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子妃平日裏的相處之道,大部分江德弘都已經打聽過了,餘下的是老嬷嬷眼中太子對段瑞芷的态度,瞧着竟然不是夫妻之情,倒像是幕僚一般,将段瑞芷和親公主的身份利用到底,為他太子之位做了不少事。
在西衡,又何曾有人這樣明目張膽的利用過段瑞芷?!到了南厲,段瑞芷哪怕是一國公主,可嫁雞随雞,她想要在南厲立足,就必須依靠太子,從來不屑于陰謀詭計的段瑞芷也不得不違背本性與太子‘狼狽為奸’,甚至還要接受太子給她的羞辱。才一個懷孕的美人就可以至段瑞芷病重而不管不顧,若是日後孩子出生,太子東宮只怕連段瑞芷說話的份兒也沒有了。
和親公主!現在再說起這四個字,江德弘只覺得裏面都是女子一輩子的血淚,字字帶血,筆筆是淚。
“最後一個問題,孩子是誰的?”
這個孩子說的是誰,老嬷嬷不用問也明白。她微微仰起頭,想要從江德弘的眸中看到一丁點愧疚來,沒有,什麽都沒有。
老嬷嬷搖着頭,抹幹了最後一滴淚:“老身不知,江大人如果真的想要知道,何不喚醒公主,問個明白。”
江德弘自然不會問段瑞芷。若是問了,何嘗不是在段瑞芷的心口上撒鹽。段瑞芷身邊沒有一個孩子,她在西衡生的孩子又怎麽可能帶來南厲。
倏地,江德弘覺得腦中有什麽一閃而過,他快速的将方才的想法都反複琢磨了一遍,怎麽也沒有頭緒了。
心裏到底是擔憂段瑞芷的病情,江德弘不可能每日裏去見她,只好又派出了段無悔。所以,每日裏晚上,他除了公事,就是聽段無悔說他與段瑞芷的日常。寫了什麽字,讀了什麽書,皇姑姑給他選了幼馬,皇姑姑送了他精鐵打造的小弓,皇姑姑還替他找了武師父,特意教了他西衡皇子們習的武功,皇姑姑……
江德弘看着段無悔青澀的臉,那飛揚的神色與記憶中少時的段瑞芷重合在了一處。
是了,孩子,七年之前,可不就是段無悔出生的那一年麽!那一年,皇宮中再也沒有其他的皇子出生。
無悔,這個名字在皇子中是何等的奇怪,可見它的背後有特別的來歷。
它的來歷,可不就是段無悔的來歷?
段無悔,是段瑞芷的孩子,也是他江德弘的義子!
☆、64 養條龍(27)
江德弘在宅邸枯坐了一夜,秋夜的涼水連衣擺都冷透了。黎明初顯的時候,庭院裏傳來了落葉之聲,仆婦與侍衛們的私語都清晰的傳到了耳中。
不過半個時辰,段無悔提着木劍進了院子,隔着窗棂輕聲喊他:“爹爹?”小孩的聲音有點軟糯,‘爹爹’兩個字仿佛是含在了舌尖,在胸肺裏醞釀了半響的氣息才吐露出來。
江德弘微微一動,才發現手腳都僵得無法動彈。張了張口,喉嚨裏也有什麽被哽住了,他咳嗽,才道:“什麽事?”
段無悔沒想到江德弘整夜都在書房,仔細辨認了一下他的嗓音,才擔憂起來:“您整夜沒有歇息嗎?我讓人送熱茶來吧。”
江德弘從書桌後擡起頭來,隔着窗戶,好像能夠看到窗臺下少年束高了長發的頭頂。這個孩子,才養在他身邊幾個月就已經長高了許多,小臉上的稚嫩反而比以前越發濃重。也許是脫離了皇宮,他的活跳和天真才逐漸展現在人前,說話不用再細細斟酌,私底下,也甚少拘束,最愛賴在江德弘身上,捧着書讓這位‘爹爹’教他讀書,說歷史,說民情。
江德弘突然想問段無悔,你是否知道我是你的親生父親,不是義父?
