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讓我們搭一搜火箭奔向月……
“butterfly是你嗎?”
姜蝶還在氣得發抖,蔣閻捏着手機過來,指着上面已接收的用戶。
她瞬間下頭,心虛地摸摸鼻子:“……是我。我剛沒看清呢就不小心點到了。”
“發錯了。”他抱歉道,“麻煩删一下。”
“等等!”姜蝶突然想起,“那是不是還沒發給饒以藍?”
“正要發。”
“呼……”姜蝶擰起眉,短短嘆了口氣,咬着牙說,“這一張照片,你別發給她。”
她調出的正是那張令她火大的照片。
氣歸氣,下意識裏,她還是冷靜地保持着理智,告訴自己得控制事态。無論她怎麽做選擇,這件事最好別再擴大給其他人知道,避免沒有退路。
蔣閻微微一愣:“為什麽?”
他定睛看了一眼那照片,似乎才發現上面耐人尋味的地方。
也許他覺得這一幕很匪夷所思,姜蝶想,才讓他難得八卦地停駐腳步,忍不住問她:“這樣還想着維護他?”
我維護的是流量……
姜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種無法解釋的為難。
蔣閻低頭的角度,就看見她晃蕩的睫毛在輕輕抖着,背燈下瑟縮出一種為情所困的哀婉。
他點開手機操作,眸色漸暗,像海桑上停歇的螢火蟲,手機屏幕亮起,熒光就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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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擔心。”蔣閻恢複成波瀾不驚的面色,“我已經删了。”
不知為何,蔣閻離開後,姜蝶突然失去了情緒,懶得去計較那張照片。
她所有的感官只夠用來反複品味蔣閻前後兩句語氣的差別。
最後的那句删了,好像他對她所有的情緒都跟着一鍵删除,冰冷到發指。
為了驗證不是錯覺,在回曼谷的汽車上,姜蝶徑直走到最後一排。
這是蔣閻習慣坐的位置。
盛子煜已經坐下,疑惑地目送着姜蝶目不斜視地擦過自己,忍不住想難道是船上的事情被發現了?他心虛地躊躇間,已經錯失了開口的機會。
孟舒雅見狀,已經坐下的屁股一擡,挪到了本該屬于姜蝶的空位上,還自覺打了勝仗似的,回頭看向她。
可惜姜蝶的心壓根就沒在戰場過。
姜蝶一味看着車窗外,餘光跟着上車的隊伍移動,落在最後上車的那個人。
汽車未坐滿,蔣閻最後上來,掃了整輛車廂,破天荒地坐到了前排。
這一瞬間,姜蝶确認,她可能被讨厭了。
她不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哪個雷點,也許是因為模特的事情蓄意接近他,又或許是對渣男的包容讓他深覺這種女人不可理喻。
環視車廂時兩人的視線不經意對上,車窗外街燈流過,他瞳色很淺,像照亮一顆玻璃彈珠。但對視上時,彈珠滾入深淵。
深黑的,層層疊疊的情緒包裹着,姜蝶琢磨不透。
譬如此刻,她也琢磨不透自己為什麽會如此心煩意亂。
她模糊地歸結于,只是打好的如意算盤預見要成一場空的無力感。
從安帕瓦返程的一截小車廂,所有人幾乎都在小憩。
只有寥寥幾個人還清醒着,蔣閻就是其中之一。他随身攜帶的頸枕消失了,因此睜着眼,戴着AirPods靠在座椅上,神色有幾分倦怠地望着街景流逝。
随着兩旁景色變幻,他的神色變得越來越古怪。
車窗外,開進曼谷某條街道後人流明顯增多,他們手上舉着寫滿了紅色感嘆號的聲明板,還不停傳遞着安全帽。
短短幾小時,在他們去安帕瓦的半天時間,曼谷城內就翻了天。
蔣閻敏銳地掏出手機搜索,國內沒那麽迅速,但推特上已有相關報道:泰國人近日不滿意國王的呼聲愈演愈烈,要求改革君主制,削弱王位,為此大規模上街游/行示威。
“起來,別睡了!”
