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屬于赤道的夜晚
車子一路迎着風開到了他們事先訂下的民宿,下車前姜蝶悄悄把衛衣又穿了回去。
整棟民宿坐落在夜市中央,兩旁都是臨街的咖啡店,擺滿了熱帶水果的地攤,暮色下霓虹張燈結彩。兩人一下車,就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正蹲在一個攤位前,大褲衩花襯衫,額頭還綁了一條熒光發帶,裝束和當地人無縫銜接。
“……子煜?”
姜蝶試探地叫了一聲,盛子煜回過頭,擎着大芒果的手揮舞着和他們招呼。
“喲,你們倆可算來了!一路順利嗎?”
蔣閻點頭:“其他人呢?”
“都在民宿裏休息,等你們回來去吃晚飯呢。”他指着這身看向姜蝶,“我下午去街上溜達一圈買的,怎麽樣,評價一下?”
說實話,搭配得意外還不錯。
姜蝶肯定道:“還真可以。”說話間,餘光看到街對面有個長棕發的女生突然溜達着往他們走來。
她穿着露臍的無袖背心,破洞的牛仔褲,走動間豐腴的腿肉若隐若現。
“我就當師姐在誇我了。”來人笑眯眯地撩了一把頭發,“畢竟這衣服是我給他挑的。”
盛煜咳嗽了一聲:“這是孟舒雅,我們部新來的師妹。”
姜蝶簡單地和她打了個招呼。
蔣閻更簡單,直接對孟舒雅點了下頭就算,接着把手上的玫瑰色行李箱扔向盛子煜。
“你女朋友的箱子壞了,你幫她拿上去。”
盛子煜忙不疊地抱住行李箱,嗷地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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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姜蝶你裝了什麽這麽沉!”
姜蝶嘴角一抽,不好意思說剛才蔣閻拿得有多輕松。
四人進到民宿,大家單獨給蔣閻留了三樓單獨一間,而姜蝶被分到了和孟舒雅一間。
孟舒雅靠在門邊抱着手臂道:“知道師姐你來晚挑不了房,副部就讓我幫你先占上。”
姜蝶一聽,心想還算盛子煜有點良心。
“需不需要我晚上去別的地方擠一擠?”孟舒雅暧昧地拉長語調,“給你們留出空間。”
姜蝶聽出她話裏的意思,搖頭道:“不用。”
“真的嗎?師姐不用跟我客氣。”她手指卷着頭發,氣聲笑,“泰國多适合做/愛。”
姜蝶正在脫衛衣,聽到做/愛兩個字,衣領卡住脖子,差點窒息。
她咳得雙頰通紅,孟舒雅轉而大笑:“師姐真經不起逗啊。我先出去了,不打擾你換衣。”
姜蝶無語地望着她離開的背影,簇起眉,說不好這人給她的印象,像是帶着一種試探和冒犯。
她沒有深究,拉開箱子着重挑選一會兒出去吃飯要穿的衣服。
這次的行程攻略是秘書處出的,姜蝶也跟着出謀劃策了一部分,今晚要去吃的千人火鍋就是她的安排。為了一會兒能胡吃海喝,她特意挑了件不顯肚子的松垮連衣裙穿上。