又想到,在與段無悔初見之時,這個孩子就說他在守株待兔,守着宮門想要逮住他的‘爹爹’。那時候,宮中謠傳他不是皇上的親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從哪裏聽了他爹爹容貌的‘傳言’,偷偷跑去宮門口,一個個的偷瞧路過的大臣們。
不多時,段無悔就敲門,江德弘捶着腿,拖着步子去開門。
段無悔端着托盤,擡頭對他一笑:“爹爹,您一定很累了,先用過早飯再去歇息吧。”
清晨的日光還不夠強烈,落在段無悔的背後,仰起的小臉上笑容顯得格外的燦爛。江德弘覺得眼睛刺痛非常,簡直要被刺得泛出淚來。
他接過托盤,上面除了熱茶還有廚房熬好的粥,兩碟冒着熱氣的湯包,兩碟清香的糕點。
“今日的武課做了嗎?”
段無悔指了指別在腰間的木劍:“還沒有,爹爹先用早膳,無悔在庭院裏舞劍給你看好不好?”
江德弘看了看天色:“還早,你先練劍,我……爹爹去洗漱一下,等你練完了我們一起用早點。”
段無悔高興的點頭:“好!我已經很多天沒有與爹爹一起用早膳了呢。”
江德弘知道這是段無悔特有的撒嬌方式。這個孩子在宮裏少有人親近,從遇到江德弘起,就幾乎是追着火焰的飛蛾,不顧一切的跟在他身後,
完全就是,多年前的段瑞芷。
用早膳時,江德弘對段無悔道:“你這幾日去太子妃身邊住一段時日。”
段無悔一驚,喝了半碗的粥都打翻了:“爹爹你不要我了?”說着,淚水很快就盈滿了眼眶,哽咽道,“是不是我最近與皇姑姑走得太近,爹爹你以為……以為我,還是想要做……皇子?”
“胡說什麽!”江德弘冷冷的呵斥他,段無悔聽到他兇反而安下心來,可到底還是忐忑,“那爹爹你為什麽讓我與皇姑姑住?”
這個孩子心思太多太敏感了,江德弘嘆氣:“太子妃前日得了傷寒,病得不輕。她身邊沒有個親人,你身為她的……侄兒,這時候自然該去陪伴着她,讓她分分神,也可以散散心。”
段無悔‘哦’的笑了起來,自己收拾了打翻的粥碗。江德弘攔住他,“去叫人來收拾,再換一碗粥。我早上吃得清淡,你不要随我一起喝白粥,讓廚房多給你弄些燕窩粥喝,府裏的庫房有很多,不吃都浪費了。”
段無悔道:“爹爹的白粥也可以加些百合、淮山熬,對身子好。”
江德弘笑道:“這是誰教你的?”
“皇姑姑!”
江德弘笑容消了下去,只覺得才升騰起來的一丁點口腹之欲又淡了下去。沉默了一會兒才問:“太子妃還教了你什麽?”
