貪黑拿着時薪二十塊錢的姜蝶來說,是支撐她熬下去的精神動力。
這也是為什麽,當初她看到自己因為和盛子煜一張平平無奇的合照,冷清的評論區突然熱鬧起來,就知道機會來了。
談不了戀愛算什麽,逢場作戲又算什麽,吃不飽飯才是最可怕的。她一人餓死不要緊,但還有姜雪梅的一張嘴要喂。
這大概也是為什麽,在最開始初見蔣閻的那個瞬間,她就極速地把感情壓制住的最根本的原因。
有些喜歡來得不合時宜,它和汽車電影院的浪漫一樣,是需要入場資本的。而當時的她,完全沒有。
那麽現在的她呢,難道就有了嗎?
姜蝶的信心如同這場突如其來的腰傷,一起跟着站不起來。
明明幾分鐘前還塞滿她大腦的風花雪月,此刻現形成洋洋灑灑落進垃圾桶的碎紙屑。
除夕的後半夜,她終于依靠救護車,把姜雪梅送到了醫院。
當時摸索在地上找到自己的手機時,她才發現那通視頻倉促地來不及關,鏡頭壓在地上,只有單調的一片黑,但連接的時長卻一直到她撿起手機的那一刻,被她親手顫抖地切斷。
大腦亂成一片漿糊,他都聽到了嗎?他會怎麽想?
比狼狽本身更難受的,是不知覺地被人圍觀狼狽。尤其是你最最最不想示弱的那個人。
姜蝶看着微信裏蔣閻發過來的四個字:你還好嗎?幹脆不做回複。
她在醫院裏守了一整夜,醫生診斷的結果建議最好還是安排手術治療。如果采取保守療法,她的康複進度會變得很慢。
結果聽下來,并不算是特別嚴重。
姜蝶聽完醫生的建議,兵荒馬亂的內心終于鳴金收兵。癱坐在長椅上松了一口氣。
當姜雪梅被架上擔架時,她甚至想過她會不會就這麽半癱了。
幸好,幸好,老天還沒有對她們這麽刻薄。
姜蝶預估這個寒假都得在醫院裏長住,把姜雪梅照料入睡後,她就打車回鴛鴦樓收拾必要的生活用品。
出租車停在小巷前就無法開進去,姜蝶裹着之前出門随手抓的薄外套,瑟瑟發抖地鑽進二月的冷風裏。
窄巷依舊還是那樣,萦繞着蚊蠅的舊路燈,被踢倒的垃圾筒,其中沒來得及掃掉的炮仗殘紙,像皮膚上一道來不及處理的舊傷疤,刻在地面,那麽醜陋。
與之鮮明反差的,是窄巷盡頭,一個無比漂亮的人。
沒有一絲褶皺的黑色大衣,灰色的羊絨圍巾,合該舒舒服服地窩在真絲沙發裏,聽一支優雅的交響樂。
可他卻出現在這裏,在這個陰暗的冷清小巷,在大年初一阖家團圓的這一天。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側過身的時候,衣擺的寒霜都看得一清二楚。
姜蝶愕然,好半天才找回言辭,結巴道:“你……為什麽在這裏?”
他走定到她跟前,擡起指尖,慢慢将她因穿得粗暴而翻起的後領理順。動作間難免觸到後頸,有雪花般的涼意。
姜蝶不由得輕輕縮了下脖子。
蔣閻垂下眼看着她,輕描淡寫說:“家裏人去度假了,我有事就先回來。”
至于什麽事,他沒細說。
只不過,看着她的眼睛已經代替他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