随着蔣閻這一聲,車廂內霎時間亂成一團。
全是涉世未深的大學生,哪見過這種場面,瞬間以為是恐怖/分子圍追。
“沒事的!”蔣閻一把掐滅了驚惶的火苗,“只是泰國人在示威游/行,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安全問題。我們先下車。”
汽車被堵在人民勝利碑這一帶開不進去,前頭是一溜熄火的車流。
從這兒到民宿其實還有很大一段距離,但在這裏等候不知道何時能疏通的馬路實在太冒險。有游/行示威的地區和沒有的街道完全是兩個世界,必須得盡快遠離。
大家互相推搡着,争先恐後下車。姜蝶因為坐在末尾靠車的位置,被擠到了最後。
她迷糊地醒過後來,第一反應也是害怕。人對未知總是充滿恐懼,尤其是傳說中的政治示威,在寥寥的道聽途說中,它總難免和流血挂鈎。
那些上街的人是真的懷抱着想要改變國家的信念,為此不惜以自己的生命為籌碼,和警察和軍隊拼個你死我活。
她沒有那麽高于個體的理想,只是個貪生怕死的普通人,更不願意為了一場他國的禍亂成為被殃及的池魚。
等下了汽車,聲浪撲面而來,他們被陌生的人潮挾裹其中,那種完全浸入的恐懼感就更強烈了。
蔣閻打開手機手電,高舉手臂:“你們注意這燈光,跟着我,不要走散!”
經過短暫騷動,他們發現四周的人好像只是在街上聚衆走着,雖然喊着口號揮舞着聲明板,但并沒有額外過激的動作,也沒有對他們這些外來客表示出攻擊的意思,又稍稍安下心。
“我們別跟着人群走,想辦法走出這片區域,再看怎麽到民宿。”
蔣閻三言兩語決定去向,用谷歌導出了一條路。
他從頭至尾的平靜神色,比世界上所有的鎮定劑都管用,至少在這一刻,穩定了衆人的情緒。
就在他們跟着蔣閻即将走出擁擠人潮,以為能平安無事地回去時,變故突至。
對面街道湧入了一群穿着黃色衣服的人,高舉國旗,一下子就沖散了原本井井有序的示威隊伍。
後來姜蝶才知道,這批人叫黃衫保皇黨,他們捍衛君王,和這些示威者的立場完全背道,也更激進。
但在當時,她什麽都不知道,茫然地看着他們兇猛地橫插過來,看似溫和的油鍋裏冷不丁沖下滿溢的水,于是瞬息間,炸了。
他們扭打在一起,氣勢很兇,出口的卻是叽裏呱啦的泰語,好像一群鴨子在集市裏嘎嘎亂叫,以致姜蝶不合時宜地想笑。
她此時尚還有不着邊際的玩笑心思,下一刻,一聲對着天空的槍響遏制了她的所有思緒。
……那是槍嗎?她不确定。
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不是從電影電視劇中的混合音響中傳過來的,而是切切實實震耳欲聾的槍聲。
那聲音比她二十年來聽到的所有聲音都來得尖銳,撕破了所有人繃着的假面。
整片人海都跟着死寂了一秒,接着是波濤洶湧的激憤、驚恐、失措,層層疊疊地沿着這片街道彌漫開。
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槍,也不知道下一槍從哪個方向開過來。
生命岌岌可危,死亡突然變得觸手可及,又讓人覺得荒謬。荒謬這一切是否真實。
槍聲落下的那一刻,學生會的衆人都遵循着求生本能,有的就地蹲下,有的瘋狂逃竄,大難臨頭各自飛。
蔣閻一直勉力維持的秩序剎那坍塌。
姜蝶跟在隊伍的末尾,眼睜睜地看着整個隊伍散掉,三三兩兩地攜手跑開。而她在最後落了單,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繼續走。
四面楚歌,求生欲驅使着她也倉皇地抱頭躲到人稍微稀疏的路邊,抵着一家已經關門的飾品店,顫巍巍地抵上瓷磚牆,背部觸碰到東西的感覺很安心,仿佛抵達了庇護所,稍微令人喘了一口氣。
然而下一秒。
“砰——”
又一道聲音近在咫尺,轟在耳膜。她身後正上方的櫥窗随之綻開成一片蛛網。
姜蝶吓懵了,以為是第二道槍朝這邊開了過來。心髒在剎那間經歷了一次劇烈地震,震到大腦發麻,兩腳癱軟,連呼吸都開始困難。
同一時間,另一道字正腔圓的中文夾在一片叽裏呱啦的混亂聲浪中,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不要躲在這裏!”