“很多,都是關于爹爹的。”段無悔掰着手指頭數,“讓我叮囑爹爹不要三更半夜還看公文,對眼睛不好。半夜寒涼,爹爹的書房都是書籍,不會預備內室,冷熱都不自知,很容易得病。說爹爹愛吃養生飯,給了我很多菜式單子,讓廚房學着做。皇姑姑說爹爹很忙很忙,一定沒有多少精力看顧我,讓我有事要學會自己解決,不能太依賴爹爹,還有……”
絮絮叨叨,一直說到了江德弘要去府衙的時辰才罷休。江德弘難得的好心情,縱容段無悔對他生活的各種擔憂和叮囑,裏面‘皇姑姑’的稱呼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
高起的暖陽灑落在庭院裏,暖了冰冷的石頭,也暖了搖曳的花草,連那秋風也帶上了一絲絲熏人的香,拂在人面上,癢癢的。
相比江德弘寡淡的白粥,安屛面前的粥就豐富多了。她吃的粥基本都有一個特點,不吃只看,你根本不知道這是一碗粥,基本看不到大米的影子。
燕窩這種東西基本已經跟大白菜一樣,天天見天天吃。如果在粥裏面吃到了肉,恭喜你,它不可能是簡單的老母雞肉,興許是用無數珍貴藥材養大的烏雞頭次下蛋,剛剛孵出的小雞崽的嫩肉,還沒見天光就先進了廚師的鍋子。如果在裏面吃到了類似于豬肚味道的東西,啊,那可能不是豬肚,而是母鹿剛剛生産完小鹿的胎衣。如果在裏面看到紅紅綠綠的東西,安屛琢磨着可能是什麽大補的藥材。
在這裏,雞不是吃米長大的雞,魚不是河裏的魚,就連看起來像是花菜的東西,可能會是雪蓮。
安屛覺得再這樣吃下去,她可能會大補導致虛火上升,流血不止而亡。
只是今日早點才端上桌,秦子洲就急急忙忙的沖進來,一路跪着的宮女們還沒大呼千歲完畢,秦子洲人都進了廳門,一個晃身,擡腳就踹飛了桌上無數的碗碟。
安屛稍稍愣神之後,繼而又看到段瑞芷也氣勢洶洶的跟了過來,氣還沒喘一口,就大手一揮:“給我搜,任何可疑的東西都不要放過!”
原本是花瓶一般嬌滴滴的宮女們瞬間就成了母夜叉,兇神惡煞的撲向了殿中各處,謹慎又快速的翻找起來。
安安下意識的抱住安屛的腿,安屛問:“你們又要幹什麽?”
秦子洲已經扣住了她手腕開始把脈,段瑞芷回她:“是本宮疏忽,有人買通了廚子,說不定你這住處也安了邪物,盡快找出來為好。”
安屛眉頭一跳:“邪物?”
“熏香、毒物,甚至是巫蠱都有可能。”
“今天的早點也有問題?”
段瑞芷大清早跑過來,原本就病着,連續急奔後臉色更是潮紅,說了這會子的話,連汗都冒了出來,自己找了軟榻坐下:“不是大問題,那廚子膽小,不敢用外人給的補藥,只是每日裏在你的飯食裏面逐漸添加人參沫兒,粥裏面加進去最是神不知鬼不覺。”
安屛覺得匪夷所思:“人參有問題?”
秦子洲扶着她坐在軟榻上,将咬牙切齒的段瑞芷給推去了榻尾:“人參尋常人吃沒問題,孕婦不行。日日吃,太補,容易氣盛陰虛,會流産。”
安屛這才敢去瞧那流淌了滿地的粥,裏面各種軟軟綿綿的碎末,沒有專業人士分辨,根本看不出是什麽,人參這東西又大多沒有味道,跟吃蘿蔔似的,安屛這豬八戒模式大開的時候,就把人參錯認成蘿蔔過。
三人都順過氣來,秦子洲已經另外安排人去準備早膳,宮女們果然從殿內找出了摻了麝香的熏香。秦子洲一直扣着安屛的手腕,面上平靜無波,可那手指的力道明明白白告訴了安屛他的恐懼和後怕。
不過半柱香的時辰,又侍衛來禀報,說廚子招了。
事情很簡單,太子妃是西衡人,自己有兩三個廚子專門給她做飯,她走到哪裏人就跟到哪裏,想要換人很難。而他們這次來行宮,行宮本身配備了廚師,專門負責除了太子妃之外其他人的飯菜。
太子很少在行宮,飯也沒吃過幾次。安屛來了之後,段瑞芷又将廚房的人再篩選一遍。沒想到,細作無孔不入,有人早就在太子來行宮之前被冒名頂替了。太子在行宮少,那人很有耐心的等待,一直到安屛入住,這才用了水磨功夫,除太子太難,要弄死一個在腹中的胎兒實在太容易。那細作每日裏在安屛的飯食中加人參,有時候是人參沫兒,有時候是人參泡過的水,只要這麽喝上一兩個月,安屛腹中的胎兒遲早會受不住虛補而落胎,悄無聲息,也找不到證據。
敗就敗在,太子身邊有個貪吃的張家娘子,這個女人簡直無孔不入,特別是廚房。一大喜好就是,看到什麽好吃的都要去扒拉一口,安屛的飯菜經常還沒送到她面前,就都被張家娘子逐個試過‘毒’了。
尋常人吃人參大補,張家娘子天天偷吃,這個補也很明顯,逐漸的她發現自己水腫了,然後有點便秘,後知後覺的去問太醫,這一問就問出了問題了,只吓得秦子洲丢了一衆屬下就跑來英雄救美。
美人兒安屛看起來很淡定實則已經全身發抖,問:“是誰?”