團建群裏蔣閻發了條十分鐘後大廳集合出發的消息,十分鐘後,大家都準時出現。
蔣閻是踩着點下來的,姜蝶注意到他似乎沖了個澡,發梢還有點濕,換了另一件白色T恤,靠近的時候隐約有浴液的香味。
那股味道很獨特,比薄荷更涼。像是鹽南和花都之間那片海域的冬天,氣溫零下,吸進一口冷空氣渾身打顫,又自虐似的欲罷不能。
對于在鴛鴦樓裏聞慣了雜七雜八味道的她而言,有一種很致命的吸引力。
姜蝶視線一偏,饒以藍跟在蔣閻身後下來,身上是一件白色的棉麻裙,很巧地和蔣閻像是情侶裝。
衆人免不了起哄,饒以藍嘴上說着別亂開玩笑,滿腦門子刻着“這趟團建結束我就讓蔣閻和我真的穿上情侶裝”的野心。
等全部到齊後,大家風風火火地朝着千人火鍋出發,由姜蝶帶路,因為是她找的地兒。
這個所謂的千人火鍋,确實非常龐大,可容納千百人——因為它建在舊廠棚裏。
一列列木頭長桌和長椅橫亘在水泥地上,自助的食材大剌剌地擱置在日光燈下,拳頭大的螃蟹,生蚝,青蝦摞在一起,像販賣的菜市場,一切都很粗糙,一切都很随意。
最前頭還搭着一個鄉村大舞臺,滑稽地挂着幾個紅色紙燈籠,有兩個人在上頭調試麥克,因為底下還沒多少食客,他們也就沒打算開唱。
姜蝶已經食指大動,她回頭興奮地說:“好像就是這裏。”
大家都餓得饑腸辘辘,躍躍欲試準備開沖,除了兩個人。
一個是饒以藍,另一個是蔣閻。
饒以藍瞪大眼,不可置信道:“你找的這是什麽地方?”她用腳尖踢了踢被扔在地上的蝦殼,“簡直像垃圾場,哪吃得下去。”
蔣閻沒有說話,但那表情也有幾分為難。
頓時,有一盆冷水,往她兜頭澆去。
在接收到這個神色之前,姜蝶還未意識到有哪裏不對。
垃圾場?這個詞語尖銳得過分。在她貧瘠的二十年中,姜蝶接觸過無數的蒼蠅館子,絲毫不覺得環境會影響食欲。有飯吃就不錯了。
物美,價廉,又能容納多人,還有表演。氣氛一流,網上力推,她綜合了方方面面,因此把火鍋安排進來。
但她眼裏的好地方,原來是他們這種“上等人”絕不屑去的垃圾場。
這種從潛意識裏流露出來的割裂,讓姜蝶萌生難以言喻的,被俯視的感覺。
就好像那個臺風天,蔣閻始終高高在上地站在二樓,樓上樓下是兩個世界。
她心裏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委屈,但這種委屈是最無用的,幫不了任何忙。
沒有任性的資本,就得習慣怎麽壓抑這種情緒去擺平局面。
姜蝶露出抱歉的笑容:“對不起啊以藍,沒想到這一層,就覺得來泰國了得吃點接地氣的,是我太想當然了。”她對着衆人意有所指說,“其他人不想吃的也可以不吃,不勉強哈。”
她這話其實是說給蔣閻聽的,這個地方肯定也不如他的意,她寄希望于自己遞過去的臺階能讓他順着下。
畢竟她還指望着找他合作,千萬不能再把人得罪了。
饒以藍輕輕拉了一把蔣閻的胳膊:“會長,我剛搜了下附近有家西餐,還是你有別的想吃的?”