姜蝶還沒反應過來這話是在對着她說,眼前一晃,整個人就被拉了起來。而剛才栖身的區域,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在她不遠處的位置。
原來,剛才擊碎櫥窗,發出巨大的聲響的并不是槍。但也好不到哪裏去,有人在這個節骨眼襲擊櫥窗,想趁機偷搶。差一點點,那石頭就會落到她腦門上。
她的手心就被前頭的人握緊,跌跌撞撞地往另一個方向走。
交合的手心濕漉漉的,濕滑地快抓不住彼此。
姜蝶的視線從手心往前移,飄搖的街頭,擋在她前頭的人,一向平整的肩頭亂出了褶皺。
他冷靜地同她說:“腳步穩住,不要跑。這個時候要保持冷靜。”
“嗯……好,好的。”
她語無倫次地答應,心跳超速行駛,即将開始飙到危險地帶。
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這場慌亂的示威,還是因為剛才電光石火的意外,抑或是……此刻抓住自己手的人是他。
是蔣閻。
他是唯一那個沒有忘記她的人。是在所有人都向前沖的時候,回過頭,從最前面也要逆着人群走到末尾,來帶走她的人。
他沒有獨自逃亡,也沒有抓住別人。
偏偏來帶走她。
或許是因為這一路從頭開始,她就沒有讓他省過心吧。他已經給自己貼上了麻煩精的标簽,最後也格外關照她這個麻煩精。
照這麽說,她這一路的小手段也算起了點作用,姜蝶忍不住自嘲地想。
蔣閻帶着她鬼使神差地繞開了剛才兩撥人群的中心沖突區,但因為是走路,并沒有走出太遠。很快,有一波準備來平息鎮壓的當地警察趕到。
他們手上拿着高壓水槍,不分青紅地就往街道上掃射。原本已經冷卻的場面又開始失控。
這不是被路邊的灑水車濺到那麽簡單,而是壓力很強的高壓水槍。被射到雖不至死,但也無法安然無恙。而且水槍的掃射面積大,躲避起來很困難,中招的人倒了一大遍,叫聲不絕于耳。
姜蝶條件反射地捂住一邊耳朵。
“這下我們得跑起來了。”蔣閻觀察了一條逼仄的小巷,“從這兒繞出去。”
姜蝶放下手,咬咬牙,提步就要跑,蔣閻倉促撂下一句等等,摘下他的兩只AirPods,匆忙塞入她的雙耳。
嘈雜的兵荒馬亂忽而落潮,吉他和弦跟着小巷裏傾斜的月光,将世界清洗一空。
這個曲子似乎蔣閻一直在聽,此時到她耳中,已經播了一半。
正是歌曲的高潮。
“So their’s one last chance
(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Lets get on a rocket ship and ride to the moon
(讓我們搭一搜火箭,奔向月亮吧)”
他用溫柔到死的情歌堵住她的耳朵,遮擋子彈、水槍和驚叫,拉着她,轟轟烈烈地穿越雜物堆滿的逼仄小巷,開始向前奔跑,将這出驚悚逃亡改寫成最浪漫的底色。
只可惜,火箭沒有,但仍是萬幸搭上了一輛雙條車,已經載滿同樣驚慌的外國游客。
蔣閻攬住姜蝶的腰,一提臂,将她先送上去,緊接着自己抓着雙條欄杆,輕松地一躍而上。
其他人也沒有計較,勉強再給他們倆分出兩個座位。
兩人面對面坐下,在動蕩的曼谷街頭沉默地凝視對方的臉。奔跑後的呼吸還未平複,灼熱的氣息在沉悶的雙條車上交纏,混合着悶熱的晚風,好燙。
雙條車拐進一條窄道,是即将收攤的花街,卷簾門落到一半,從早放到晚沒賣出去的蘭花懸于門口。
原本車是不便進來的,但街頭已經不得章法,為了盡快遠離動亂區,司機師傅只能不走尋常路。于是,雙條車擦着蘭花而過,卷起的氣流将花葉吹落,好幾瓣紛紛墜地。
還有一瓣,擦着蔣閻的眼皮,伶仃在他的肩頭。
他取下花瓣,看了看,突然擡眼又望向她,語氣還帶着微喘,說:“伸手。”
姜蝶很懵地伸出汗津津的手,這一路,他的指令已經成了她遵循的本能。
“今晚表現得很勇敢。”他把花瓣輕摁進她的手心,“這是學生會給你的榮譽徽章。”
耳邊的音樂還在繼續。
“Lost in stars reaching for who we are
(迷失在星河中,尋找真正的我們)
Lost in mars never going down for awhile
(迷失在火星上,永遠不墜落)
Won't you follow me my dear
(親愛的,你能跟随我嗎)”
姜蝶在這個泰國男人的歌聲裏,恍惚地回憶起他們剛剛到達曼谷時,迎着32度的熱浪,有人抱怨問,夏日到底是用什麽來計算的?
是月份,氣溫?
還是蟬鳴、啤酒、煙頭、海潮、子彈、霓虹……這些東西閃爍的無數個瞬間?
若是讓她來回答,此時此刻,她一定會說——
-是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