段瑞芷頭昏昏的答:“還能是誰,他的兄弟,他的母後,但凡盯着他太子之位的都有可能。不過,人參這種東西女人家吃得多,孕婦的忌諱也只有做過孕婦的人知曉,”她輕笑一聲,別有深意的對秦子洲道,“估計,是小皇孫的祖母不想見他呢,真真可憐,比他爹爹可憐多了。”
☆、65
皇後!
秦子洲眸中狠色一閃而過,轉身就出了殿門,看樣子是準備自己親自去審訊間諜了。
他一走,段瑞芷瞬間就被抽走了骨頭似的,褪了鞋子,直接卷在了榻上,與安屛将軟榻一分為二泾渭分明。她掩唇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困倦的道:“我還病着呢,大清早就把我叫起來替他收拾爛攤子。”
安屛抿了抿唇,很想讓這位祖宗也趕快離開。
段瑞芷看安屛的神色就知道她所想,笑道:“你信不信,只要我前腳剛走,随後你就可能死于非命?”
安屛一驚,皺眉道:“兩位在行宮住了幾個月,難道還沒有肅清裏面的人嗎?”
“不是沒有肅清,只是因你住進來的緣故,又新入了一批人。廚子、穩婆、侍女等等,還有醫官,服侍我并沒有問題,可轉到你身邊說不定就有了變數。孟城的官員送來的人,也頂多只查了他們三代,入東宮,最少也要審察六代親眷旁枝。”
“如果我沒有住進來呢?”
段瑞芷瞥她一眼:“你沒發現麽?你家酒樓的廚子最近做得菜式越來越精美,口味越來越清淡。酒樓的外地客人也逐漸增多,熟客再也不止孟城的本地人。這是明面上,暗地裏的護衛基本全都是太子的親衛,他可沒有留一個人放在我身邊,也不想想,本宮若是出了意外,他這太子的位置至少也要塌掉半邊。”
段瑞芷不停的抱怨,又讓人重新整治了一桌子早膳,這一次有宮女一樣樣的用銀筷子試吃後,兩人才開動。
段瑞芷指着那名宮女對安屛道:“她是醫官,只要是藥材就沒有逃得過她鼻子的,送你了。”
安屛想起這位太子妃方才的抱怨:“那你呢?”