她甚至沒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因為她篤定蔣閻不會忍受這樣的環境。
蔣閻頓了兩秒,轉頭叮囑大家:“這裏很大,盡量坐一起,別三兩分散。”他再随之看向饒以藍,聲音小了些,用幾乎是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音量說,“團建之所以是團建,就是團體行動,不搞特殊。而且,我希望你尊重別人的工作成果。別人不是導游,不必忍受你的脾氣。”
話畢,他第一個拉開塑料椅子坐下。
蔣閻一入座,所有人都以他為圓心呼啦地散開坐下。
姜蝶愕然,饒以藍比她更驚愕。
她面上閃過一絲尴尬,只是很快裝作若無其事地坐下,眼神冷冷地掃過坐在盛子煜身邊的姜蝶。
盛子煜此時正在捏姜蝶的後頸,小聲吐槽:“饒以藍真是太難伺候,你別往心裏去,趕緊開吃。”
姜蝶玩笑地斜睨他:“剛怎麽沒見你說。”
盛子煜噎了一下:“……我不跟她一般見識。”他撸起袖子,“我去拿菜了。”
姜蝶坐在椅子上消化了片刻,對剛才蔣閻的選擇并不感到意外。
他不是在維護她,而是在維護學生會的秩序。
如果誰都可以因為對行程有異議而公然離場,特別是會長帶頭,那麽這次團建在開場就注定成為一盤散沙。
為此他可以強迫自己忍耐,但也許心底裏正在對她猛翻白眼也說不定。
她必須得做點什麽挽回下好感度才行。
姜蝶忐忑地拿起餐盤,跟上蔣閻去自助區取餐,細數他拿了哪些菜品,默默地将那些又拿了一遍,悄悄塞到蔣閻面前的桌上,這樣他就不必重複再拿。
蔣閻回到位置,看到桌上那堆食材一愣,扭頭看了一圈,一直暗中觀察的姜蝶故意慢了半拍,縮回腦袋。
這樣他應該知道是自己放的了吧……姜蝶不想表現得過于明顯,但又得透出點蛛絲馬跡。做好事那必須得留名啊!
她暗自幫蔣閻拿完才着手拿自己愛吃的,堆了整個餐盤,氣勢洶洶地開涮。
鍋底比不了國內的火鍋,清湯寡水,全靠下鍋的食材煮出一些味道。但大家吃得都尤為起勁,有時候吃的就是一股氛圍,濃郁的煙火氣容易引人開胃。
盛子煜将煮熟的紅蝦撈出來,第一個剝給了姜蝶,眼神裏寫滿了“怎麽樣,我夠敬業吧。”
姜蝶配合地掏出相機記錄下這一幕,恩恩愛愛地吃下那只蝦。引得周圍的一群人大嚎我吃火鍋還不夠怎麽還被塞了一把狗糧。坐對面的孟舒雅暗自翻了個白眼,走到一邊往她本就裝滿的餐盤裏繼續加菜。
這一桌聲浪大得引起了蔣閻的注意。
他模糊地聽到了塞了狗糧兩個字,皺眉道:“鍋底裏還有狗糧?”頓時不敢再動筷。
他旁邊的人忍不住噴笑:“會長……你沒和情侶一起吃過飯吧?”他努了努下巴,示意蔣閻向姜蝶和盛子煜的方向看去,正好捕捉到姜蝶投桃報李,給盛子煜反剝蝦的畫面。
饒以藍跟着看過去,看哪兒哪兒不爽,嗤笑:“沒手嗎?”
蔣閻剛好湊巧地從鍋裏夾上一只蝦,他收回視線,看向自己筷下的蝦。
饒以藍咳嗽兩聲:“但如果會長覺得麻煩我可以幫忙剝……”
兩秒後,筷子一松,蝦被重新撇回鍋,咕嚕咕嚕地煮得通紅。
蔣閻反手夾了一個鱿魚上來,冷淡道:“剛夾錯了。”
餘晖落盡,夜幕已經完全降臨。來吃火鍋的人也越來越多,幾乎将廠棚坐滿。其中很多是來旅游的國人。
舞臺上的霓虹也跟着适時亮起,有人抱着吉他上去,坐在高腳椅上,開始彈奏。
那人唱的是一首他們聽不懂的泰文歌,只不過這位泰國人居然會說普通話,結束的時候用磕巴的中文解釋這首歌翻譯過來叫《寓言》。他說,這是關于一個兔子仰望月亮的民謠。
他們大驚,好家夥,居然還會講中文,便起哄道:“來一首中文歌呗!”