段瑞芷笑道:“放心吧,我是個禍害,秦子洲沒有等上皇位之前,我還是會繼續禍害下去。”
只要不提及肚子裏的孩子,安屛意外的發現她居然能夠平和的與段瑞芷交談。這位太子妃性子很是活潑,說話直來直去也沒有那些彎彎繞繞,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段瑞芷也說起在王府之時與秦子洲的趣事。
“告訴你,原本在成親那一日我就死了。我不想嫁到南厲來,如果不是某個人罵了我一頓,我還會繼續逃婚。那個人啊,古板、正直、嚴肅、是個非常讨厭的人,說我只知道享受世人贈與公主之人的榮華富貴,我卻不願意承擔身為公主的責任。我被他罵得可慘了,從來沒有人敢那般對我,皇兄和皇嫂都不會,父皇母後更加不會,他們都很寵我,只有他對我兇,罵哭了我很多回。”
“我聽了他的話,遠嫁來了南厲,可我依然心不甘情不願,我預備在圓房之時,暗殺了睿王。”段瑞芷輕輕一笑,明明是任性殘忍的話,從她的笑容裏只看到輕松和解脫,“我殺了睿王,再自裁。那樣,我既完成了和親的任務,也沒讓別人沾污了自己。”
她嘆口氣:“好在,睿王也不想圓房,他根本沒有來新房,自己住在了前院,一直到第二日一起去拜見你們南厲的皇帝。從那之後,前院是他的,後院屬于我的,井水不犯河水,我們還簽訂了條約,哈哈,他敢動我一根手指,我就……”段瑞芷伸出兩手指,做出剪刀剪動的動作,笑得狡詐,“毀了他的子孫,這輩子他永遠都別想有自己的孩子了。”
晌午的庭院幾乎看不到陰暗,南厲的冬日來得很晚,要到十一月才會有雪。此時,凋零的花瓣在泥土裏慢慢枯萎,一切都那麽的靜谧,讓人心如止水。
“太子妃您說這麽多,無非是告訴我,太子是真正将我放在心上,在他心中,我一直是他唯一的……妻子。”
段瑞芷端着溫熱的茶盞,從胸肺裏深深的呼出一口氣:“并不止ruchi 。我還要告訴你,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為秦子洲生兒育女,在我而言,我恨南厲,不止是娶了我的秦子洲,如果可以,哪怕是死後,我也不想留在這異國他鄉。”
成長與責任,是紮在段瑞芷骨血裏的刀,一日日不停的割着她的血肉,讓她痛苦不堪,死又不甘,活着,也完不成最後的願望。
安屛幾乎是被血腥氣給熏着醒來,不知什麽時候段瑞芷已經離去,她的身邊換成了沉默寡言的秦子洲。
安屛推了推他:“別粘着我,太髒了。”
秦子洲悶不吭聲的起身去沐浴,原本這個宮殿已經讓給了安屛母女居住,他睡在偏殿,發生了今日這事,他又開始守在了安屛身邊,沐浴完後自然是又上了床榻,不顧安屛的推揉将她緊緊的摟在了懷裏,無法動彈。
安屛艱難的轉動腦袋,問:“安安呢?”她原本在自己懷裏一起午睡。
“在偏殿,我重新安排了人,以後你不管去哪裏都要讓人跟着,別任性。”
安屛一聽,難不成他會放自己出去?剛剛一喜,又想起皇後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沉默一會兒,道:“你依然要帶我回宮?”
秦子洲将薄被拉高了些:“嗯,你只能跟我在一起。”
“哪怕我會死在皇宮裏?”
“我會讓你陪葬。”
安屛冷笑:“我要謝太子的恩典嗎?”
秦子洲略動了動,對視着安屛的眼睛:“你根本不用怕,相比你與孩子,我面臨的暗殺更加多,哪怕是死,我也會死在你們母子前面。”
安屛幹脆的轉過身。
秦子洲梳理着她鋪在枕上的長發:“我再過半月就要回宮了。”
他走了,安屛也知道自己得不到自由,所幸閉口不言。
“我先回宮安排一切事宜,之後會有心腹護送你來皇城。”他親昵的在她發頂吻了吻。這個男人,在他還是安雲起之時就喜歡半夜爬安屛的床,是安先生之時是随時随地護着安屛的大男人,等他成了秦子洲,他就是專斷獨權的太子,容不得任何人的違逆。這種小動作比不安雲起的撒嬌耍賴,更沒有安先生的安心寵溺,可只是小小的一個親吻,安屛卻感覺到了他的擔憂、慎重和緊張。
這已經是身為太子的秦子洲難得的溫情表露。
安屛将頭深深的埋入被褥裏,不去聽,不去想,不去看。
果然,不過半月秦子洲就走了,同時離去的還有段瑞芷。
孟城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官府答應規劃出相鄰的一條街道作為原商戶的賠償,全部的店鋪可以在新街上續租。衆多商賈和勞工湧入孟城,同時,孟城通往北雍與西衡的商路也在逐步的擴寬,添加驿館和駐兵。
如今已經是十月底,秦子洲與段瑞芷要趕一個月的路才能到皇城,護衛衆多,車程無論如何也快不了。
到了十一月初,天氣乍然冷了下來,樹上的枯葉似乎在一夜之間飛去了天涯海角,再也看不到一片殘葉,秋風瑟瑟,連行宮的護衛都換上了冬衣。
整個行宮好像随着秦子洲等人離去就徹底的安靜了下來,有時候安安出去玩耍,安屛自己一人坐在殿內,恍恍惚惚的會覺得時間都停止了一般。所有的宮女都像是被人操縱的木偶,除了傳喚,一整天都木頭似的站在原處一動不動,毫無表情,不敢與她多說一句話。
安屛覺得憋悶,悶得她都要喘不過氣來,如果行宮是皇宮的一個縮影,那麽不用去皇宮,她就能夠把自己活活的悶死。
她的肚子已經有了五個多月,哪怕是穿着寬松的襦裙也能夠看清高高隆起的肚腹。她不敢讓自己繼續悶着,少不得去庭院裏走動,偶爾也去水榭釣釣魚,看看錦鯉和烏龜相互吐泡泡。更為無聊的時候,她就會翻看秦子洲留給她的書籍,開始念書給肚子裏的寶寶聽,安安現在由段瑞芷特意留下的女官教導規矩和讀書,每日裏臨睡前也會與肚子裏的弟弟說話。
下旬,第一場洋洋灑灑的落了下來,将行宮鍍上了一層白紗。
安安大清早的就爬起來在庭院裏堆雪人,雪不厚,雪人堆成土丘,黑珍珠串作眸,娟紗卷成紅鼻子,安安費力的滾着雪球做雪人腦袋。
安屛站在窗口看了一會兒,自己就裹上狐毛披風想要去湊個熱鬧。
廊下避風處,幾個宮女正在悄聲細語,安屛混不在意,一路走過,冬風突起,宮女們的只字片語就鑽到了耳廓。
她頓了頓腳步,看了看不遠處依然自得其樂的女兒,依稀的聽到了‘太子’‘被刺’等詞。她不動深色的靠向柱子後面,只聽得一個宮女惋惜道:“幾位皇子當中,也就太子殿下最為仁厚,從不随意打罵宮人了。”
“那是你沒犯事,”另一名宮女嗤道,“你忘記上次人參的事情了嗎?我有一位相好的姊妹就牽扯其中,死狀極其凄慘,聽說一身的骨頭都碎了,那廚子更是被活生生扒了皮,被架在了火堆上逼供審問的。太子仁慈?那是你知道得太少。”
原先那宮女反駁道:“就你知道得多,那你說說看,這次太子還活不活得下來?聽說太子妃當場就喪了命,太子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也不知道是誰,這麽大的膽子,居然敢刺殺太子殿下……”
安屛只聽到腦中嗡的一聲,再也聽不到任何話語了。
☆、66
太子與太子妃遇刺,太子妃香消玉損的消息不過半月就傳到了皇城,孟城的消息也晚了三四日。
安屛一直被困在行宮,宮裏的人都知道她懷有身孕,任何消息都被留下的管事女官給截了下來,力求孩子能夠平安順産。可天底下最難防的就是人的嘴巴,宮女們私下傳播訊息的速度非常人可比,誰也不知道安屛偷聽到消息是有人刻意為之,還是宮女們的無心之舉。
管事女官是太子的人,明面上是她在管事,暗中另外還有一人,自然是很多年前就負責保護安屛的張家娘子。
安屛驚聞噩耗,當場就差點暈了過去,靠在柱子上才堪堪穩住身形,張家娘子一直随行在她的身邊,此時也露面扶住了她,絲毫沒有驚動不遠處的宮女,就抱着安屛回了殿內。
安屛滿頭的蒼白,渾身發顫,不過一會兒就汗如雨漿,一雙眼在眼眶裏不停的震動,顯然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任憑張家娘子拍打問話都毫無反應,無法,只能讓人去請太醫來,秦子洲很怕安屛出意外,離開之前依然留了兩位太醫。
太醫來了,管事女官自然也來了,見了張家娘子絲毫不意外,問:“怎麽了?”一看安屛的凄慘模樣,也吓得花容失色,勉力維持面上的冷靜,“這是怎麽回事?”