歌手笑了笑,抱着吉他,真的彈起了《甜蜜蜜》。
衆人立刻被吸引,全都近距離地跑到臺下拍小視頻。
姜蝶比起湊熱鬧更不舍得離開飯桌,一邊吃一邊刷着朋友圈,就刷到盛子煜火速發了一條,配文:泰國人都比我會唱[微笑]
一時間,桌上個只有寥寥幾個人還坐在原位,有一搭沒一搭地涮着海鮮。
姜蝶咬着筷子,不由自主地看向蔣閻的位置,歌聲袅袅,白霧缭繞,背後霭霭人潮,他坐姿有些松垮,任鍋子沸騰,低頭散漫地刷着手機,淩厲的線條在水霧裏都被洇柔幾分。
看上去變得那麽容易接近。
但事實上,自己遞過去的那盤菜,他幾乎沒動。
尤其是蝦,有一只下了鍋都不願撈出來。
姜蝶收回目光,往嘴裏放了一塊魚丸,嚼了半天都沒嚼出什麽味兒。
……一定是偷工減料用面粉做的,可惡。
她扁着嘴将這家千人火鍋拉入黑名單,發誓再也不來。
大家拖拖拉拉吃了很久的火鍋才回到民宿,之後沒有安排別的行程,因為第二天要起早出發去拜縣。
姜蝶剛洗完澡躺下,她就發現手機裏多出了一個微信群。
【不要告訴月亮】
一看這個群名,姜蝶瞬間就懂了。這是背着蔣閻建的小群。
“會長睡了沒有?”
“報告,剛偵查到已經進房關門了!”
“造起來啊!!剛來的第一晚怎麽能萎?!跟哥出門喝酒的call11111!”
“1111”
“1111”
“懶得出門了,來我房間看恐怖片的有沒有?我這個房間有投影!”
“靠,你自己看吧!”“
“沒有組團看動作片的嗎?成人的那種”
“注意點,群裏還有新來的師妹呢”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有沒有玩狼殺的?我房間!!一樓左邊第二個!!”
姜蝶默默窺屏,她又點開群成員看了一眼,發現這個群裏除了蔣閻沒有拉,饒以藍也沒有。
似乎大家都默認高嶺之花和月亮湊一對,拉了也沒用,不會和他們凡夫俗子為伍。
姜蝶把手機扔到一邊,看着旁邊空掉的床鋪,孟舒雅剛才出去沒有回來,估計去哪個房間厮混了吧。
她胡思亂想着有的沒的,在床上翻來覆去,東南亞的夜晚燥熱得讓人無法入睡。
拜縣是清邁通往夜豐頌府八十公裏處的一個山上小鎮,人少可以包車前往。他們人多,包車不劃算,最後決定還是坐大巴。
昨夜直到淩晨兩三點,關起門來熱火朝天的一個個房間才終于平息。因此大家一個接一個上車的時候,都在彼此的臉上看到青色的眼圈。
她坐到盛子煜身邊,他也哈欠連天的。
姜蝶瞥了他一眼:“這麽困,昨晚去哪個房間浪了?”
盛子煜的哈欠噎了一下:“……沒,我自己随便在外面逛了逛。”
她奇怪道:“你一個人?”
他含糊地點頭。
姜蝶倒不關心他獨自去了哪裏閑逛,畢竟又不是真的男女朋友,哦了一聲就塞上耳機,裏頭播放着法語的聽力課程。
她在為自己之後能做交換生做準備。如果真的最後失敗拿不到名額,熟練掌握一門語言也不是壞事。
聽力材料正念到一首小詩,她跟着無聲複述。
“L'apparition de ces visages dans la foule.”
[人流中,面孔如幻景般閃現。]
姜蝶漫不經心望向車窗外,日光烈烈,蔣閻正準備上車,插着兜,恰巧經過她的窗前。
“Pétales sur des branches noires humides.”
[潮濕的,黑色樹枝上的花瓣。]
姜蝶怔了片刻,視線跟着他,仿佛真的看見花瓣飄下,腦袋酥麻。
怎麽辦,大巴還沒開,她就好像已經暈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