太醫在把脈,張家娘子直接報給了女官幾個人名,自然是私下說話的宮女名字。她一直在暗中行走,對行宮裏的人全都認了全,誰是皇後留下來的,誰是太子妃的人,誰是太子的,甚至有多少是其他皇子插·進來的暗樁她都一清二楚,之所以沒有都清理了,自然是都有用處。
太子遇刺的消息她比旁人知道得更加早,因為沒有後續她也就沒有告知安屛,不能否認,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怎麽說,說到什麽程度都是個學問。宮女們透露出來也是個途徑,安屛的變化更是讓她心驚,誰都知道,行宮裏的人,別說是明面上還是暗裏保護的,全都系在安屛一人身上,她出了岔子,這裏的人都沒有活路。
管事女官一聽,立即就出去了,不多時就聽到宮女們呼冤,侍衛們動作麻利,堵了嘴,直接拖去審問,不管問出了什麽,命都是不在了。
不說安屛那邊兵荒馬亂,江德弘知道消息比安屛也晚不了多久,只差半日,還是從孟城的官員口中得知。
商鋪的事情已經定了下來,過了年,所有的鋪子就要搬遷,因為快過年,西衡的官員們不可能回去,每日裏喝茶逛街看着孟城人忙碌,倒是難得的偷閑。
正巧當日段無悔也跟在了江德弘身邊,陪他在茶樓閑坐,陪同的孟城官員們說起最近的傳聞,自然就說到了太子,說到太子,自然也就說到了太子妃。
“聽說是陰差陽錯下替太子擋了災,一息之間就沒了氣息,可見那些刺客是鐵了心要了太子的命,那箭上抹了見血封喉的毒。”
江德弘手中的茶盞還沒墜在桌上,段無悔已經跳了起來:“怎麽可能?!皇姑姑……”
江德弘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無悔,坐下!”
段無悔一副驚吓過度的模樣,眼中淚水雲集,江德弘臉色一沉,段無悔癟着唇,用盡了力氣才把淚水都吞了下去,低下頭,雙手緊握成拳的坐了下來,不一會兒,頭就無力的靠在了江德弘的身上。
江德弘歉然道:“這孩子很投……太子妃的眼緣。太子妃還在行宮時,認了他做義子。”摸了摸段無悔的腦袋,周圍的官員立即表示理解,只說太子妃性子如何如何好,又有多喜愛孩子,又惋惜她至今未曾留下一子半女,竟然就與太子陰陽兩隔了。
西衡的官員們對于段無悔‘皇姑姑’的稱謂很是迷惑,想到孩子驚慌失措時都有些結巴,段無悔之後也一直揪着江德弘的衣袖,埋着腦袋,從旁邊看去,只看得到他紅透的耳廓,就印證了害羞的猜想,倒也沒有多說。
段瑞芷身份非凡,她的逝去說不定會改變西衡與南厲皇室的一些默認合約,故而西衡官員們說話也越發小心翼翼了,生怕被南厲官員們探出什麽話,一場茶話會就在各有所思中結束了。
回到馬車,江德弘才發現衣袖濕·了大塊,心裏憐惜更甚,不由得将段無悔抱在了懷裏,想要安慰,自己心口也疼得厲害,喉嚨間更是堵了無數的細碎石頭,說不出一個字。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過,當年自己的一句話就會讓段瑞芷走上無歸路。他只是想要她承擔起身為公主的責任,而不是為了異國的太子而舍棄自身。
這麽想來,江德弘又回想起段瑞芷傷寒時,心如死灰的模樣,興許,她是自願去替太子擋了那麽一箭,因為……她早已生無可戀?!
這個想法一旦在心裏竄了出來,立馬就生了根發了芽。
段無悔無聲落淚之時,就猛然聽到兩聲掌聲,淚眼朦胧間,擡頭一看,義父臉上已經多了兩個鮮紅的掌印。
“爹爹……”
江德弘抱着自己的孩子,唇瓣蠕動半響:“無悔,公主其實是你……”
段無悔擦了些眼淚,站直了身子:“爹爹,皇姑姑是我什麽?”
母親,生母,娘親!
面對着懵懂的孩子,短短的兩個字在江德弘喉間滾了又滾,硬是無法吐出來。
車簾外一陣冷風吹了進來,瞬間将他給吹得清醒,神情一凜,江德弘搖頭道:“沒什麽。”擦去孩子最後的眼淚,“你很喜歡太子妃?”
“嗯,孩兒覺得皇姑姑比母後還要像母後。”
江德弘鼻翼酸澀,過了一會兒才輕聲道:“那你就将她當成你的母親吧。此生,你也就只有這一位母親。”
段無悔發昏的腦袋琢磨了很久,才瞪大了眼:“爹爹,您是說,您不會成親了嗎?您不會給我找義母啦嗎?”
“你不願意?”
段無悔偷偷的看江德弘一眼,見義父并沒有什麽悔色,才怯弱的道:“我……我當然願意,可是,那樣爹爹就只有我一個孩兒了。”
“是啊,”江德弘感慨,“此生,我也就只有你了。”
段無悔撲到他的懷裏:“皇姑姑還在的時候,曾經讓我偷偷的喚她母親,我沒答應。”小少年又哭了起來,“我說我有母後,不能喚她母親。爹爹你說,皇姑姑是不是讨厭我了,所以她才不想見我了。”
原來,短短相處的一個多月中,她的親生孩子也傷害過她。她又是用什麽心情聽着段無悔喚西衡皇後為母後的呢?又是懷着什麽心情,看着自己的孩子與自己相見不相聞的呢?
江德弘不再去想,不敢去想。
這一夜,行宮的太醫愁白了頭;也是這一夜,江德弘的書房燭火燃到了天明。
第二日,江德弘還未來得及去衙門,就有人求見。
江德弘最近接見的從西衡遠道而來的商賈舉不勝舉,如今他心力交瘁,自然是不想見。門房跑了兩回,最後送上來幾口木箱,說是來人送的。
江德弘打開一看,滿箱子全都是畫卷,有新有舊,顯然被人翻看過。他心中疑惑,随意從最上面打開一卷,白色的畫紙從這頭滾到那頭,熟悉的服飾,熟悉的配飾,最後是熟悉的眉眼,畫中的人是——江德弘,他自己。
落款沒有章印,只有畫卷的年月,正巧是段瑞芷出嫁的第一年。
莫名的慌亂,江德弘迫不及待的打開所有的畫,裏面全都是人物畫,不是他,就是段無悔,從嬰兒到少年,無數的畫,或笑或哭,或站着賞花,或精神奕奕的讀書寫字,還有江德弘在西衡為官時在公堂審案的圖畫,惟妙惟肖,放在他的身旁,幾乎讓人一見既知。
“送東